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起波浪,一下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动作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谏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已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五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微作了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的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就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要做出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慌乱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流流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窜一窜,每一窜都很有力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窜,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象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发出的声音。
桑桑抖抖索索地将信打开了。厚厚地,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似乎无心想知道信的内容,在打纯儿。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象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半会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它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飘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飘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叉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勾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他跑掉了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六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撅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白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坚决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象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个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见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坚决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黄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黄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黄昏,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回圈吞!
他几乎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滴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吔!”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上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像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发出一个主意。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噼哩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动身子。
噼哩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牲”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嚼哩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谤沱时檐口的水流声。
白三一拍床,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骂骂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牲,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就看见白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白雀家,拍响了白雀的门。
白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交到白雀手上,转身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乱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七蒋一轮与白雀又见面了。白雀自然不再生气。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白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谷苇到油麻地来了。
油麻地的人就装着去白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谷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白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白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谷苇在白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白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谷苇。
谷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白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色*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干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入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白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白雀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紧身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色*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白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黄的芦苇叶。桑桑觉得,白雀的背影,白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谷苇。谷苇虽然没有蒋一轮高,但后背与腰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把他高高的身影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