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第四节狱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嫪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第五节葬阴
让嫪毐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嫪毐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嫪毐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李斯应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李斯屏退左右,对嫪毐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灭了。嫪毐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棫阳宫,安心修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嫪毐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嫪毐又问:“大王欲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嫪毐张大嘴巴,却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嫪毐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
李斯摆摆手,道:“此乃后话。眼下还要委屈君侯受刑。”
嫪毐一惊,我全招还不行吗?这样也要用刑?用什么刑?
李斯冷冷答道:“宫刑。”
嫪毐大骇,哭道:“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先生怜我。孔子曰,后生可畏阉(注:孔子的原话见于论语子罕篇第二十三章,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嫪毐不太识字,书一般都是由下面的人读给他听,是以把焉字听成阉字,呵呵)。万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谊,嫪毐别无所求,只求速死。”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嫪毐在自己面前伏首求饶,这是怎样的快感?李斯胸中荡漾着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够成就嫪毐,也能够毁了嫪毐。李斯隐藏着心里的愉悦,平静地说道:“当国事者,不问私情。国法如此,李斯爱莫能助。”
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嫪毐也是没得办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时的监管之下,他连自杀也无可能。于是,时隔多年,嫪毐再次被当众扒去裤子。
应嬴政的要求,嫪毐的阳物甫被割下,便火速呈给嬴政过目。嬴政见到在金盘中犹自冒着热气的那东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趴在地上一阵呕吐。想到这一大团血肉模糊的棍状物体,曾经和他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便觉得恶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远不可能代替嫪毐在太后赵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嬴政恶梦频频,醒来满身大汗,浑不知身之所在。
出于刻毒的恨意,嬴政将嫪毐的阳物转赠给太后赵姬。
嬴政此举,无异于往赵姬的伤口上撒盐。赵姬诚惶诚恐,嬴政做出这种伤人之事来,看来是不打算再原谅她了。赵姬看着那团熟悉的物事,珠泪纵横,她怎能忘记,它曾带给她多少快乐,多少妙趣。那时科技尚不发达,也不能把它制成标本,只好掩埋。赵姬拿着玉锄,在树下挖一小坑。看着它消失在尘土之中,赵姬已是泣不成声。后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时的赵姬葬阴一比,大有吃饱饭撑的嫌疑。题外话:我的另一个本家曹雪芹,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经常得饿着肚子,却偏偏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讲述的多是些吃饱饭撑的事。是为辛酸,是为荒唐,是为凄凉,是为悲伤,是为不可及。
第六节车裂
且说嫪毐遭到阉割之后,也没有病假可休,只能重伤不下火线,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嫪毐已然绝望,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判进行得格外顺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对嫪毐及其同党的审判便已全部结束。
接下来,就是对嫪毐的量刑问题了。有看官可能要问了,嫪毐铁定死罪,还量什么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时,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远非一刀下去那么简单。
秦朝的死刑,仅今日还能够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几种:戮、磔(片皮人)、定杀(在水中淹死)、囊扑(装在袋子里掼死)、车裂(车马分尸)、剖腹、坑(活埋)、绞、弃市、腰斩、射杀、枭首、灭族、体解(手工分尸)、镬烹(煮)等等。而实际种类必然比此更多。总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么以上种种死刑,必有一款适合你。
这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嫪毐。他清清喉咙,不无伤感地说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气,苦笑道:终于到头了。
最难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东坡志林载:东坡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公规附言云:“昔日苏子卿(苏武)齧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难摆脱的恐惧,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它所有的哲学命题,无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表露无遗。西方倾向于选择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将死之时,也会有牧师为其布道,接引他的灵魂去天国,安息在上帝的国度里云云。
东方,或者说是中国,很多时候选择的是愤怒。譬如: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譬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近世又多了一种更为粗野的说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一个时辰之后,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将成为逝者,永远地走入历史,不复存在。这种感觉对李斯来说颇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时盘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李斯于是问道:“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君侯将去,宁无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谁思我?无思生即死,无思死亦生。”
李斯没想到,嫪毐也会打机锋。打机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么精心准备都显得不够充分,因为你本能地拒绝它的发生。但是,你承认也好,你抗拒也好,它发生了,降临了。
李斯又道:“与君侯同处一世,孰料中途而别。君侯临去,若有所请,李斯自当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爱嫪毐,请让嫪毐体面地死去。”
堪称人样子的肖恩康纳利,可谓历尽人间百态,据他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体面地死去。嫪毐也想体面地死去,然而他的这点要求,注定无法得到满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亲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将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几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当知”
嫪毐低下头颅。作为死囚犯,连最后的晚餐也享用不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将领受的刑罚,出于卫生和美观的考虑,不能允许他吃东西。嫪毐叹道:“车裂?”李斯点了点头。
刑场上,嫪毐已被捆绑妥当,李斯再问:“君侯可有遗言?”
关于嫪毐的遗言,有多种不同的记载。
不过嫪毐到底说了句什么遗言,今日已经不再重要。只见李斯手掌往下一挥,五马昂首嘶鸣,发足奔腾,各朝一个方向奔去,刹那间,嫪毐不再完整,成为一段段残缺的肢体,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尘泥,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随之被悉数诛杀。嫪毐的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嫪毐门下的数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轻者判处鬼薪之刑,为宗庙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牵连,进而被夺去爵位、抄没家产、流放蜀地的达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写,多少人间惨剧从而发生,自非此处所能细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执行之下,关于嫪毐谋反一案的处理,用刑不可谓不重,手段不可谓不狠,力度不可谓不大,打击面不可谓不广,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谋反一案却还远没有到最终结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