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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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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女裁缝的儿子,最大的好处是有裁剪合体的衣服穿,最大的坏处是女裁缝没有丈夫,也就是说你去做女裁缝的儿子,虽然有了母亲,也有了草绿色的几乎乱真的军装,但是你却没有父亲。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天赐就是这么个幸运而可怜的孩子,我母亲至今还记得女裁缝把天赐抱在怀中走下轮船的情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下着小雪,我母亲在码头上买黑市米,看见女裁缝抱着一个小男孩从轮船上下来,女裁缝用一条围巾把小男孩的脸包住了,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以手作伞挡着风雪,也想挡住码头上的人们的视线,但我母亲眼睛很好,她大声地问女裁缝,你抱了谁家的孩子啊?女裁缝装作没有听见,她匆忙地逃走了,就像怀抱着一袋沉重的赃物,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我母亲就指着女裁缝的背影对另一个妇女说,看见了吗?女裁缝从乡下抱了个孩子!

    天赐就是那个孩子。街上人人知道天赐的名字,就因为他是女裁缝抱来的孩子。大人议论这件事,一会儿说抱的是女裁缝亲戚的孩子,一会儿说是从孤儿院抱来的孤儿,孩子们不关心这一套,他们认为大人透露了一个秘密,秘密的核心是天赐低人一等,他们掌握了这个秘密以后就在街上寻找天赐的踪影,人人都喜欢追天赐,他的怯懦自卑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信号,它示意别人:我很草包,我怕你们,你们来追我吧,你们大家都来打我吧。所以大家都不客气,孩子们看见天赐就欺负他,就连我妹妹,屁大的一个小女孩,也模仿我,拿了个粉笔在街上追天赐,一定要在他背上画一个叉,画不到就跺脚哭鼻子。

    说天赐的故事必须剪辑,从他十三岁的时候说起比较像个故事。这一年天赐突然之间发育了,长成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的样子,我们去阀门厂游泳,看见他独自在更衣间角落里换游泳裤,我们看见了他欲遮还露的羞处,它们雄纠纠的,乌黑而茂盛。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似乎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发奋图强,终于干了一件大事。弱国变成了强国。从此没有谁再把天赐当成一个玩偶或出气筒,这当然是后话。也是这一年,天赐在他家的阁楼上发现了那只地球仪,用我妹妹时髦的语言来说,地球仪改变了天赐的一生,所以天赐的故事简单说来又是一只地球仪的故事。

    女裁缝把地球仪藏在阁楼上。阁楼是她堆放布脚料的地方,她每年都要把它们收集起来卖给街上扎拖把的人,她不让天赐上阁楼,怕他把收拾好的布脚料弄乱。女裁缝忽略了那只地球仪,她以为将它用塑料包好藏在角落里,就把一个秘密藏好了,她注意到天赐有几次从阁楼上下来,脸上头发上都蒙着灰垢,天赐说楼上有老鼠,他去捉老鼠,她居然就信了,她忘了天赐已经十三岁,而且早熟,恰好是无事生非的年纪。

    有一天故事就开始了。女裁缝在缝纫机前忙碌的时候猛地看见天赐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那只地球仪。天赐将地球仪转动着,让一块蓝色的标示着海洋的区域对着女裁缝,他说,印度洋上写了个名字,这个毕刚是谁?

    缝纫机勤劳的声音戛然而止,女裁缝抬起头,目光掠过地球仪上那个暗淡的名字。哀怨地看着她的养子,让你不要上去乱翻的,她说,这东西没用,我要把它扔掉了。

    是地球仪啊,买一个要很多钱。天赐指着印度洋上的那个名字,说,这个毕刚到底是谁?

    女裁缝又低头踩响了缝纫机,她说,你问他干什么?跟你没关系的。

    肯定跟我有关系。天赐说,他跟你有关系,跟你有关系,跟我就也有关系。

    女裁缝说,你这孩子太烦人了,没看见我在赶活吗?我没心思跟你说他的事,现在他跟我也没有关系了,我不想提他的名字,茶杯,替我把茶杯拿来。

    天赐把茶杯递到他母亲手里,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女裁缝耳边轻声说,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天赐嗤地一笑,毕刚就是爸爸,是我——爸爸。

    女裁缝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脸上窘迫的笑容很快被一种愤怒替代了,他不是你爸爸!她说,你没有爸爸,没有就是没有,不能随便拉个人当你爸爸,他怎么能算你爸爸?

    天赐的脑袋扭来扭去的,他斜着眼睛看那只地球仪,没说什么,他坐在缝纫机旁边,斜着眼睛,看地球仪上那个人的名字:毕刚1965年9月购于桃花路。过了一会儿,天赐把那行字念了一遍,然后他说,桃花路就是东风路吧,东风路上哪儿有卖地球仪的?从来没见过哪家店卖地球仪。

    我不知道。女裁缝说,你别坐在这里烦我,去淘米做晚饭。

    天赐对女裁缝一直是顺从的,他拿着淘米箩走到米缸旁边,这时候他突然嘻地一笑,说,我要是姓毕就好玩了,叫毕天赐,毕天赐,多好玩。

    你就是没有姓也不姓那个毕。女裁缝说,好好挑石子,昨天你怎么淘的米,差点蹦掉我的牙。

    水池在外面的街上,天赐端着淘米箩出去的时候,两只脚在门槛上蹭来蹭去的,女裁缝抬起头盯着他,说,你又搞什么鬼?门槛都让你蹭坏了。天赐说,我一去淘米脚就痒。女裁缝说,什么脚痒,你就是喜欢听那个吱吱嘎嘎的怪声,你这孩子怪毛病多。天赐这时候回过头,看着情绪烦躁的女裁缝,你生什么气?他说,我又没说他是我爸爸,我只是说,他差一点就当了我爸爸。

    尽管女裁缝架子大,对谁都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样子。关于女裁缝短暂的婚姻,街上的人还是知道个来龙去脉。毕刚曾经是女裁缝的丈夫,一个远郊中学的地理教师。他们住在南门汽车站附近的时候,有人在女裁缝的铺子里见过毕刚,说他伏在熨衣桌上备课,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女裁缝的顾客都知道新婚夫妇关系不好,却不知道是哪方面不好,女裁缝又不肯说,他们就胡乱猜测,猜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想到是毕刚脑子有问题。谁能想到女裁缝这么精明小心的人,会嫁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呢?后来毕刚的身影就从裁缝铺里消失了,女裁缝死要面子,她骗人说毕刚去援助非洲人民了,但一个惊人的滑稽的消息很快在南门汽车站一带传开了,说毕刚在上海机场精神病发作,他强闯海关,说要去瑞士的什么地方开联合国会议,被抓起来了。像毕刚这么严重的罪行,本来枪毙他也不过分,但因为他脑子有病,有关方面就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了。

    这都是女裁缝搬到我们街上来以前的事,她以为这么搬个家就把不光彩的历史一笔抹掉了,其实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不肯说自己的事,别人就替你说,这是我们街上的很古老的传统了。人的两个耳朵眼虽然小,但也抵不过几千只大嘴,这么说那么说,所以毕刚的事情最终传到天赐耳朵里也不足为怪。

    天赐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他的心事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什么狗屁心事,他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悄悄地寻访毕刚,女裁缝经常站在她家门口,尖声叫着天赐的名字,她还问我们有没有看见天赐,说这个混帐的孩子,他把淘米箩扔在水池里,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天赐跑到嘈杂拥挤的南门汽车站去了。天赐提着女裁缝买菜用的布包,装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混在候车的人群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人口处的那个女检票员。女检票员大概有五十左右的年纪,大概快要退休了,站在那儿懒洋洋的。而且喜欢向人翻白眼,她向天赐也翻了不少白眼,但天赐还是固执地盯着她。天赐知道那个女检票员是毕刚的姐姐。

    女检票员向厕所走去,她看见天赐跟上来了。天赐在后面用一种饱满的声音叫她,姑姑,姑姑!女检票员就回头,有点厌烦地看着天赐,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缠人,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姑姑,我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是我亲姑姑,但你算是我的姑姑。天赐不依不饶地跟着她,他说,我不影响你工作,你只要告诉我,毕刚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我知道你是她抱养的孩子。女检票员嘴边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她说,你要知道,你跟毕刚没有关系,毕刚和她早就离婚了,你和她现在跟我们毕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要关系。天赐说,姑姑求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只要知道他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来了三次了,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吗?

    你别以为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女检票员最后松口了,她在一张废车票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气冲冲地扔给天赐,她说,我实话告诉你,他脑子不好,他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

    我不知道天赐为什么要拉我一起去塔镇。那天我母亲让我去女裁缝家拿她的裤子,女裁缝不在家,我看见天赐站在窗口发呆。我问他,你在发什么呆?他忸捏了一会儿,就把那张废车票拿出来给我看了,他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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