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见高僧说化善直言是善,乃问道:“师父,直言如何是善?我闻直口攻人阴私,不能容物。”道副说:“直若有理,攻人阴私便是劝戒。劝人行善,戒人作恶,都是直者之功,如何不是大善?”舒化只因高僧称化善为直,倒说他动了嗔意,成了个呵奉僧人,便回嗔作喜,乃问道:“老兄哪村人氏?大姓高名?因何到此庙中?幸逢直言教诲。”化善既入人道,便答说:“小子名唤化善,乃远乡人氏。因听得高僧演化,特来参谒。”舒化乃邀化善到家叙话,化善未领僧旨,乃答道:“老兄先行,我小子再来奉教。”舒化等去,化善却留在后。祖师师徒喜其直言近理,乃不说破他情,惟尼总持道:“我于静中已知汝劝者劝,警者警,但近村众人尚有不平等等。我僧家但为善化,不欲以恶警,听汝因恶惩恶,必使人人尽归于善。使那大秤小斗、明瞒暗骗的,白口咒诅、怨天恨地的,奸盗邪淫、非礼非义的,不敬三光、作贱五谷的,不修片善、不惜己身的,种种说不尽诸般恶孽,悔悟一朝,则汝助化缘有功,足见汝修来有益村里。”化善听了,随谢辞出庙门而去。祖师乃向总持说道:“舒化一柬,我便说费汝等精力话言,延捱行道,今果不虚。”道副答道:“我师原欲度脱众生,随类演经。弟子等遇着不平等情,只得费些讲论。”师祖笑道:“我姑试汝。但此庙乃神司香火,我等不必久住,怕往来不洁,村众混扰,倒是我等之过。”师徒乃辞众前行,按下不提。
且说化善,他哪里是个凡狼,只因天星所照,成就了他一种善心,改邪归正,只是要劝戒恶人,不听劝戒的,他随意变化,或妖或魔,无非因情示警。他离了庙宇,却来到近里,四下里查看高僧说的作恶人家。却好走到市中,见那粜籴五谷的斗斛盈眸,较量轻重的秤锤满目。化善道:“这宗买卖,却是交易的器物,只怕人心奸险。师父说的有那明瞒暗骗的在中,大秤称进来,小斗斛出来,这便是恶孽。待我试他一试。”乃变了一个乡人,拿着一个升斗,到那粜米的处家较量,十家却有九家都是公平斗斛出入,惟有一家却是小斗。化善乃问道:“店主,你这斗是卖米与人的出斗么?”主人答道:“正是。”化善道:“为何却小?”店主答道:“随行随例,斗如何小?”化善见店主家挂着一把秤;乃把自己的斗秤称了轻重,又去称别店,却也是这店秤大,乃复来问:“店主,你这秤是卖物与人的么。”店主答道:“是入秤。”化善听了,便怒从心里起,道:“这果是个明瞒暗骗不忠厚的。”乃说道:“店主,小子来买你货物有限,你发卖与人无穷。便是我一人,受了你些短少货物几贯钞,不致伤损于我,还有一家贫苦的,可怜他为饥饿,少不得设法弄几贯钞来买你五谷,你却与他小斗。那有货物与你的,也是父娘的血本,或是辛苦得来的,你却大秤称他的。你便图一家丰富,却叫他人吃伤受损,天理何在?人情可安?依我小子,作速改换了,与别店本份忠厚的一般,管叫店主买卖自然利市,生意定是广招。”店主听了,把眼看了化善一眼,说道:“你这人未曾见你照顾我店多少货物,胡言乱语,说我大秤小斗。要买便买,不买别店去买。我店中是这样秤斗。”化善道:“使这样秤斗,不当仁字,只恐怕你自算了自己。天道恢恢,疏而不失。莫说此事微小,却有一宗大罪过,与那掺和假物、欺哄人财的一般。”店主道:“依你说掺和假物、大秤小斗,却有何罪?”化善道:“轻则生灾,重则作祸。便是挣得金宝如山,只怕久后如冰山融化。依我还是照本份,存公道,子孙得长远。”店主听了道:“老兄,你话也说得有理。只是人心只顾眼前,哪管后来。我便听你有理,把秤平斗满,做本份生理。只是你说的后来报应,却未曾见,你便是个虚话。”化善听了道:“店主,你看那子孙陵替的,家门败坏的,多是前人积来的样子。我不为虚。”店主笑道:“此是人家子孙不守祖业,不知祖父辛苦得来,一旦浪费,以致如此。若是守祖父遗留,勤俭立业,只有兴起的。”化善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我劝你公道些。”店主道:“便不公道,也只是为生理买卖,料无大害。”化善急躁起来,道:“你这店主人,我三言两语劝你,也只是要你公道生涯,你却推三阻四。你若不信,实不瞒你,我非别人,乃是报应神司差来警戒不公道的公役。你若不信,且看我手中左边拿的是烈腾腾火焰,右边拿的是恶狠狠钢刀,叫做火盗。你不信我劝,便有这两宗儿受用不安。”化善说罢,把脸一变,变得如鬼王一样,三头六臂起来。吓得店主颤兢兢跪倒,说:“小子换公道秤斗,决不敢瞒心昧己了。”抬头一看,哪里有个鬼王,只见家下人走近前,扶起店主,说道:“青天白日,与谁讲话,磕起头来?”店主道:“我自知道,非你等的干系。”
却说化善警戒了店主,又往前行,笑一回,喜一回。笑的是人心不警动他刺骨着髓,他哪里肯改过;喜的是又劝化了个店主悔心。正才行到一街,只听得一小户人家夫妇,在屋内说说笑笑。化善隐了身,走入户内,只见夫妇二人共食一鸡。妇人向夫说道:“自不小心,不知何人攘了我家鸡去。你却把别人家鸡攘来宰吃。”其夫笑道:“我家鸡不见了,定要前街后巷叫骂,我哪有工夫!不如攘人的来吃了,待他替我去叫骂。”以此夫妇说说笑笑,把偷的鸡儿吃尽。化善见了,道:“世人存心奸险,有如是不平等。”正说间,果见一妇人,手里敲着一面铜锣,口里百般骂着,说道:哪个馋老婆,偷了我家鸡去。只叫他吃了我鸡,如何长,如何短,骂一番,咒一番,走过来,转过去。化善听了,忙出这人户外,看那妇人领着一个孩子,口里教着那孩子也咒骂,乃嗔道:“这便是高僧说的白口咒诅、怨天恨地的。可怪这妇人家更会狂言造语,却又教会了一个孩子。我想一个赤子家,正该教他些好言好语,如何教他恶言恶语,惯了口,坏了心。”乃上前叫一声:“婆子,你不见鸡事小,咒诅骂人罪大,却又叫一个小孩子帮着罔言造语,坏了孩子心术。”妇人道:“大哥你不知“我畜养个母鸡,下了个蛋,抱出个雏鸡,费了多少五谷养大了。有这样馋婆忍娘,偷了我的,宰杀吃了,如何肯甘心?”化善道:“比如是个汉子偷去,你如何只骂妇人?想必你妇人家惯偷人鸡。”婆子道:“不是这话。比如汉子偷了到家,妇人若知事,必定说:不当仁字,人家费心养得一个鸡,丈夫如何偷他的,快放了他去。这便是贤惠的。莫说咒骂不着他,还要保佑他生男得大,生女成人。若是个馋老婆,莫说汉子偷了鸡来,他欢喜去宰杀,煮了捡肥的吃,还要自己呼捉关哄,瞒着丈夫孩子背地私吃。我如何不骂?你怎说我骂人罪大,难道偷鸡的倒没有罪,骂鸡的却有罪?”化善笑道:“婆子,不是这等说。”却是何说,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