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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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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波浪的起伏。我转身游向浪头,脸朝下,让一个巨浪把我带向岸边,然后又转身向外游,尽量保持在两浪之间的波谷中,不使浪头打在我的身上。在波谷中我游累了,转身向木排游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你有一种永远也不会下沉的感觉。我慢慢地游着,好象伴随着涨潮作了一次长游,然后撑起身子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阳光烤热的木板上。我环顾海湾、古城、俱乐部、海滨大道边的树行以及那些有白色门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馆。右边远方有一座上有古堡的青山,几乎封住了港口。木排随着海水的起伏摇晃。在外通大海的狭窄港口的另一边是另一个高岬。我想过要横渡海湾,但是担心腿儿抽筋。

    我坐在太阳底下,注视着海滩上洗海水浴的人们。他们显得很小。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用脚趾挟住木排的边缘,乘木排由于我的重量而向一边倾斜的时候,利落地跳进海水深处,然后在愈来愈亮的海水中向上浮,钻出海面,抖掉头上咸味的海水,然后缓慢、沉着地向岸边游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费,就走回旅馆。赛车运动员们扔下了几期汽车杂志,我在阅览室里把它们归拢在一起,拿出来坐在阳光下的安乐椅里阅读起来,想赶忙掌握些有关法国体育生活的情况。我正在那里坐着,看门人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信封走出来。

    “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我把手指插进信封上粘住一点儿的封口,拆开看电文。这是从巴黎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勃莱特

    我给了看门人一点小费,又读了一遍电文。有个邮差顺着人行道走过来。他拐进旅馆。他留着大胡子,看来很有军人气派。他走出旅馆。看门人紧跟着他出来了。

    “这里又是一封你的电报,先生。”

    “谢谢你,”我说。

    我拆开电报。这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勃莱特

    看门人站在一旁不走,或许在等第二笔小费吧。

    “到马德里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今儿早上九点钟开出了。十一点有班慢车,今晚十点有班‘南方快车’。”

    “给我买一张‘南方快车’的卧铺票。要现在就给你钱吗?”

    “随你的便,”他说。“我记在帐上吧。”

    “就那么办。”

    哦,看来圣塞瓦斯蒂安是待不下去啦。我看,我是依稀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我看见看门人在门口站着。

    “请给我拿张电报纸来。”

    他拿来了,我拿出钢笔,用印刷体写着:

    马德里蒙大拿旅馆阿施利夫人乘南方快车明抵爱你的杰克

    这样处理看来可以解决问题了。就是这样。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出走。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陪他出走。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而且在电报上写上“爱你的”事情就是这样。我进屋去吃中饭。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没睡多少觉。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车里吃早饭,观看阿维拉和埃斯科里亚尔之间那一带多山和松林的地带。我看见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灰暗、狭长、萧瑟,但并不怎么太注意它。我看见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方迎面而来,只见隔着被烈日烤得干旱的原野,在远方一个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线上有一道白色密集的房屋。

    马德里的北站是这铁路线的终点。各列火车都在这里停驶。它们不再继续开往他乡。站外停着出租的马车、汽车,还站着一排旅馆接待人。真象一座乡村小城。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坡,驶过几座花园,经过冷落的王宫和位于峭壁边缘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开到耸立在高岗上的、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汽车顺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直开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车辆开上圣那罗尼莫大街。家家商店都拉下了布篷来抵挡暑热。街道上向阳的窗户都关着百叶窗。汽车靠人行道边停下。我看见“蒙大拿旅馆”的招牌在二楼挂着。汽车司机把旅行包搬进去,放在电梯前。我摆弄了一会儿电梯开关,还是开不动,就走上楼去。二楼挂着一块雕花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揿揿门铃,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揿了一下,一名侍女紧绷着脸把门开了。

    “阿施利夫人在吗?”我问。

    她呆呆地望着我。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英国妇女?”

    她转身叫里面的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她头发花白,抹着发蜡,梳成一个个小波浪,垂挂在脸庞两旁。她的个子不高,但是很有威势。

    “您好,”我说。“这里有位英国妇女吗?我想看看这位英国夫人。”

    “您好。是的,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愿意见我。”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真热。”

    “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热的。”

    “可在冬天却那么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我自己是否也想在蒙大拿旅馆住下呢?

    这事儿我还没拿定主意,但是我倒乐意有人把我的旅行包从底层拎到楼上来,以免被人偷走。蒙大拿旅馆还从没发生过偷盗事件。在其它客栈里,有这等事。这里没有。没有。这家旅馆的从业人员都经过严格挑选。我听了很满意。不过,我还是欢迎去把我的旅行包拿上来。

    侍女进来说,英国女人想见见英国男人,马上就见。

    “好,”我说。“您瞧。我说对了吧。”

    “这很清楚。”

    我跟在侍女后面顺着幽暗的长廊走去。走到尽头,她在一扇门上敲敲。

    “嗨,”勃莱特说:“是你吗,杰克?”

    “是我。”

    “进来。进来。”

    我打开门。侍女在我身后把门关上。勃莱特在床上躺着。她方才正梳理她的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把刷子呢。房间里乱七八糟,只有那些平时有仆人侍候惯的人才会弄成这样。

    “亲爱的!”勃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用双臂搂住她。她吻我,在她吻我的同时,我能感觉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我觉得她瘦多了。

    “亲爱的!我过的日子真够呛。”

    “告诉我是什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我要他走的。”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个人不应该干这种事。我想我总算还没有对不起他。”“你大概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块过。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

    “唉,真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我们再也别提它了。”

    “好吧。”

    “他竟为我感到丢面子,使我感到震惊。你知道,他有一阵子曾因我感到丢面子。”

    “不可能。”

    “哦,正是这样。我猜想有人在咖啡馆里拿我来取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留起来,我,留个长发。那会是个什么怪模样啊。”

    “真滑稽。”

    “他说,那样会使我更象女人些。那样我可真要象个怪物了。”

    “后来呢?”

    “哦,他想通了。他不再因我感到丢面子了。”

    “那你所说的‘处境不佳’是指什么呢?”

    “我当时没有把握,能不能把他打发走,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没法撇下他自己走。你知道,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知道我是在撒谎。我不能拿他的钱,你知道。”

    “对。”

    “哦,别谈这些了。还有些逗乐的事儿呢。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点上了。

    “他在直布罗陀当侍者的时候学的英语。”

    “是啊。”

    “最后,他竟想同我结婚。”

    “真的?”

    “当然啦。可我甚至都不想嫁给迈克。”

    “他可能想这一来,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爷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他是真心想同我结婚。他说,这一来我就不能抛弃他了。他要确保我永远不能抛弃他。当然,首先我得变得更女性化一些。”

    “那你现在该感到安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了。他把那个讨厌的科恩赶走了。”

    “好嘛。”

    “你知道,我本来会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发现这样对他不利。我们相处得好着哩。”

    “除了你自身的打扮。”

    “哦,他对这点会习惯的。”

    她把烟掐熄。“你知道,我三十四了。我不愿当一个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对。”“我不能那样做。你知道,我现在感到很好。我感到很坦然。”

    “这就好,”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想再找一支烟呢。接着我发现她在哭。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混身打颤,抽抽搭搭。她不肯抬起头来。我用双手搂着她。

    “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求求你,我们永远不要提它。”

    “亲爱的勃莱特。”“我要回到迈克那里去。”我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在哭。“他是那么可亲,又那么可畏。他正是我要求的那种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能感到她在颤抖。“我不愿做一个坏女人,”她说。“但是,哦,杰克,我们永远不要提它算了。”

    我们离开蒙大拿旅馆。旅馆女老板不要我付帐。帐已经付清了。

    “那好。就算了吧,”勃莱特说。“现在无所谓了。”

    我们驱车前往王宫旅馆,放下行李,预订了“南方快车”夜班的卧铺票,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去喝鸡尾酒。我们坐在酒吧柜前的高脚凳上,看酒吧侍者用一个镀镍大调酒器调制马丁尼鸡尾酒。

    “真奇怪,你一到大旅馆的酒吧间里,就有种了不起的高雅的感觉,”我说。

    “当今,只有酒吧侍者和赛马骑师还是彬彬有礼的。”

    “不管怎么粗俗的旅馆,酒吧间总是很高雅的。”

    “很怪。”

    “酒吧侍者总是很有风度。”

    “你知道,”勃莱特说“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岁,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碰并排摆在酒吧柜上的两个酒杯。酒杯冰凉,外面结着水珠。挂着窗帘的窗户外面却是马德里的酷暑。

    “我喜欢在马丁尼酒里加只橄榄,”我对酒吧侍者说。

    “您说得对,先生。来了。”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事先问您的。”

    侍者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这样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马丁尼酒杯搁在木制柜台上,勃莱特凑上去喝了一口。她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后,她的手不哆嗦了,能稳当地端起酒杯。

    “好酒。这酒吧间不错吧?”

    “凡是酒吧间都不错。”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信。他生在一九0五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你凭什么要我想这事呢?”

    “别装傻啦。请位夫人吃杯酒好吗?”

    “给我们再来两杯马丁尼。”

    “还是刚才的那种,先生?”

    “那两杯酒非常可口。”勃莱特对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莱特说。

    “祝你健康!”

    “你知道,”勃莱特说“在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来往过。过去除了斗牛,他对别的从不感兴趣。”

    “他来日方长。”“我不明白。他眼里只有我。什么节日活动,都不在意。”“哦,只有你。”“是的。只有我。”“我还以为你不再提这件事了呢。”“有什么法子?”“别说了,把它锁在你的心坎里吧!”

    “我只不过转弯抹角地提一下罢了。你知道,我心里感到怪舒坦的,杰克。”

    “本该如此,”

    “你知道,决心不做坏女人使我感到很舒坦。”

    “是的。”

    “这种做人的准则多少可以取代上帝。”

    “有些人信上帝,”我说。“为数不少哩。”

    “上帝和我从来没有什么缘分。”

    “我们要不要再来两杯马了尼酒?”

    侍者又调制了两杯马丁尼洒,倒进两个干净杯子。

    “我们到哪儿吃饭去?”我问勃莱特。酒吧间里很凉快,从窗子里可以感到外面很热。

    “就在这儿?”勃莱特问。

    “在旅馆里太没意思。你知道一家叫博廷的饭店吗?”我问侍者。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给您抄张地址?”

    “谢谢你了。”

    我们在博廷饭店楼上用餐。这是世界上最佳餐厅之一。我们吃烤乳猪,喝里奥哈酒。勃莱特没有吃多少。她向来吃不了许多。我饱餐了一顿,喝了三瓶里奥哈酒。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勃莱特问。“我的上帝!你这顿饭吃了多少啊!”“我感觉很好。你要来道甜点心吗?”“哟,不要。”勃莱特抽着烟。

    “你喜欢吃,是不是?”她说。

    “是的,”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

    “你喜欢做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做很多事情,你要来道甜点心吗?”

    “你问过我一次了,”勃莱特说。

    “对,”我说。“我问过了。我们再来一瓶里奥哈酒吧!”

    “这酒很好。”

    “你没有喝多少,”我说。

    “我喝了不少。你没留神就是。”

    “我们再要两瓶吧,”我说。酒送来了。我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给勃莱特倒了一杯,最后把我自己的杯子倒满。我们碰杯。

    “祝你健康!”勃莱特说。我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勃莱特伸手按在我胳臂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用不着喝醉啊。”

    “你怎么知道?”

    “别这样,”她说。“你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不想喝醉,”我说。“我只不过在喝一点儿葡萄酒。我喜欢喝。”

    “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酒。”

    “想坐车去兜凤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兜一圈?”

    “好,”勃莱特说。“我还没有观光过马德里。我应该看看去。”

    “我把这喝了,”我说。

    我们下楼,穿过楼下餐厅来到街上。一位侍者去雇车了。天气炎热、晴朗。大街的一头有一小片有树木草地的广场,出租汽车就停在那里。一辆汽车沿街开来,侍者的上半身探出在一边的车窗外。我给了他小费,吩咐司机朝什么地方开,然后上车在勃莱特身边坐下。汽车沿街开去。我靠后坐稳。勃莱特挪身紧靠着我。我们紧紧偎依着坐在一起。我用一条胳臂搂住她,她舒适地靠在我身上。天气酷热,阳光普照,房屋白得刺眼,我们拐上大马路。

    “唉,杰克,”勃莱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多好。”前面,有个穿着卡其制服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举起警棍。车子突然慢下来,使勃莱特紧偎在我身上。“是啊,”我说。“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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