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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平原上的战争像一只巨大的火球,它的赤色烈焰吞掠过大片的田野房屋、牲畜和人群,现在它终于朝椒河一带滚过来了。

    雀庄的村民门已经陆陆续续地疏散离村。几天来偌大的村庄鸡犬不宁,到处充斥着惶乱和嘈杂的声音,主要是那些女人和孩子,女人们抱着盐罐爬上牛车,突然又想起来要带上腌菜坛子,她们就是这样丢三拉四的令人烦躁。而孩子们对这次迁徙的实质漠然不知,他们在牛车离村的前夕仍然玩了一次游戏。娄宽家套车的牛被几个孩子拴住了前腿,娄宽赶车,车不动,路边的老枣树却哗啦啦地摇晃起来。娄宽以为是老牛偷懒,大骂道,你个畜生也敢来闹事呀?啪的一鞭下去,牛就尬了蹶子,娄宽一家人全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材长娄祥没说什么,娄祥蹲在地上喝粥,眼睛不时地瞟一下几米开外的茅厕,娄样最小的儿子还蹲在那几,娄祥一边喝粥一边说,也没什么给他吃,哪来这么多屎尿?娄祥的女人却性急,在旁边跺着脚喊,你好没好,好没好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粘在那缸上!

    娄祥一边喝粥一边推了女人一把,让孩子蹲吧,拉光了上路才痛快。娄祥毕竟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牛车套好了,粮食和箱子都搬上了车,娄祥还慢吞吞地喝完了一大碗粥,吃饱了肚子娄祥才有力气维持村里混乱的秩序。

    慌什么?你慌什么?娄祥突然跳起来直奔娄福家的牛车,耳朵里长猪屎啦?告诉你们多少遍了,带上粮食就行了,牵那么多牲口干什么,就你们家有猪有羊?人家是来打仗,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谁稀罕你的猪你的羊?

    娄福仍然将他的大黑猪往车上赶,谁稀罕?娄福气咻咻地说,就是不打仗,我家还少了好几头羊好几只鸡呢。”

    娄祥刚想骂什么,一转眼看见娄守义一家正喊着号子把他家的衣柜往牛车上搬,不怕把牛压坏啦?这帮人,耳朵都让猪屎堵住了!娄祥这回可真着急了,他挥舞着手里的碗冲过来冲过去,手里拿着筷子朝这人捅一下,朝那人捅一下,都给我上车,马上走,再不走路上就碰到十三旅,十三旅见人就杀,你们要是不怕就别走啦!娄祥把手里的碗狠狠地砸碎,你们把房子也背上走吧,你们这帮猪脑子的东西!

    正午之前最后一批村民离开了雀庄,村长娄祥坐在牛车上隐隐地听又县城方向的枪炮声,别慌,军队离我们还有三十里地呢,娄祥对他一家人说,我门去河西躲一躲,躲个十大半月的就回来了,怕什么呢?打仗可不像种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总有打完的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来还能打谷留种,不管是十三旅还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死光了怎么办?仗就不打了,我们就回家啦。

    牛车走得很慢,材长娄祥回头望了望雀庄的几十间房屋和几十棵杂树,突然觉得自己丢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没丢下什么东西?他问身旁的女人。女人说,把一筐白菜丢下了,你偏不让带,娄祥说,我不是说白菜。娄祥皱着眉头数了数他的一堆儿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一共六个,一个也不少,这时候牛车经过村外的河滩地,娄祥看见河滩上的一群鸭子和一间草棚,倏地就想起了养鸭子的扁金,扁金呢,怎么没有捎上扁金?娄祥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让他们气晕了,怎么没有捎上扁令?

    娄祥要回去找扁金,被他女人拉住了,女人说,你以为扁金是傻子?人家早跑了,你没见他把鸭子都丢下啦?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没准他跑得比你快呢。

    娄祥说扁金满脑子都是猪屎,也差不多是个傻子,扁金没爹没娘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人还不是说我这个村长么?娄祥说着就从屁股底下拿出铜锣,当当地用力敲了几下,一边敲一边朝前后左右喊着,扁金,扁金,谁看见扁金了?

    娄福的儿子在前面说,前天还看见他爬在树上掏鸟窝呢,他不是掏岛,是掏鸟粪,扁金给他的鸭子喂鸟粪呢。

    屁话,说了等于没说。娄祥又扯高嗓门喊了一遍,你们谁看见扁金

    娄守义的女人在后面说,早晨看见他往河边去了,说是去找鸭子。

    这种日子还在找鸭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没告诉他打仗的事?

    怎么没告诉他?他说他不怕打仗嘛,他说他后脑勺上也长眼睛嘛,他一定要找他的鸭子。

    村长娄祥收起铜锣骂了一声,这个傻子,死了活该。娄祥放眼了望冬天的河滩地,视线所及尽是枯黄的芦苇杂草,椒河两岸一片死寂,远远的从河下游又传来了零星的枪声。这种日子谁还会满地里找鸭子呢?娄祥想扁金看来真的是个傻子,扁金若是为了只鸭子挨了子弹,死了也是白死,那也怪不到他的头上啦。

    原野上的风渐渐大了,风把淡黄色的阳光一点点地吹走,天空终于变成了铅色。快要下雪了。疏散的人们途经马桥镇时最初的雪珠泻落下来,不知从哪儿飘来布幔似的雾气,很快弥漫在马桥镇人家的青瓦白墙上。石子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两只野狗在学校里狂吠着,很明显镇上的居民已经疏散了。来自雀庄的牛车第一次畅通无阻地穿过这个小镇,这种情形也使雀庄人散漫的逃难变得紧迫了一些,村长娄祥不断地催促着他的村民,甩鞭呀,让你们的牛走快点,不想挨子弹就走快点吧!

    牛车队路过昌记药铺的门口,许多人看见了一个扎着绿头巾的女孩,女孩大约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绿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圆圆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雀庄疏散的人群,大胆而泼辣,她的寻寻觅觅的目光让人疑惑,她手里提着的两件东西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许多人都看见了,女孩的一只手提着一只铁皮油桶,另一只手提着一条鱼。

    你是谁家的孩子?跟家里人走散啦?娄祥勒住了牛车招呼药铺门口的女孩,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傻站在这儿?上车来吧,你要是不想挨流弹就上车来吧。

    女孩摇了摇头,她仍然倚在药铺的杉木门板上,但她的一只脚突然抬起来,脚掌反蹬着药铺的门板,开门,怎么不开门?女孩的声音听上去焦急而尖利,我要抓药,我娘的药呀!

    镇上人早都走光了,你不知道要打仗吗?娄祥在牛车上喊,这种时候谁还到药铺来抓药,你脑子里长的是猪屎吗?没人在怎么开门?

    你脑子里才长猪屎。女孩瞪了娄祥一眼,猛地转过身,用手里的铁皮油桶继续撞着药铺的门板,开门,快开开门,女孩的哭声突然惊雷似的钻进雀庄人的耳朵,女孩一边哭一边对着药铺门上的锁孔大声叫喊着,朱先生你不是人,你怎么不把药挂在门上?你吃了我家多少鱼呀、吃了鱼不给药,你就不是个人。

    牛车上的人们一时都惊呆了,他们现在看清了女孩手里的那条鱼,娄祥的儿子大叫起来,是条大黑鱼。但娄祥转身就给了儿子一个巴掌,你管它是黑鱼白鱼?娄祥悻悻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比扁金还傻,她要抓药就让她去抓药吧,我才不管这份闲事。

    娄祥带着雀庄的牛车队继续赶路,空中的雪花已经像棉絮般的飘落下来,雪花其实不是花,它们湿湿地挂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凉的水滴,抹掉了又长出来。娄祥摘下头上的棉帽掸去上面的雪花,一转脸看见那个扎绿头巾的女孩追上来了。女孩追着娄守义家的牛车跑,女孩跟娄守义的女人说着什么,娄祥听不清,后来他看见她站住了。她站住了,左手提着铁皮油桶,右手拎着那条鱼,娄祥看见漫天的雪花把那个小小的身影与雀庄的牛车隔绝开来,后来铁皮油桶和鱼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女孩的绿头巾在风雪中映出一点点绿色。

    那女孩跟你说什么?娄祥问娄守义的女人。

    她要用鱼跟我换灯油,娄守义的女人说,哪来的灯油呢,这种日子谁还顾上带灯油呢?

    她要灯油干什么?娄祥嗤地笑了一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孩子,灯油?要是挨了子弹白天黑夜还不是一样亮,要灯油干什么?你们说要了灯油干什么?

    雀庄的人们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脸,没有人乐于说那个陌生女孩的事情。现在他们的耳朵里灌满了风雪的沙沙之声,还有令人心焦的牛铃和车轴的鸣响,除此之外就是东南方向那种零乱的没有节奏的枪炮声了。

    谁都知道,战争中的人们想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战争的事。

    2

    鹅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来,椒河两岸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论扁金怎么诅咒,大雪还是在扩张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鸭子了,这种天气鸭子不肯下河,鸭子要是躲迸芦苇丛里,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们了。

    丢了三只鸭子,不是丢了,是它们自己离群跑了。扁金子持鸭哨在河滩地上搜寻他的鸭子,手里的鸭哨扫遍了芦苇,干枯的苇絮飞扬起来,混在漫天飞雪里,落满扁金的肩头,但他却看不见三只走失的鸭子。该死的天公,让你下雪你不下,不让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诅咒着天公,忽然想起村里人说天公骂不得,谁骂天公谁就会让雷电劈掉半边脸,扁金有点后悔,就拧了把自己的嘴。扁金这么生气,不骂几声心里堵得发慌,后来他就开始骂他的三只走失的鸭子,贱货,不要脸的畜生,就你们长了两只脚,就你们会跑?扁金说,我不信抓不到你们,抓到你们谁也饶不了,一、二、三,全扔开水锅里,烫你们的毛,吃你们的肉,谁也饶不了!

    扁金沿着河滩地走出去大约半里地,没有看见一只鸭子的踪影,却看见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个弯,河汊被折成一个弓形,扁金发现河汊边多长了半亩沙地,有一条捕鱼船泊靠在那里,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会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这片荒沙地了,但那只捕鱼船却来得奇怪,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捕鱼的,椒河流到雀庄水里就只剩下些小鱼小虾了,只够喂扁金的鸭群。扁金不喜欢在雀庄的地盘上看见捕鱼船。扁金觉得这条又破又旧的捕鱼船来得真是奇怪。

    喂,看见鸭子了吗?扁金一边喊一边朝捕鱼船走去,他用鸭哨捅了捅船篷,没听见任何回应。人上哪儿去了?让鱼虾吞到肚子里去了?扁金嘀咕着跳到船上去,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橹,这是什么鬼船?晃得这么厉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稳了,一转眼看见篷顶上站着两只鱼鹰,两只鱼鹰扑扇着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们红色的明亮的眼睛充满威胁的意味,这让扁金有点惊慌,扁金说,你们盯着我干什么?想咬我呀?你们是什么鬼东西?这么黑这么难看。两只鱼鹰像人一样转了个身,扁金就拿着鸭哨在一只鱼鹰的脚上撩了一下,这是一次试探,那只鱼鹰却猛地张开双翅跳进了河水,紧接着另一只鱼鹰也跳下去了。扁金松了口气,他说,什么鬼东西,还想来咬我?

    从船舱里突然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女人,扁金掀开草帘,舱内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鱼腥混合的气味扑鼻而来,扁金只能看见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蓬乱的头发。它们几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别去惹我的鱼鹰,它们会咬人。女人说。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扁金蹲在那里,但他的脑袋好奇地探进了舱内,扁金说,你快死了吗,你说话怎么像死人一样有气无力的?

    别去惹鱼鹰,会咬人,女人说。

    我没惹它们,是它们想惹我。扁金说,我才不会惹那两个鬼东西,我是来找鸭子的,喂,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微弱。

    你是个瞎子?呸,瞎子怎么还在河上捕鱼?扁金说,你是瞎子怎么把船摇到这里来的?这里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来干什么?告诉你,人都长着眼睛子弹可不长眼睛,告诉你吧,我前几天去马桥镇卖鸭蛋,看着肉铺掌柜的女儿给流弹打死了,那女孩还在吃棒棒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声就扑在地上了,那女孩嘴里还咬着棒棒糖呢。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仍然发出一种声音,很浑浊的,像是在喘气也似是呜咽。

    他们都跑光了,吓得都尿了裤子。扁金说,告诉你吧,子弹不长眼睛,可我扁金后脑勺上也长眼睛,我才不会让子弹打到我头上。

    船舱里的女人不再说话,她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没有力气说话,但扁金觉得她的喉咙像一架纺车纺出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碗儿小碗碗儿。

    你要一只碗?扁金说,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没有吃的要碗干什么?不过人要是没有吃的迟早会饭死,我扁金却饿不死,没有米吃我就吃鸭蛋,扁金说到鸭蛋人便突然跳了起来,鸭子!我得去找鸭子了,我哪有闲工夫跟你说话呀?扁金说着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了船回头一望,恰巧看见两只黑鱼鹰从水中钻出来,它们的嘴里各自咬住了一条小鱼。扁金顿时有一种揩意,他觉得它们抢走了鸭子的食物。你们是什么鬼东西?扁金挥起鸭哨朝它们打去,嘴里高声叫道,放下,放下,不准你们吃这里的鱼。

    就在这时雪地里响起了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扁金看见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朝自己疯狂地奔来,女孩眼睛里的愤怒之光使扁金感到一丝紧张。你要干什么?扁金横过鸭哨杆挡住自己的身体,他说,我没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女孩像一头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过来,她挥起左手那条鱼打了扁金一下,又将右手的铁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鸭哨挡住了几下,听见极其清脆的僻啪一声,他的鸭哨被拦腰截断了。

    你疯啦?你是个傻子吗?扁金大叫起来,他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要你赔!

    女孩拉住扁金的鸭哨不放,扁金以为她会骂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着他。

    你瞪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扁金说。

    女孩松开了手,但那只小手不依不饶,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扁金脸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

    你掐我干什么?扁金说,你把我的鸭哨杆子弄断了,你要赔,赔不出来给我一条鱼也行。

    女孩已经跳到了捕鱼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呜呜地大哭起来,那种凄厉的突加其来的哭声同样让扁金觉得茫然。扁金凑近了船舱听那女孩的哭声,掐了我你还哭?你还占理啦?扁金嘀咕着,但女孩渐渐把扁金的心哭乱了,扁金摸不着头脑了,他说,哭什么呢?我不要你赔鸭哨了,我不要你的鱼了,你还哭什么呢?扁金又想会不会是舱里那个女人咽气了,他透过草帘子朝里面张望,看见那母女俩抱在一起,女人并没有死,她的脸色虽然比雪还要白,但她的嘴唇还在动呢。扁金摇着头说。人还活着嘛,又没死人,你哭什么呢?哭得人心里难受。

    人与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迹象,椒河上空的天色其实已经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于是对着捕鱼船喊,喂,那女孩,我说你别哭了,你看见我的鸭子了吗?

    那女孩——扁金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来碗儿是那女孩的名字。

    3

    大雪封门,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从河滩通往娄氏饲堂的土路已经被积雪所覆盖,村里人抛下的几只鸡几只兔子都在圈栏里与柴草为伴,雪地上唯一的人迹是养鸭人扁金的脚印。

    扁金的脚印杂乱地铺在许多人家的门前窗后,更多是嵌在人家的鸡窝或猪厩门口,两天来扁金一直在找那三只走失的鸭子,他想鸭子又不是麻雀,鸭子不会飞走的,它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扁金的脚印有时一直踩到别人家的房顶上,偌大的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人来阻止扁金越轨的行为,假如现在娄福看见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会被气歪的,现在扁金就站在娄福家新盖的大瓦房顶上。

    扁金手搭前额朝四周了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里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扁金想剩下他一个人才好,要不他怎么敢爬上娄福家的房顶呢?扁金听见娄福的新瓦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那是娄福家的新瓦,扁金一点也不心疼。他想起娄福平日挂着一只怀表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模样,心里就很生气,娄福从来不搭理他,娄福的女人也总是乜斜着眼睛看他。娄福家有钱有地还有新瓦房,可他们就不如村长娄祥,村长还常常从自家地里挖几只红薯给他呢,娄福是未出五服的血亲,可他连一根针也舍不得送他。扁金突然压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烟囱,朝里面塞进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烟囱里了,扁金想像着娄福家浓烟倒灌的景象,想像着娄福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嘴里便咯咯的笑出了声。

    椒河上游的那座岗楼是扁金无意中发现的,扁金并不知道那是战争的特殊建筑,他以为是砖窑,他想花村什么时候有了砖窑呢,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雪晴后的阳光非常刺眼,扁金脑袋转了一圈,后来他就看见了河滩边的那只捕鱼船,白雪盖住了船篷,船远远地望去更显单薄破败了,但扁金看见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绿头巾像一片树叶在他视线里飘来飘去的,他不知道女孩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船头上的那堆红火,也许捕鱼船的母女俩在升火煮饭了,别人家的饭锅总是让扁金饥肠辘辘,他从不喜欢看别人煮饭,但现在不同了,捕鱼船上的那堆红火使扁金感到某种莫名的安慰。不知为什么,他看见那堆红火心里就不再那么冷清了。

    空寂的村庄没有人迹,没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诉自己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自由的时光。扁金的嘴里发出一串快乐的呼啸声,他支开双脚像鸭子一样走了一程,又伸出双臂像水鸟一样飞了一程,扁金发现他的脚已经踩在王寡妇的莱园里。他想起去年他的鸭子跑进王寡妇的菜园,王寡妇横眉竖目骂得多么难听,她还放狗咬他的鸭子,那条恶狗竟然咬了一嘴鸭毛!那女人不是东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园,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鸭子吗?扁金抓过一根树棍砍击着菜园里的萝卜秧子,但砍了几下就把树棍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妇是个寡妇,村里人都说她可怜,再说他扁金堂堂男子汉不该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的。

    扁金翻过菜园的篱笆跳进了娄守义家的院子,娄守义家的院子堆满了柴草和坛坛罐罐,扁金几乎一眼就看见柴堆上一摊干给的鸭屎,扁金的目光发直,脸却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娄守义家不养鸭子只养鸡,而鸭屎与鸡屎就是变成灰他也能区分出来。扁金呼呼地喘着粗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个杂乱的院子里塞满了破烂,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烂挪了窝,没有看见鸭子,但他看见一只破篮从柴堆中滚落下来,一大堆棕黑相间的鸭毛从篮子里滚到扁金的脚边,一大堆松软而温暖的鸭毛洒着许多噜猩红的血珠。扁金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扁金的肺砰的爆炸了。娄守义家吃了我的鸭子!吃了我的鸭子,我的鸭子,三只鸭子!扁金捧起那堆鸭毛,他看见那堆鸭毛抖个不停,他知道鸭毛是不会发抖的,是他的手在发抖。扁金捧着那堆鸭毛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娄守义偷吃了我的鸭子!过了好一会扁金突然狂叫了一声,他听见自己凄厉的声脊在村庄上空回荡,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叫声。

    扁金坐在娄守义家的院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埋在一堆积雪中,但他站不起来,他想弄明白娄守义家什么时候偷走了他的三只鸭子。昨天还在村外看见娄守义的女人呢,昨天那女人还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呢,她还说,鸭子丢不了的,你别找啦,它们明天自己就回棚了,这个不要脸的馋嘴女人!扁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不要脸的馋嘴的一家人!他们舍不得宰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羊,却把我扁金的鸭子偷吃啦!

    报复的念头来得突然而猛烈,扁金把手里的鸭毛一点点地撒在地上,身子像一个爆竹从地上蹿了起来。还我的鸭子!扁金大叫着抓起一只鸡食盆,用力摔在地上,还我的鸭子!扁金又抱起一只水坛砸成了碎片,这么砸掉了所有的坛坛罐罐,扁金的怒火未见一丝的消退,他突然意识到砸坏的东西本来就是破烂,它们不能补偿三只活蹦乱跳的鸭子,要是娄守义家的猪羊还在就好了,但他们大概带走了所有的牲畜。扁金抬起头绝望地瞪着天空,天空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昨天下雪时阴沉着脸,今天雪停了天也就蓝了,蓝得刺人眼睛,就像娄守义女人身上穿的蓝棉袄,刺人眼睛。扁金的视线绝望地下沉,掠过娄守义家的屋顶,屋顶下的一条绳子在风中晃来荡去的,有一只干辣椒还孤单地挂在绳上。扁金跳起来摘下那唯一的干辣椒,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看见了娄守义家门上的春联,春联的红纸黑字都完好无损,扁金不认识字,但他猜出那是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意思,让你丰登让你兴旺,扁金这么叫喊着就去撞娄守义家的门。

    娄守义家的门和门的铁锁都很结实,怎么撞还是结结实实的;如此结实的门和锁让扁金添了一丝新的愤怒,让你的门结实去,让你的锁结实去!扁金灵机一动,他绕到房后跳上了猪厩的顶棚,然后便异常轻松地爬上了娄守义家的房顶。

    你知道娄守义家也是瓦房,雀庄的人们所谈论的六间大瓦房之一,娄守义家房顶的两个檐头还雕着龙凤图案呢,你知道娄福就为了和娄守义赌一口气,才盖起了雀庄最高最大的新瓦房,但是现在扁金跳上去了,扁金怒发冲冠,现在就是让娄守义一家九口人跪在地上哭,就是赔给扁金三百只鸭子也没用了,扁金才不管盖一座瓦房是多么不易,他要毁掉娄守义家的大瓦房了。

    扁金用房顶上的磨盘做了帮手,他推着磨盘在房顶上滚了几遍,那些青瓦就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扁金怒发冲冠,就是那些青瓦都像女人一样哭闹起来也没用了。扁金干脆就坐在房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直到把娄守义家的房顶敲出一个大窟窿,一个很大的大窟窿。

    是一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惊醒了扁金,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但它似乎是冲着他射来的。扁金吓了一跳,扔下磨盘就跑,扁金扒住屋檐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看见北面的官道上有一列军队通过,大约有三百多号人,带着枪炮辎重过来了,扁金看见几个士兵半跪在河沟边,他们手里的枪管明白无误地指向他,指向娄守义家的这间房子。

    扁金吓坏了,他从娄守义家的房顶摔到猪厮棚上,又从猪厩棚上滚到地上,子弹,子弹,扁金尖叫了两声就跑到了村巷里。兵来了,打仗啦!扁金沿途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手都拍疼了才想起村里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候扁金真正感到了恐惧,而且他的裤带不知怎么断了,扁金提着裤子在村里狂奔,他想去鸭棚圈好他的那群鸭子,他朝河滩地跑了一段路又折回来了,他想现在我不能去管鸭子了,现在我还去找鸭子我不成了傻子吗?他想他得躲起来,找一个好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子弹飞到他身上来。

    扁金拾起王寡妇家窗台上的一口破铁锅,他把破铁锅顶在头上,一直跑进了村长娄祥家,扁金选择村长家作为藏身之处最自然不过了,扁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村长家更安全了。

    起初扁金钻在灶边的草堆里,扁金不知道那支军队会不会进村,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为什么瞄准他放了那一枪。上人家的房顶揭人家的瓦当然不好,可这碍着他们了吗?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娄守义家偷吃了他三只鸭子?扁金侧耳倾听着村里的动静,村巷里一片死寂,他们好像还没有进村,从河滩那边却隐隐地传来了鸭群的叫声,扁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鸭子,我的可怜的鸭子,他们一定有人闯迸鸭棚了,他们会抓走我的鸭子吗?鸭群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扁金的心,扁金的心很疼,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扁金一生气就从草堆里钻了出来,扁金刚从草堆里钻出来就听见了村巷里的那串杂沓的脚步声。

    左邻右舍的门都被撞开了,村长家的木窗被什么东西哐的敲掉了半扇,窗口伸进来两根黑漆漆的枪管,枪管上还带着银亮的刺刀。扁金目瞪口呆,他想钻回草堆里,但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他想这回他要死了。子弹就要朝他脑门上飞过来了,但奇怪的是那两根枪管突然缩回去了,然后他听见了士兵们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谈话。

    别搜了,赶紧撤出雀庄。一个士兵的声音说。

    那人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另一个士兵说。

    我说过那人不会是探子,大概是个傻子,雀庄这一带有很多傻子。第三个声音说。

    外面士兵们的这番谈话后来一直让扁金纳闷,扁金猜不出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他要感激那第一个士兵。士兵们的子弹不长眼睛。扁金唯一痛恨的是那第三个声音,傻子,傻子,谁是傻子?难道我是傻子吗?扁金蹑足走到门后偷听,他听见士兵们朝村口去了,傻子?你才是傻子呢。扁金就冲着门外低声骂了一句。扁金惊魂未定,十三旅的探子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也捉摸不透,但扁金隐隐地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他相信那群士兵是在搜寻自己。他们要是搜到我会怎么样?扁金的眼前倏地浮现出县城城门口悬挂的一颗人头,他们会割下我的头示众吗?扁金这样想着脖子上觉得又痒又冷,伸手一摸,是几根干草粘在脖子上。扁金抱住自己的脑袋摇晃了几下,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但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使他两腿发软,跌坐在墙边的棺材上。

    那是村长娄祥为他母亲准备的寿材,是整个雀庄最好最大的一口棺材。就像娄福家的大瓦房名冠雀庄一样,村长家的这口棺材让所有的老人歆羡不已。假如你看见那被无数老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的棺盖,你就会知道了,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棺材,现在扁金的手就在棺盖上一遍遍地滑过,扁金突然发现了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藏身之处,在开启棺盖以前他想起了村长娄祥的两只大手,他的两只手真是大如铁耙,它们要是拧住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就会疼上三天。村长娄祥是扁金最敬畏的人,但扁金现在顾不上许多了,他决定把自己藏在棺材里。

    4

    棺村里很暖和,扁金从来没有想到棺材里会这么暖和,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村里竟然贮存了半棺稻米和红薯,当扁金合上棺盖时一股粮食与木材的清香包围了他,饥肠辘辘的扁金几乎产生了醉酒的感觉,为了防止自己闷死在棺村里,扁金很机智地用一块柴禾架在棺盖下,这样扁金仍然能看见一条狭窄而笔直的光带,那其实是冬日午后的阳光,它从村长家的木窗里透过来,虽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里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扁金一口气吃了六块红薯,吃红薯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鸭子,心里充满了愧意,我在这里吃得肚子发胀,那些鸭子却不知怎么样了。他想鸭子们现在要是活着,肯定是在等他去喂食,可他却不敢回去,鸭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危险呢?士兵,子弹,打仗,鸭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它们有事没事只会嘎嘎的叫。扁金想着他的鸭子,眼皮却沉沉地耷拉下来,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眼皮不让它们耷拉下来,他提醒自己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但或许是肚子吃得太饱了,或许粮食和木材的清香催人入眠,扁金还是睡着了。

    扁金在雀庄战役的前夕睡了一个好觉,他睡着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棺盖下的空缝里钻进来,异常大胆地舔掉了他嘴角上的几星红薯渣子,扁金一点也不知道。

    扁金后来是被窗上的声音惊醒的,他听见有人在村长家外面推那扇北窗,起初扁金以为是那群士兵又回来抓他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击鼓。他脑子里闪过他的鸭群,假如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窗子吱吱的响着,那个推窗子的人似乎显得很胆怯,那个人不像是荷枪实弹的士兵,扁金想假如是士兵不会像小偷一样慢慢地推窗子的,小偷,肯定是个偷贼,扁金轻轻地掀开棺盖,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贴在窗格上的脸,准确他说是被绿头巾蒙去一半的脸,是一双惊惶而明亮的眼睛。

    是捕鱼船上的那个女孩。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长家的窗子干什么,他张大了嘴看见那扇木窗的边榫终于裂开,女孩的绿头巾先钻进来,钻进来又缩回去了,一件什么东西扔进窗内,扁金认出来是一条大鱼,就是那条大黑鱼,接着是眶啷一声,那只铁皮油桶被女孩扔进来了,铁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边。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爬村长家的窗子,扁金想村长家没有人,村里没有人,他理应把那些偷贼撵出雀庄。于是他突然从棺村里站了起来,他知道从棺材里站起来很吓人,但他不管这些,女孩刚从窗口爬进来,女孩被扁金吓得跳了起来。

    女孩倚在墙上,一只手抖索着去抓一根树棍,你是鬼吗?女孩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扁金。她尖叫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你。

    扁金嘻地笑了,他张开嘴斜着眼睛扮了个鬼脸,他说,我就是一个鬼,你是个贼,你原来是个小女贼呀?

    你不是鬼,你是那个傻子。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她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树棍,女孩说,你不是在河滩上放鸭子的吗?你怎么跑到棺村里去了?吓死我啦!

    扁金觉得女孩把他的问题抢去了,他有点生气,就瞪着眼睛说,那你呢,你不在船上呆着跑材长家干什么?你想偷东西吧。

    你才想偷东西呢,我想跟谁家换点灯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条鱼,她说,我才不偷呢,我要是在谁家找到灯油,就把这条鱼留在谁家,你知道这家的灯油放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灯油,外面在打仗,你还在找什么灯油?扁金说,找灯油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要是帮我找到灯油就告诉你。

    我才不帮你找灯油呢,你把我也当贼啦?

    我不是贼,我是船上的小碗!女孩从灶上拿起一只缺了口的碗说,看见了吗,我就叫这个名字。

    你叫一只碗?扁金嘻嘻地笑起来。

    不叫一只碗,我叫小碗,我娘这么叫我的。

    你骗我,人怎么能叫个大碗小碗呢?你把我当傻子,你把我当傻子我可不饶你,扁金逼近了女孩,朝她晃了晃拳头说,别骗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骗你我就是小狗。女孩一猫腰从扁金的时下逃出来,女孩急得快哭出来了,急死我了,女孩叫起来,我没心思跟你说话,我要找到灯油,找不到灯油我娘要死的。

    我知道灯油放在哪儿。扁金仍然追在女孩身后,说,我帮你找到灯油,不过你得告诉我找灯油于什么,你娘喝了灯油就不会死了?

    不是喝,是点桅灯,点三盏桅灯。女孩冲着扁金大叫起来,告诉你了你也不懂,你活像个傻子,你不帮我找灯油,光知道问这问那的,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扁金愤怒地瞪着女孩,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着扁金,但女孩突然扭过脸呜呜的哭了,急死我了,女孩一边抽泣一边说,你帮我找找吧,你帮我找到灯油我给你熬鱼汤喝,我再也不骂你傻子了。

    我不爱喝鱼汤,鸭子才爱那腥味呢。扁金气咻咻地说,不准你骂我是傻子,骂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但扁金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别人一流泪他的鼻子就会发酸,胸口就堵得发慌。所以扁金后来就在村长家里找灯油。他记得村长家夜里的灯点得很亮,村长家肯定存着灯油。扁金后来壮着胆子钻到村长夫妇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灯油。扁金记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盖上蘸了蘸放迸嘴里,是火油,这油点灯可亮啦!女孩高兴地叫起来,她把村长娄祥家的灯油灌到自己的铁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点犹豫起来,她说,你说一条大黑鱼换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该再灌了吧?

    扁金摇了摇头说,村长是个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爱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后来提着油桶匆匆离开了村长娄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没多远。扁金也跟了出去,扁金顶着一口破铁锅站在村巷里,朝四处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女孩回过头,看见扁金头上的破铁锅就噗嗤笑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站住了。她说,我要回去挂灯,要挂三盏灯呢!

    谁跟着你啦?我去看我的鸭子,扁金说,你刚才听见鸭子叫了吗?那帮鸭子肯定饿坏了,你们船上有小鱼烂虾吗,有螺蛳什么的也行。

    有一篓泥鳅,可我得喂我家的鱼鹰呀,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你帮了我我也得帮你,我分一半泥鳅给你吧,你跟我来拿。

    现在可不敢乱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张望着,他说,你不知道在打仗吗?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样后脑勺也长着眼睛,才能躲过子弹,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几个士兵的谈话,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吗?扁金问女孩道,探子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吗?

    女孩没有听见扁金说什么,女孩提着铁皮油桶飞奔如兔,不一会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眺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远去,女孩的绿头巾最后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闻到了女孩沿路挥洒的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灯油、鱼腥和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气味,它在雪后清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觉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雀庄,这种滋味让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黄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岗楼上有哨兵监视着战区范围内的动静。哨兵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顶着一口铁锅在河滩地上东张西望,后来消失在一大群鸭子中间,当然哨兵也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泊了一条打鱼船。

    显而易见,那个人那条船都是令人生疑的。

    5

    扁金抱着一只鸭子坐在鸭棚里生气。你看看这只可怜的鸭子吧,它的脖颈被人扭成一个麻花,垂在翅膀下面,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头的怪物,扁金一眼就在鸭群里看见了它,它跌跌撞撞地朝扁金扑来,扁金能听出那只鸭子不是在叫,它是在号哭,受到惊吓的鸭子就是这样向主人号哭的。扁金急忙解开了鸭子的脖颈,但它却无法挺直了,它像一截枯断的树枝往下垂,鸭喙软软地贴着扁金的手掌。扁金的心都碎了,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被几只手扭过来扭过去,扭成了一个麻花,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也无法挺直了。

    扁金垂着脑袋坐在鸭棚里生气,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们仗着有枪有刀就随便欺负人,欺负了人还欺负鸭子。我没有惹他们,我的鸭子也没有惹他们,他们这么欺负人不就像一群野狗吗?野狗才会这样乱咬乱吠呢,野狗才追着鸭子不放呢。扁金想他是设法找到那个该死的士兵了,去问鸭子吧,鸭子又不会说话,鸭子说了话他也没办法,他们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朝你脑门上飞过来你就死了,你就什么办法也没了。

    扁金什么办法也没有,正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扁金才这么生气。鸭子们不知道主人正在生气,它们大概饿了,它们围住主人嘎嘎的叫成一片,扁金真是烦透了,扁金突然冲着鸭子怒吼起来,你们再敢叫——你们再敢叫一一怎么,还在叫呀?要打仗了你们知道吗?

    鸭子不听扁金的话,扁金一赌气冲出了鸭群,他要让它们后悔。扁金跑出去一段路,听见鸭子还在嘎嘎乱叫,扁金气得跺了脚,他说,你们也是野狗吗,野狗才这样乱叫呢,你们什么也不懂,我凭什么要陪着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叫吧,你们饿死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你们啦。

    扁金想吓住他的鸭子。但他的怒吼声首先把自己吓住了,这么大的声音会不会引来那群士兵呢?扁金又害怕又愤怒,他就用手指捏住自己的双唇往椒河的河汊跑,鸭子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往椒河的河汊跑,只有扁金自己知道,他记得打鱼船上的女孩的许诺,他要为不听话的鸭子弄回半篓泥鳅来。

    椒河两岸沉浸在冬日暮色里,风把芦苇上的积雪吹下来,风把枯萎的芦花也吹下来了,所以你分不清满天飘飞的是积雪还是芦花,而河流尽头的落日若有若无,你看着它一点点地沉下去了,可你知道落日到底沉到哪儿去了呢?你知道养鸭人扁金现在不该沿着椒河奔跑,可谁会知道他为什么沿着椒河奔跑呢?

    扁金看见了河汊里的打鱼船,看见了打鱼船,也就看见了船上的三盏灯,三盏灯挂在船桅上,一盏比一盏高,一盏比一些亮。扁金惊喜地叫了一声,三盏灯!扁金记得女孩说过要在船上挂起三盏灯,但三盏灯真的挂在船上时他却把它们当成了奇迹。

    女孩的脸从船舱里探出来,三盏灯的灯光一齐映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笑容,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所有油污。女孩对扁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把半篓泥鳅给你留下了,你看见那篓子了吗?我替你挂在水里

    扁金提起了水里的鱼篓,扁金的眼睛却盯着那三盏灯看,他说,三盏灯就是比一盏灯亮,没有太阳那么亮,可比月亮亮多了。扁金转过脸仰望西天上的月亮,西天上涌动着晴红的云彩,月亮还没有钻出云彩。月亮还没出来呢,扁金说,还能看见呢,这么早点灯不费灯油吗?

    娘让我点的,女孩说,你别来管我家的事,我家的事你们谁也不懂。

    点就点了,为什么要点三盏灯呢,你娘不吝惜灯油吗?

    娘让我点三盏灯,三盏灯是有意思的,可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懂。女孩抿嘴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咬在嘴里说,让你猜,让你猜也猜不出来。

    鱼,点三盏灯肯定是引鱼的。扁金想了想说,我懂你们打鱼的门道,蛾子喜欢扑灯,鱼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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