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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在口袋里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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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小北就这样把那串通往幸福的钥匙推回给我。我接过它,然后随手把钥匙放进了口袋,就像放那张相片一样,好像是一种已经延续了很久的习惯。

    从此,我的相片不再孤单,因为它多了一把钥匙。钥匙有时候会在我回家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种响声一直从口袋飘进我的耳朵里。那是一种很好听声音。那是一种爱情花开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幸福。我想相片现在一定和我一样很高兴吧。它从此有了钥匙的相伴,而我从此有了小北的疼爱。

    曾经喜欢过辛晓琪那首味道的歌。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觉得把人做为一种味道来想念是所有表达想念的极至。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北,他身上飘散着过往爱情的味道。我想他和我一样是怀旧的,不太容易从旧事中脱身出来。

    两个如此相同的人会有一个怎样的生活?我不敢想。那种精神混乱应该是致命的。

    可是有一天,那张旧照片突然消失不见。它终于还是不见了,我不知道是被我掏钥匙开门时不小心带出来,弄丢了;还是它已经老得死去了?

    也许它真的是死了,也许钥匙已经不喜欢它了。

    从此陈想南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个冬天里,一切事情都发生得突兀而迷乱,爱情的钝刀慢慢地贯穿了生活。

    c

    那是一个雍容的女人。她脸上有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她化着精致的妆容,优美的长发像波浪簇满肩头。那一刻我被她的头发吸引。我一直喜欢着那样的一头长发,大大的弯曲的波浪,从头上一直覆到肩头。那样的一头长发只属于雍容的、浑身散发出贵族味道的女人。

    她站在门外,眼睛温柔而犀利,一个充满爱情陈腐味道的女人。

    我请她进来。她在沙发上坐下,环顾,说,小北的东西这么多。然后她说,小北经常这样,像候鸟迁徙一样。

    我被她的残酷击倒。敏锐霎那间又一次击疼了不堪重负的心灵。我哀伤无助地看着她,一个风韵尤存全身刻满老去岁月痕迹的女人。她轻轻地说陆小北经常这样,候鸟迁徙一样。我不能想像小北的这些东西曾经在另外一个或者许多个女人的家里存在过。而且,或许,包括眼前这个没有了青春的女人。

    我大口地喝咖啡。只有咖啡的苦味才能让我现在的疼痛变得麻木。女人也喝咖啡。她优雅地喝,涂了朱红色的口红的唇在玻璃酒杯内若隐若现。然后她说,小北也很喜欢喝这种咖啡,他经常陪我去“路人咖啡”喝到很晚。

    原来他说他也经常来“路人咖啡”其实不是他一个人来的,而是和眼前的这个女人!

    原来我和他的生活根本就从未有过联系,只是一种愚蠢得自以为是的巧合罢了。

    原来我们三个人都爱上同一种味道的咖啡。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和小北之间共同的爱好。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和小北之间表达爱的共同方式。我一直以为在我和小北的眼前铺设着一种光明生活。

    可是现在出现了这个女人。我什么也不想问。

    我只是反复地想着,伤害对于我,是爱情的唯一结局。

    而且,我无法恨她。她身上的那种似乎远离尘俗的陈腐气息那样深地震撼我。我曾无数次想像老去之后的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子。那种想像模糊得就像无数个深夜里的梦境。她站在门口,问,你就是小猫吗?一瞬间,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四十岁。我想那时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提着袋子在菜市里,也有一抹恍惚的气息与嘈杂的菜市格格不入,那时,或许会有一个看得懂我的男人专注地看我,或许根本就没有。

    她俯过身子来看我,突然说,小猫,你也不再年轻。岁月一丝一丝地在剥走一切。

    她的眼神温暖而犀利。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些惶恐和绝望。我笑。我说,也许我到了你的年龄,早已经失去了对爱情的全部感觉。

    岁月磨蚀着青春,更在严厉地磨蚀着爱情。

    我看到了她的绝望,她把它们藏在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举止里。这样的女人,再没有了爱情,会一下子老到八十岁。会死。

    那一刻,我决定撒手。

    陆小北再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所有的东西装到纸盒子里。装了六个。

    小北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外跟我说:“小猫,我已经选好去哪家拍结婚照了。那里的婚纱很漂亮,你穿上它一定很美丽。”我站在里面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快开门让我进去啊?”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他一直都没有钥匙!那串原本属于他的钥匙一直都装在我的口袋里。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看着地上的六只纸箱。“就要结婚了,你却想让我离开,是不是开玩笑,小猫?

    我说不是开玩笑,我突然不想结婚了。我想我还是习惯一个人。

    他说:“可是你知道吗?小猫,我和你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们在一起会很好的。”

    “可是你带来一些陌生的气息让我感到惶恐。”我突然感到彻底的疲惫。我泪流满面。

    小北抱住我。他的泪水蹭到了我的脖子。他说我不想回到过去。宁愿没有爱情也不想回去。

    我看着小北。他脸上有挣扎的痕迹。他说有时我真想跟着她走。但是我还幻想爱情。我刚刚三十岁,还没有过真正的爱情。我有时搬到女人那里去住,但是我想像一份爱情,健康明朗的,像和你现在的爱情。

    我承受不了他的脆弱。两份脆弱叠加起来致命得要让人立即死掉。

    那个老女人,和陆小北。我不知道如何取舍。爱情是一种游戏,怎么玩都不能圆满。

    小北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脖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爱情是最纠缠不清的一件事情。

    春节快到了。我在车站遇到那个女人。她独自闲逛,黑色的大衣像阴郁的天空。

    在“路人咖啡”我们要了同一种味道的咖啡,照样优雅地喝。朱红色的嘴唇在玻璃杯里若隐若现。周围是嘈杂的人声。

    她说,小北第一次喝这种咖啡是在十六岁。那时他唇上已经有了青涩的胡茬。那天晚上他从学校里回来,看到我一个人在这里喝咖啡。他有着酷似他父亲的五官和神情,但他比他的父亲年轻,年轻得更容易让人心动。我拉住他,我说小北你知道吗?现在你父亲在另一个女人的家里。小北看着我的眼泪,眼里出现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心疼。我说小北你能陪我坐下来一起喝吗?他就乖巧地要了一杯同样的咖啡坐在对面。我们慢慢地喝着,直到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我说小北我实在太害怕你父亲不在家。

    就在那天晚上,小北不再是孩子。他在我身体上,他激烈地动,像一股流动的暗涌朝我袭来。那时我二十八岁。嫁给小北的父亲刚刚五年。

    她燃起一枝烟。保养得纤白的手指有些抖。她说,小猫你会不会认为我无耻。

    不再受宠的继母勾引了比自己年轻十二岁的儿子。这应该是一件无耻的事情。

    我的心慢慢地痛起来。从十六岁,陆小北就挣扎在里面,直到三十岁。他跟着这个女人学会了喝同一种味道的咖啡,每天都喝。他像喝一种欲罢不能的毒酒一样喝它。

    后来,小北的父亲发现了我和小北之间的偷情。他说他要杀了我。我害怕。躲到小北的房间里。小北挡在了他父亲的前面,他们在门外激烈地争吵。这是他们第一次为的了我而引起争吵。两个人的情绪剧烈地波动着,可是突然他的父亲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醒来。他有心脏病,他们的争吵让他的心脏病突发。他死的时候小北刚刚十八岁。我们相依为命。

    她说着,烟燃尽了,长长的一截烟灰断裂,落下来。

    我知道小北想逃离。他等于是间接杀死他父亲的杀人犯,而我则成了他的帮凶。我们共同地杀死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想要逃离。他努力过,但是都失败了。他最终还是回到我的身边。爱情是什么?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它是不会慷慨的。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游离,让我寒冷。

    我对她说,但是小北想和我结婚。他说他一直在找这样一份爱情。

    她淡淡地笑,说,也许这次小北觉得你适合结婚,也许他这次是真的。但是小猫,我知道你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女子,小北一生都不可能完全从这场畸恋中走出来。它对他影响太深,他十六岁,还不太懂得男女的事情,就掉了进去。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他想逃离,又无法完全放得下心。否则这么多年他不会像候鸟一样出去再回来。

    她为什么说得这么透彻和冷酷。我完全绝望了。透过明亮的窗玻璃,我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快过春节了。春节时,小北会怎么过。他不可能将他的继母形单影只地撂在家里。但是,他将在哪里过呢?我们三个人吗?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

    我知道,我无法视小北从十六岁到三十岁这么长的过往于不顾。他身上充满了过往爱情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根深蒂固地侵入他的骨髓。它们将无时不在地飘荡在我们周围。

    我拼命地吃东西,没有任何味道地吃。她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小猫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我的泪汹涌地流出来。我也喜欢她。我想我的未来可能就是她这种样子的。不会有别的样子。

    d

    那串钥匙依旧在我的口袋里跳动着。可是我却觉得它发出的声音非常刺耳。我有一种预感,口袋里的钥匙将会和相片一样,有一天终究会消失。装在口袋里的爱情会被蒙死,装在口袋里的心跳也将会停止。

    总有不可知的牵拌在暗处。我想我似乎已经习惯。

    我见过她,你的继母。我看着窗外晶莹的一地白雪对小北说。我说小北,如果我不能够帮助你从那场阴影里走出来,那不是我不想帮你。是因为我要自救。在一起,只会让我们三人一起沉沦。因为,因为我有些欣赏你的继母。那种类型的女人,一直是我想像里的。

    小北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他说小猫你要帮我,怎么能欣赏她。他说我对她,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十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跟她一起喝咖啡,她伤心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正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我心疼她,总觉得是我父亲对不起她。那天晚上她说我有酷似我父亲的五官。我突然意识到我长大了。当我在黑暗里冲击她的身体,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后来,我一直恨她,我感觉到是她让我背叛了我的父亲,也是因为她,让我害死了我的父亲。但是,有时又迷恋她。这两种感情总是交叉轮回,一直到现在。小猫,我已经不堪重负,我想彻底逃离。

    小北苍茫地说着,像说前尘旧事。寒冷像虫子爬满我的身体。

    “小北,如果我知道我会爱上你,我情愿不要知道你的故事,因为它让我感到疼痛。”

    “小猫,对不起。我只想要重新开始,我要离开所有跟过去的一切,因为我在里面挣扎了太久太久,我很累。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要相信我。”

    你能离开自己吗?人和他的记忆是无法分开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

    当你在瞬间成为一个人的希望的时候,你能去打击他吗?你能告诉他你不是、也不愿意是吗?我做不到。我也是一个不肯承认现实的人,我不肯承认的现实就是,从我第一次在“路人咖啡”跌倒,从他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爱他了。

    我说,我信。

    “那我们结婚好吗?”

    可是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在陆小北的生活里住了十四年的女人。

    “如果我给你配的这串钥匙不会像相片一样消失,那我就嫁给你。我把它放在口袋里装十天,如果十天以后,钥匙还在口袋里,那么我们结婚。”我在用自己的幸福跟口袋里的钥匙做赌注,虽然我已经预感到这串钥匙会消失。我用一串钥匙的消失决定一场爱情,已经知道这场爱情的结局会跟前一场一样。因为一直装在口袋里的相片终究还是丢了,那么钥匙呢?当然也是一样。

    口袋总是有一个大大的出口,它允许任何东西放进去,自然也可以让放进去的东西都出来。

    口袋是装不住幸福的,自然也盛不下爱情。

    第九天,那串钥匙掉了。我神奇的预感再一次灵验。

    小北看着我决绝的目光,他暗然地转过身,走掉了。

    爱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它又一次从我身边擦过。我想我只能跟自己的贴身口袋恋爱了。我依旧每天都穿着那些有一个大大口袋的衣服,只是口袋里面再也装不了任何东西了。

    因为我把所有口袋的下面都捅了一个大大的洞。这些洞和入口一样大,我管它叫出口。

    没有等到春节,陆小北终于逃了。他只身飞去了海南。从北方逃到了南方。我想起小北说过的话:我不想再回到过去,即使没有爱情也不想再回去。小北打来电话,他说小猫我已经到了海南,以后不会再回去了。

    我正在收拾房间,彻底地,努力消灭小北的一切痕迹。我打开所有的窗子,让冷风在屋子里穿梭,我想让它们带走北也留下的那些味道。陆小北的离开,我想是我早已料到的。

    他在那边沉默,然后说,小猫,你能否帮我去看一下她。

    我突然感到十分惊悸。我忘了被小北抛弃的她。赶到她的住处,她已经死了。她吞下一大瓶安眠药,安静的死。明天农历二十九。她不想让自己活到明年。这也是我模模糊糊预料到的。这种女人,也许我是懂的。也许一切不是预料,只是懂,像有一根细细的神经互相通着。

    小北说,小猫你要好好的。我说放心,我不会像她一样,失去爱情只能死去。

    我已经习惯没有爱情的日子,事实上我早就习惯了。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

    现在,我微笑,就像陈想南走的时候,说要我天天都微笑。

    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装在口袋里的爱情,已经死去;装在口袋里的心跳,学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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