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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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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扇启开的门里,两个与她们差不多大小的女生,很诡秘地说着话,手里飞快地钩着花边。她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那两个与她们招呼,可进屋去看她们手里的花样。那两个却不看她们,只顾自己热烈地说话,翻飞着钩针。她们只得很无趣地走开了。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们在院子当中茫然地站着,却有一个男生过来让她们走开,说这是他的地盘,说罢拖过一张矮桌,四边布上凳子,像是要吃晚饭的样子,其实呢,他娘刚在淘米。

    她们慢慢退回方才的偏院,回进陆国慎的家。房间里,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婴儿的衣服,一件一件。花绒布的小衫,和尚领,斜门襟,不用扣子,怕硌着婴儿,而是用一条布带子,围在腰里,一系。花绒布裤,则不用松紧带,布带子一系。袜子,是两个小布袋袋,也是用两条布带子,一边一系。棉衣服,也是和尚领,斜门襟,棉裤的裤腰很宽,屁股这里特别肥,敞着裆,裤脚倒没有口,连着两个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陆国慎的娘说:看起来,你多是生囡,女儿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陆国慎说:生囡很好,我就喜欢囡,像这样的!她用下巴朝两个小的那边翘翘,秧宝宝往旁边站了站,表示和自己无关,心里却晓得陆国慎其实专说给她听。

    婴儿的衣服看过了又收起来,藏进柜子,说等陆国慎生了,娘看女儿的时候带去。然后将带来出空的篮子再装满,一个篮子里是一小包方才吃过的“风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个篮里则是一条腌青鱼。让秧宝宝和蒋芽儿一人一个提着,送她们出了家门。出门时,陆国慎一手搀住蒋芽儿的手,一手去搀秧宝宝。秧宝宝不能当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就低头换一只手提篮子,让过了陆国慎的手。一咱上,她都走在陆国慎和蒋芽儿半步后面,陆国慎并不回头看她,只顾往前走。三个人前后跟着,走出老街,上了石桥,走在菜市场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经过这次出门做客,秧宝宝不能说不和陆国慎好了。人家娘的屋子去了,人家娘的东西也吃了,还让人家的妹妹梳了头,可是,她还是不能和陆国慎说话呢!这是为什么?因为,因为陆国慎还没有和她说话呢!一旦陆国慎露出与她说话的意思,她又赶紧地避开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因为倘若陆国慎开口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够走出来。

    回家以后,陆国慎的肚子又大了点,里面的小孩子也动得更多了,而且时间持续得更长。这时候,陆国慎就停下手里的事情,望着大家,说:你们看,你们看!大家肃然地看着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好像真能看见一个小孩子在里面打滚。这段时间,似乎大家的梦都特别多,多是关于这个小孩子的。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一个人,一边吃早饭,一边叙述他的梦。有一个梦是说,到市场买了一条大鱼,回到家,剖开鱼肚子,里面躺了个花生大的小孩子,还梳着一个抓鬏。有一个梦说到河边洗衣服,一只鞋掉下去,好多人帮着捞,捞上来一只鞋大的小孩子。又有一个梦,做的是盆里一朵海棠花开了,听起来与小孩子无关,其实是一个重要的隐喻,它表示即将来临的,将是个小女孩。后来,隔壁楼里有个邻居,过去和李老师同事的退休老师,也跑来说她做了一个梦,看见一只好看的小黄鸟,飞着,飞着,一下子飞进李老师家的窗户。终于,这天晚上,秧宝宝也梦见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张口就叫她,叫她“宝姐姐”但不是像闪闪的小毛那样,带有讽意的,而是很亲热。然后,秧宝宝就给她梳小辫。她都能觉得出,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在手心里痒酥酥的。就是这么逼真的一个梦。秧宝宝当然对谁也没说起,她是连“陆国慎”这三个字也不提的。她暗中做了一个决定,决定要替这个乖巧的小孩子准备一件礼物,她要为她钩一顶帽子。秧宝宝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学编织活呢,蒋芽儿的妈妈也不会教蒋芽儿这些,可是有一个人会,这个人就是张柔桑。

    先前说过了,张柔桑是淑女。她从小的玩具就是毛线针,绣花针,钩针,毛线,丝线,花线。到夏至那一日,她们张墅村里,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挂着的鸡蛋,都套着张柔桑编织的彩线网袋,底下垂着一束穗子。有些老婆婆说,张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因为每年七月七,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是必定要怀小孩子的,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间各家。恰巧呢,张柔桑耳朵边有一块朱砂胎记,手指甲大小的。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说:像不像,像不像一个织布梭子?就是巧姐留下的,为了想她孩子的时候,好找得见。

    要说,张柔桑长得也有些像仙女。比秧宝宝还要略高出一点,在她们这个年龄,就相当修筑了。头发不像秧宝宝那样厚和黑,但更长和柔顺,没有束起来编成辫子,而是散着,直垂到腰际。前边呢,斜分开来,不留刘海,在发多一边的额际上,别一个发卡。说到这个发卡,就又要说到张柔桑的才能了。这个发卡,是最最普通的,五角钱可买一板的黑铁丝发卡。但是,张柔桑在发卡朝外的卡丝上,用一色桃红和一色翠绿的花线,编织了一道盘龙花。编余下的花线,并不截断,而是散着垂下来,一直垂到耳际。张柔桑的脸形,要比秧宝宝圆和扁平一些,因是太多秧宝宝这样小小的鸭蛋脸,这里人就认为张柔桑这样的脸形是极美的。而且张柔桑肤色比较白,配着温柔的大眼睛,真是一个美女啊!张柔桑走过来,女人们都要停住脚步,羡慕地看上一眼。

    张柔桑的外表是这样柔和,性情也是柔和的,但却并不是没有主意。她的内心,甚至是很刚的。对于秧宝宝的无情无意,她可以原谅一次,也可以原谅第二次,但第三次,她就不再纵容了。所以,自打开学以后,秧宝宝又一次被蒋芽儿拉了过去,她再没有向秧宝宝表示过一点的友谊。现在,秧宝宝出于功利的目的,要与张柔桑拉关系,多少是有些卑下了。当然,那是不考虑秧宝宝内心另一种感情的说法。

    就这样,秧宝宝怎么说都是余着脸去和张柔桑说话的。张柔桑不卑不亢,并不给她的旧友难堪,却也谈不上对旧情有什么顾念。她的向来很温存的大眼睛里,此时含有着一股严峻的表情,这比不理不睬更加拒人以千里之外。然而,秧宝宝其实也苦得很,一方面自尊心受着打击,另一方面,也真正体会到张柔桑被她伤得有多历害。她卑屈地随在张柔桑的身后,问这问那,不顾蒋芽儿的打岔,还有拉扯。课间的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她只得回到自己位子上,隔了几排桌椅,远远地望一眼张柔桑。有几次,张柔桑无意间与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真是怪可怜的。张柔桑装做看不见,赶紧避了开去。放学了,秧宝宝紧跟着张柔桑出了教室,为了跟上她,在桌椅间磕碰了腿脚,也不觉着。下了楼梯,走出校门,秧宝宝追上了张柔桑,可张柔桑的步子却快了些,将秧宝宝又拉上一点。秧宝宝小跑着追上,张柔桑再快一点,始终和她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就这么,一追一赶地走到向西去的新街上。

    秋日的阳光,下午三时许,已经斜下来。但因为云层薄,空气透爽,所以光铺得开,均匀地明亮着。这一刻,就像早晨十点钟的时候,只是影子掉了个方向,向东。这两个小孩子,前一个是粉红色的格子衬衫,套着苹果绿色的毛线背心;后一个是红黑白攘拼的运动衫外套,翻出淡黄碎花的衬衣领子。底下都是裤脚和膝盖上贴着化的牛仔裤,白旅游鞋。背上的书包压得她们有些佝偻,脖颈一伸一伸地向前走。看那身后拖曳的影子,比她们的人长,重,迟缓,埋着心事。再拉开些距离,就能看见,在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后边,远得多,至少有一百米的地方,还有个彩色的小花点。一身大朵大朵的玫瑰紫团花,也拖曳着一条佝偻的忧伤的影子,那就是蒋芽儿。

    看着张柔桑的背景下了新街,走在车辙纵横的土路上。沿了一堵石灰白的山墙,路窄了起来,只剩下一步宽,接下去就到了一个岔道。张柔桑走上去往张墅的村路,秧宝宝也跟着也要往张墅去了,可就在这时,她看见通往沈娄的石桥上,有几个女人前呼后唤着走过,下了石桥便往老屋的方向去了。秧宝宝不由也跟着上了石桥,这样,就可以看见老屋了。老屋的门口,围了一些人。秧宝宝心乱跳着,跑下桥,追上方才那几个女人,听见女人们笑道:公公发耿劲了!秧宝宝一气跑到老屋跟前,绕过围着的人,就去推院门。院门闭着,上了闩,可能还顶上了东西,一动不动。她扒着门缝喊:公公,开门,是我,夏静颖!没有人应。身后的人也帮着喊:秧宝回来了,开门呀!还是没有人应。人们又笑道:公公发耿劲了!

    秧宝宝喘息着,歇下手,回身看看。门口围着的多是庄里的女人和孩子。其中有两个生人,穿着铁灰色的涤纶西装,推着自行车,此时将自行车架在地上,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大约已经等一时了。看起来,他们并不着急,而是笑嘻嘻的,好像感到很有趣。他们从兜里摸出香烟,互相点了火,慢慢地吸着。其中一个,向众人解释说:我们并不是来抬他棺材的,只是与他宣传火葬。众人就朝里喊:公公,他们要与你讲讲话而已!院门里寂然无声。人们就向来人说:公公是聋人,不一定听得见。来人说:你说他听不见,我们刚开口说,我们是土葬改革办公室的,他立即将门关闭。众人就说:那不是听出来的,是闻味道闻出来的!大家就笑,那两个干部也笑。笑过了,侧耳听听,门里面还是没声音。太阳又西去一些,从门上斜过一块。人们或坐或站,都找到了安置的地方,闲扯着,扯一阵,朝里边喊一声:公公,开门!再扯一阵,喊一声:公公,道士来了!里面总是无声。人们就笑。

    秧宝宝贴门站着,企图朝里看,可门缝紧闭,一丝空隙不留。什么动静也没有,连那些脚腱强劲的鸡都沉默着,传递出一种警惕的气息。过一会儿,那两人吸完一支烟,站起来,拍拍裤子后面的灰,推起自行车,故意大声地说:不让进算数,走了,走了,明日再来!说罢又悄悄将自行车原样架好,屏息等着。大家晓得他们是哄公公开门,都忍着笑,等着。半天,也没有动静。于是,人们又哄声笑了,两位干部重新坐下来。有好事的女人自发地上前,咚咚地擂着门,威吓着:再不开门,要撬了啊!秧宝宝发起火来,奋力将那女人推开,说:撬谁的门?撬你家的门!大家又笑,笑秧宝宝原来很护家的,破屋当宝啊!就在这纷乱之时,院子里,忽然拔起一声吼叫,人们不由静了一静。这一声吼叫,嘶哑却高亢,有点像野兽,只有秧宝宝听出来,公公在唱歌,唱的是: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娄,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勘边里种杨柳随着公公唱腔有了板眼,人们才醒过来,轻松地笑了。两位干部互相说:你会不会唱?与老头对上一段!然后站起来,再一次拍去裤后面的灰,说:要么去田里看看,将他的墓处理了。于是,就有人引路,往公公的自留地里去了。

    秧宝宝对了门里喊:公公,人走了,开门!回答她的是公公激越的歌声: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二儿子卖葱韭,三儿子打藤头,大媳妇赶市上街走,二媳妇挑水浇菜跑河头,三媳妇劈柴扫地管灶头这平直的歌调里,拼力挣着一股劲,叫秧宝宝害怕极了,她不由地挪动脚步,随着众人走去。人们绕过老屋,从两座低矮的院墙之间穿过去,再顺了一条田埂走一段,来到了公公的自留地。这是一块旱地,大约有二分,种了些毛豆。因为人力不济,毛豆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豆柯里边,石块砌了一个方坑,半边的上方,两片石板架成一个屋脊。这就是公公为自己造的阴穴。人们指点给两位干部看,两位干部戏谑地说:这阴穴也忒简陋了,魂灵也关不牢的。人们便告诉道:虽然简陋,可公公却是用心用意,专程请了石匠来,凿了石方,放下,接缝,才造好没几日,看,凿痕新得很呢!两位干部说:要是新造的,就更错了,县里老早立法保护耕地,废除土葬,满墙张贴的都是:让得三分地,留给子孙耕。难道看不见?人们说:公家都造坟山,为何不让给子孙耕?两位干部说:那是山地,不是耕地。人们就说:现在你们不是来了吗?来得及给子孙耕的!大家还都朝后站站,看那两人怎么动手。

    那两位干部站在石穴旁边,就有些尴尬,真要动手拆人家坟,到底是怕伤阴骘。太阳已经低到公路的路面了,有自行车在一道金光里驶着。这边呢,光是淡金色的,从贴地的豆河根里淌过来,淌过石板。石板上还敷着一层薄薄的石粉,看上去很新鲜。那两人嘴里继续嘀咕着,手抄在怀里,又站了一时,就有人说:其实这还算不得阴穴,要埋了人才算呢!又有人插嘴道:难道往自家地里栽一块石板也要立法吗?两位干部想得了提醒一般,放下手来,说:反正不能土葬!就转过身子往回走了。大家随在身后,又涌向了村子。秧宝宝远远跟着人们,走到路上,回头看看毛豆地,地里面的石穴,穴上的石板聚了一些落日的光,又被豆柯挡了些,闪闪烁烁的。可这会儿,天真是有些暗了。那毛豆地,以及边上的几块菜地,都显得荒。那一点光,渐渐也流散了,露出灰白的颜色。

    人们拥着两个干部,从田埂上走回巷道。这一次,他们没有在老屋跟前停留,径直走了过去。老屋的院门依然闭着,公公已经不唱了,沉寂下来。干部的自行车丁零零地上了石桥。人们各回各的家,燕子也回巢了。这个寂寥的村庄,不期而至的一出戏剧,落幕了。秧宝宝站在老屋跟前,迟疑地用手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移过身,躲到墙边一棵水杉后面,眼泪流了下来。她手扶着树,感觉到树皮粗糙的温暖。这是白昼太阳留下的热,也是树的体温,情意绵绵地抓挠着孩子的手心。风吹着,树叶在很高的上方哗响。秧宝宝轻声哭泣着,不为别的,就为了公公,公公可怜,可怜,可怜!别人家的门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惟有老屋,沉寂着,没一丝动静。秧宝宝光顾自己哭着,根本不会想到,在屋前边的空地边上一座无人的空屋断墙后面,也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从头至尾目睹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也在哭泣。那是张柔桑。她们俩也都不知道,更远一些,其实也不远,就在石桥下面,娄底头,蹲了一个她们的同学,蒋芽儿,也在哭。应该说,刚才的一幕,她看得并不清楚,可是她嗅都嗅得到这个下午的伤心的空气。大众们都在嬉笑着,可是,孩子们都在伤心。

    暮色降临,将这三个哭泣的小孩子,罩在一种蓝灰色的影子里。她们身上的衣衫的诸多色彩,全调进了一种透明的颜料,变浅,变暗,沉暗中,有一层隐藏的明亮,这又使得颜色变轻盈了。在这样的色泽中,她们变得更小,而且更轻,她们慢慢地移出各自哭泣的窝,飘一般走动起来,悄无声息。泪痕都巴在脸上,喉咙口不时还抽噎一下,手足有些麻软,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们散开在带些潮气的薄雾里边,彼此也看不见,离开了这个村庄。

    第二天,上课之前,张柔桑走到秧宝宝座位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是一团粉红色的开司米,还有一柄钩针。她迅速地起了一个头,手在秧宝宝眼皮底下翻飞一阵,立即出现一排辫子花,然后放在桌面上,走开了。只这几下,秧宝宝已经看懂了,拾起来试着。小心地送进钩针,绕了线,再抽出来,一股辫子花在针下显现了。蒋芽儿依在身边,看着她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静的,然后,上课铃响了。

    接下来的日子,秧宝宝就是钩着这顶小帽子。总是这样,关键的时刻,张柔桑就会过来指点。并不说话,只是拿起来示范情地钩几针,再还给徒弟。蒋芽儿呢,偎在秧宝宝旁边,眼睛随着钩针,织出一朵一朵辫子花,渐渐地,有了帽子的轮廓。在这编织活里,她们小心里的一种痛楚,渐渐抚平了,变得十分安静。每天放学,整理好书包,背上肩,秧宝宝就取出编织活,一边走,一边钩。蒋芽儿勾着她的肩,一手替她拿着线团,看她钩。两人走出校门,走上校门前的新街,向东走去。街市熙攘进来,尤其菜市场口上那一段,人车都很拥挤。要放在过去,她们就要兴奋起来,东蹿西走的。可是现在,她们置若罔闻。难免有人撞着她们,连一声“对不起”都没的,她们也不去和人讲理,认了。两人专心在编织活里,走出了闹市口,街面宽起来,人群也疏朗许多。她们上了水泥桥,眼看教工楼就在面前了,却过到路这边,穿进一条狭弄,走到那二层水泥楼后面去了。

    那是蒋芽儿的新家,他们已经搬过来了。原先的家空着,等人来租赁。她们来到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现在,这里略略打理一遍,门前铺了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西北角,毛竹搭了一个棚,堆放木材,四周用竹片临时围了一圈篱笆。她们就在毛竹棚底下,爬到方子上坐着,继续钩帽子。这活儿,秧宝宝从来不在李老师家露的。太阳低下来,棚里反倒有了光,不见那么暗。房里传出来,蒋芽儿妈妈的念经声,有些像哭,又有些像唱,总之,单调。但些时听来,却很静谧。

    棚子里终于暗下来了,蒋芽儿比她还珍爱地将线团,钩针,织了一半的活儿,用手绢包好。手绢还是张柔桑的,散发出张柔桑的气息,一种很像茉莉花香的气息。收好活计,两人依然搂着肩膀坐着,两个小身体挨在处,汲取着对方的体温。也是这种肌肤的亲昵,使秧宝宝倾向了蒋芽儿,而张柔桑太矜持了。也不完全是这个,还有境遇的原因。秧宝宝是在寂寞的境地里与蒋芽儿做了朋友,她就好像退回到婴儿时期,特别需要柔情蜜意。从毛竹的棚檐底下,看得见前边的河,河对岸的鸭棚忽然喧哗起来,嘎嘎嘎,鸭鸣一片。原来是放鸭人回来了,赶鸭进巢呢!再过些时,两人才起身,互相搀扶着,从方子上滑下来,穿过底层的店堂,一个望着另一个越过街面。

    蒋芽儿的爸爸的生意又做大了些,底层的店堂里摆了装潢小五金:门把手,锁,合页,绞链,浴缸的三通,龙头,等等。有许多实力不如他的建材商,都在绍兴,杭州,甚至上海的建材城去租摊发展了。可蒋芽儿爸爸的胆略比较小,或者说是稳当,他从沈娄做到华舍,已经冯了新世界,再要接着冯,就有些生畏,他想不出华舍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是,谁说得定呢?由他不由他,他的脚都在往那个世界的门槛挪呢!到时候,一步就迈了过去。人家都在说,蒋老板是卧虎藏龙!

    蒋芽儿家原先的教工楼底层的房屋空下了,已经有人来看过。有一家是要开锡箔纸扎店,又有一家要开小百货,但总归顾虑这里的地势,是在镇子的尾上,怕人不来。虽然有蒋老板的例子,可那是蒋老板,谁敢说自己就是第二个蒋老板?所以,那房子暂还空着。不久,又有第三家主顾动它的脑筋了,这就是楼上李老师家。

    事情是这样的,开学后不久,闪闪就从小世界幼儿园辞职出来了。她在幼儿园里闯了一个祸。一日,闪闪带儿子到柯桥医院去,让小毛验个血查炎症。手指头上叮一下,等半小时便可看结果。验血单都是夹在一处,挂在化验间窗口,病人自己去查。结果,查到一张她们同事,一个保育员的化验单,单上查的是肝功能,大小三件,件件是阳性,其中肝功能一项,指数大大超标。照闪闪从幼师里学来的,凡传染病患者,立即要与小孩子隔离,还要消毒,给接触者注射胎盘球蛋白。可是,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同事却一直在上班。她径直来到院长办公室,将那化验单朝桌上一拍,开罪了。那院长,书是读得少些,可人家原先是做企业的,厂开得好,后来,想为下一代效力,来开了这个幼儿园,远近都很闻名,哪里听得进闪闪的道理?闪闪脑子不会转弯,见和院长说不通,就跑到县里卫生局,教育局去说。调查信是寄到幼儿园的,如此一来,闪闪不走也得走了。

    丢了这么个高收入的饭碗,闪闪并不心痛,倒例举出其中种种的不好,证明自己早就想走了,只不过没有机会。许多老帐都翻了出来,比如,家里交的赞助款多的小孩子就宝贝,睡的床向阳,吃的也好些;比如,每到评比,不是把工作做好,而是划出帐去请酒;再有,对外宣扬开发娃娃电脑,装备的一间电脑房却从让小孩子进去,只在外人参观时才找开。闪闪说,以前我是不想讲,想为他们遮丑,现在不管了。但是,接下来,闪闪却又不愿意到幼儿园做了。原先工作过的镇政府幼儿园,有意让闪闪去应聘签订合同,闪闪就是不应。看来,这件事还是很伤了闪闪的感情,幼儿园变成一个创口,再不愿去触去它了。

    平静一段日子,闪闪开始考虑今后的去向。应当承认,蒋芽儿家的房子出空,对她是一个启发。她想,何不也开个店?有一个自己的店,自己做主,岂不胜于替人家找工,受人家气?这镇子上,差不多人人开店,自己才智差几等的,也不至于赚不回吃喝。只要认准路子,勤勉地做,不贪婪,不欺骗,不相信做不出来!闪闪这样有创造性的人,自然不会流于俗套。什么百货,五金,服装,出租录像带,都不在闪闪的视野里。闪闪要做的是一个艺术性质的店,什么店呢?一个画廊。她对这个画廊的设想是:一半出售字画,当然,这些字画主要由她的父亲――顾老师创作。不是有许多人来向顾老师求字吗?提着水果,烟酒。李老师总是让他们把烟酒提回去,水果呢,百般推辞以后只得留下来。字,多是那些吉祥的,比如“寿”字,顾老师能写一百种不同字体的“寿”还有“魁”字,顾老师也能有几十种的写法。再有,兰亭记,顾老师写过好几幅呢!那都是送朋友的,朋友也送他。画里,顾老师善画“百子图”那一个个小人儿,憨态可掬,人见人爱。但因为画时较长,好不容易才画就一幅,顾老师是送朋友里的至交的。现在,闪闪打算统统拿来充实画廊。这是一半,另一半,则是由闪闪来创作了。隔年的美丽的年历,裁去日历表,装上镜框,就是一幅风景,或者美人,再或者猫狗。闪闪在幼师里上美术课,成绩最好的就是布贴画,装上框,谁敢说不是艺术品?闪闪用尼龙绸带和小铃铛可做出美丽的风铃。闪闪用画报纸和回形针,可做出别致的门帘。这些女孩子家的小手艺,用料极简,用心却极巧。

    闪闪想好了,还不算定,要将它说给全家听,看大家如何意见。闪闪虽然很独立,也很骄傲,但是决不盲目。再说,在开店这个问题上,她究竟需要家人的帮助。这一日吃晚饭,大家到齐了,闪闪就把她的计划说了出来。大家倒也无异议,一是因为闪闪已经想得挺成熟;二是受挫的闪闪,应该得到安慰和鼓励;三呢,顾老师也有兴趣。一时间,顾老师连店名都想好了,叫做“丝社”这“丝”字,是从“日出万丈绸”得来的,又象征着千针万线织出来的意思,吴越语里“丝”还和“诗”谐音。不过,顾老师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响应,人人都觉得过于“雅”了,又喊不响,再有“社”后头还要不要接“画廊”两个字呢?“社”已经包括进了“画廊”的意思,要不接的话,字又太少了。李老师说:这店是闪闪做老板,店名当由她来起,或者就叫“闪闪画廊”闪闪则说,这店虽然用她的名义申请执照,但其实是全家的,所以,应该用她和哥哥的名字,就叫“闪亮”这名字响亮,有“闪亮登潮的意思,大家便通过了。

    务虚会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要进行实际操作。第一要租房子,没有店面,说什么都白说。租房子的事,就由李老师负责了。她做过蒋老板的老师,此地风气十分尊师,李老师开了口,事情就算大半成。果然,李老师去说,蒋老板一口答应,还将租金压了两成。他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李老师,如今人人开店,为什么老师你就不开店!李老师说:闪闪这个店,也估计不出赔还是赚,所以,暂就不敢买你的店面,要买也买不起,只能先做做看。蒋老板说:老师你尽管放心做,我总归是等你的,什么都优老师的先。于是,这边全家凑了三个月的租金,给蒋老板送去,那边就跑工商所申请执照。陆国慎让她的妹妹陆国恬去负责这后一件事,陆国恬在银行里,与工商所总有一路通。第三方面,就是布置店堂,自然闪闪全权。

    到了这一步,闪闪便是慎而又慎。为了最快收回投资,她给自己定了两个字:“早”和“简”要尽早开张,勤简办事。但这决不是说闪闪打算马虎行事,闪闪还是原先的闪闪,什么事都要做得漂亮。她首先决定暂时不装修,这就节省了个大头。她穿了一身旧衣服,用头巾把头发包起来,拿一把长扫帚,将天花板与四壁细细地扫一遍。然后又去翻箱底,翻出几块花布,钉在墙上,遮去那些龌龊斑迹。一面墙是蓝印花布,上头就挂顾老师的几幅条幅。另一面是墨绿色的厚尼龙,配的是几幅镜框,镜框是请木匠做的。其中一幅是外国的森林,林中小溪;一幅是静物:色泽鲜艳的苹果,鸭梨,玻璃水瓶;再一幅是顶水罐的西方女郎。因为画有些嫌少,闪闪将自己的一些木珠挂件,瓷砖画,珠花发饰,钥匙圈,甚至一件宽袖斜襟盘纽的大红隐花短夹袄,也展平了别在布上。正对了店门的一面墙,则张了一幅龙凤呈祥的大红花被面布,上面挂一幅顾老师新画的“百子图”热闹极了,红火极了。

    塑料地毡,花去了预算里的绝大部分,闪闪认为地是决不可忽视的。这问题上,她又变得有些奢侈,将两间店面的地全都铺满。等灰白粗糙的水泥地覆盖上崭新的葱绿色地毡之后,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与华丽起来。余下的钱,买几盏射灯,安在顶角线上,照着画。正中的一盏灯,再没钱买灯罩了,闪闪却怎能让它裸着呢?幼师毕业那年,大家结伴去海南,买回的一顶镂空斗笠,翻过来,兜住灯泡,光从镂花的眼中筛下来,满屋都是金稻谷子。阳台上养的花草,统统搬下来,海棠,栀子,杜鹃,龟背竹,沿墙放一周。花期已经过了,可叶子都绿着,用抹布擦洗去上面的灰――这事情就交给秧宝宝了。没有柜台,闪闪将自己房里的写字台搬下来,侧放着,一面在桌上制作布贴画和风铃,一面做生意。

    等一切就绪,陆国恬也将营业执照送来了。受托办事的人很热心,在营业范围内写了工艺品,美术品,还写了服装,鞋袜,小百货,化妆品,办公用具,一直写到冷饮,食品,才告结束。这样,受托人向陆国恬解释道,假如画廊做不好,还可以做别的。

    此时,镇上人人都知道李老师家要开店了,也有人跑来打探,就觉得稀奇和好看,却不甚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店。有一日,秧宝宝放学从老街口回来,走过小小影楼,门里冲出妹囡,拉住秧宝宝,神色惊慌地问:李老师的囡要开影楼了吗?秧宝宝嘲讽地看看她,心里好笑说:天下除去影楼,你还晓得什么?挣开手,一言不发地走了。留下妹囡,站在熙攘的街口,满脸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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