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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宵夜,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往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宵夜—一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已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青娃儿,随便你吃几碗,吃饱算数,好么?”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头笑道。

    我们上了川味面的二楼,里面早已坐得满满的了,我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张角落头的台子。坐下后,俞先生指着压在玻璃垫下的菜牌,说道:

    “这里的粉蒸小肠、豆豉排骨、荷叶牛杂,都很棒。”

    “俞先生,我还是想吃红油抄手。”我说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来“红油抄手也点,这几样也点。”

    小菜来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来。红油抄手一口一个,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让我囫囵吞了下去,又热又辣,非常来劲,我的额头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举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烧。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热烈,也很高兴,不停地将小肠排骨挟到我的碟里,笑道:

    “青娃儿,你还在发育,这么大的个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岭恩仇记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红油抄手,想起诸葛警我的武侠小说来,俞先生送给我的那部书我已经看完第二遍了“不过鄂顺死得也太惨了些,他老爸万里飞豹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

    我看到最后那一回万里飞鹏丁云翔计陷鄂顺,亲自将自己的儿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惊心。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做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嘛。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的最好,最动人,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里还有别的武侠小说没有?”

    “多的是,一柜子。”

    “有没有王度卢的?”

    “我有他的铁骑银瓶。”

    “好极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说,几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宵夜,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们举杯把杯里辛辣的白干酒饮尽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栋住宅的三楼。他那间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编桌椅,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一串三个由大而小的灯笼悬在客厅一角,头一只大如合抱,灯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来。俞先生把收音机打开了,美军电台正在播送着半夜的轻音乐。他招手叫我到他书房里,里面有两只书柜,有一只果然全是武侠小说,从老牌武侠王度卢、卧龙生,到后起之秀司马翎、东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王度卢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武侠小说说道: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我们回到客厅里坐下,俞先生去倒了两杯冰水来过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干。我们并排坐在那张藤沙发上,我也脱去了鞋子,盘坐起来,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象南侠展昭呢!”我突然间想起我从前看七侠五义的连环画上南侠展昭的绘像来。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你说我象那只御猫?那么你呢?你是锦毛鼠白玉堂了么?”

    “不、不、不,”我摇手笑道:“我没有白玉堂那么标致,从前我把我弟弟叫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侠小说么?”

    “是我教他看的,后来他比我还要着迷。我租一本武侠小说回来,他总要先抢去看。”

    “都是这个样子的,”俞先生笑叹道“我买一本武侠回来,还没翻两页,小宏便抢走了。””小宏是谁?”我问道。

    “从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孩子——他去当兵去了,现在在马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倒有一大半是为他买的。”

    俞先生告诉我小宏是从屏东到台北来念书的学生,念大同工专,在他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顾他,因为小宏家里穷困,俞先生供他读书,还替他补习英文。俞先生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他们两人合照的照片来给我看,俞先生搂住小宏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才是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着小宏笑道,小宏长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详着那张相片笑叹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几时服完役?”

    “还有两年。”

    “哇,两年还早得很哪!”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去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

    “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象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

    “青娃儿,你睡里面。”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的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地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可是我从来没梦见过我母亲—一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又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矇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一”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一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一”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象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淡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象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候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成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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