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一种既粗野又亲昵、既蛮横又义气的交谈授受之中,小拽子终于归还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终于借给了小拽子一元钱。
阿臭这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其人爱放屁。小拽子呢?所谓“拽子”是北京新俚语中,对一手一足萎缩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的称谓。早在小学时,姚向东因为曾跟在一位这样的残废人身后,把那人走动的姿势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学的哄笑声中,获得了小拽子的绰号,后来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对于当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语的消除清扫问题,人们很少作过专题研究。大都采取了两种简单的办法,一是对污秽鄙下的语言实行回避和禁止,一是灌输以规范化的文明语言。这当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原是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不骂人,不说脏话的。但儿童在成长期中,对于语言本身,也有一种游戏的兴趣。姚向东记得,他上一年级时,同学之间私下里就流行着这样一首“歌谣”:
结巴磕子赶大车,
一赶赶到核特哥,
核特哥,是你哥,
你哥是我大拇哥!
“结巴磕子”是“口吃者”的意思“结巴磕子赶大车”这一句还勉强有讲,其余几句完全没有意义,不过是追求一种节奏和音韵上的快感。本来,儿童文学工作者,以及老师和家长,是应当抓住儿童们的这个特点,因势利导,编出内容优美生动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谣,以满足孩子们的这种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净教他们一些政治性极强而念起来索然无味的“革命儿歌”其结果是,孩子们因厌弃课堂上强灌的,便在课下“反其道而行之”自编自诵起越来越多的“地下儿歌”开始,这类“地下儿歌”还只不过是单纯的音节和韵脚游戏,如:
biājibiājibiā,
摔个大马趴1!
马趴没摔好,
摔个仰巴脚2!
医生来看病,
真是不高兴,
打了biāji针,
吃了biāji药——
看你以后还闹不闹!
后来,由于社会上庸俗因素的渗入,这类“地下儿歌”便渐渐糟糕起来,而老师、家长们往往满足于儿童和少年表面的听话,驯服,对于存在着另一个儿童和少年们独自相处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着另一套语言和另一套做派,长期予以漠视。结果,当少年人肩膀渐渐展宽,嗓音渐渐变粗,胆量也渐渐变大,开始公然当着大人们“撒野”时,老师和家长才慌了神儿,可是到那时候再来扭转,分明已属“亡羊补牢”
语言不美的另一个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匮乏。姚向东从小就看惯了戴高帽子游街一类的“揪斗”场面,被“揪斗”者的尊严自然扫地委尘,那些气势汹汹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并无尊严可言——龇牙咧嘴,声嘶力竭,粗暴蛮横,不顾体统姚向东那颗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问:我长大了,是当被斗的,还是当斗人的呢?当然要当那斗人的!为实践这个愿望,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曾在一次“批斗大会”的游戏中,让同伴们“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来”;然后他便掳袖伸拳,模仿着斗人的“造反派”头头那架势,把“阿臭”一顿乱斗,最后横眉立目地宣布:“现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1976年以后,家长、老师本应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气,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姚向东的父亲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顾及孩子的心理卫生?而对孩子的点滴咎错也暴跳如雷,乃至连骂带打,只能是使姚向东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师在考试制度的重大变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数和升学率当做一个最实际的追求目标,逢到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粗言秽语和调皮捣蛋,便也只是简单地予以弹压,而在情急之中,又难免施以讽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样儿!”焉知这样一来,姚向东的自尊不但更荡然无存,还增添了一种“心理反馈”——“小流氓就小流氓,真当给你们看看,怎么着?!”
结识小流氓,原是容易的事。公共厕所、溜冰场、游泳池、邮局门口倒换邮票的人群,足球场入口外等候退票的人丛都是小流氓们经常麇集出没的所在。姚向东的堕落,便开始于厕所中递来的一支烟、溜冰场上的一次蓄意冲撞、游泳池畔的借用“鸭蹼”而他最初的不法行为,也便是跟着“哥儿们”到邮局门口和足球场外,用“花纸头”1和废球票骗取了一块钱以内的“赚头”然后一气吃了五个冰激凌,闹了两天肚子。
就在这1982年的夏天,他曾混进一个小院,捧出一盆碧绿青翠、两尺来高的山影,一溜烟地跑到什刹海后海边上,将那盆山影“咕咚”一声抛入了水中。他并不需要那盆山影,他毁灭一个美好的事物,仅仅是为了赢得“哥儿们”的喝彩。
此刻他拿着“阿臭”给他的一元钱,晃着肩膀进到了“合义斋”照例是客满,不过等座的还不算多。他一眼望到了最近那张桌子当中的一个热气腾腾的沙锅,浮面上漂着一簇簇油星,露出一些豆腐块的棱角。他想自己就该买那样一个沙锅来吃。但随即他也就发现,围在那桌旁吃饭的,不是别人,竟是班主任王老师一家!没错,那年纪大的娘儿们准是王老师的老婆,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准是王老师的儿子女儿。他们倒都挺美的,正用瓷勺儿舀那沙锅里的热汤喝
他的眼光同王老师的眼光接触上了。王老师比他还要尴尬。老师最怕学生看见自己吃、喝、拉、撒、睡。而姚向东对老师的神圣感的第一次幻灭,便是二年级时他的班主任老师有一天突然当众到痰盂边呕吐——原来老师也会肚子疼,也会生病,也会呕吐,也会出丑
“王老师!”姚向东富于挑逗性地率先招呼了老师。
王老师仍旧尴尬,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当众被人抓住的小偷。姚向东觉得很吃惊,也觉得很有趣。在他呼唤了王老师以后,王老师的老婆孩子全都扭过脖子来望着他,目光里全带出老大的不愉快。王老师迟疑了几秒钟,才点点头呼应说:“姚向东啊!你来吃饭哪?”
“不,”姚向东乖巧地回答“我家来了客啦,我妈让我来买点下酒菜回去”
“啊,那好,你买吧,买吧,买吧”王老师满脸笑容,格外亲热地说。
其实在这个地方,姚向东买什么本用不着他的批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姚向东格外谦恭起来。他对王老师连连点头,这才朝买酒菜的柜台走去。
王老师的爱人一边咀嚼着,一边对王老师夸赞说:“你这学生还很懂礼貌嘛!”
王老师伸手去挟菜,自得地说:“其实,这还是个后进的哩”
姚向东并没听见这两句话,可他总觉得王老师在扭头望着自己。他本不需要什么酒菜,可是他还是花八毛钱买了一个小拼盘,申明“带走”让服务员给他包了起来。
出得饭馆,姚向东才感到后悔。他需要的是沙锅豆腐,而不是什么干巴巴的下酒菜!他信步穿过了马路,在后门桥东南侧,有一家没写字号的饭馆,他推门走了进去,那里正卖牛肉汤面。姚向东肚子里咕咕直叫,顾不得再加挑拣,他搜索出衣袋里的全部零钱,买了一碗牛肉汤面,然后把那包“下酒菜”一古脑儿全扣在了面条上;其实那“下酒菜”也不过是些牛肉片儿,还有一撮煮花生。他呼噜呼噜吃得飞快。因为碗里堆的东西太多,面汤溢了出来,顺着塑料桌布流下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待他发觉,已经为时过晚——牛肉汤把他身上那件羽绒登山服下摆污染了一大片。姚向东于惊讶痛惜中骂出声来。
这件羽绒登山服,是班上的班主席杨强强的。说来也怪,姚向东这么个后进生,偏跟杨强强那么个共青团员混得不错。杨强强父母都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杨强强初中时功课本来不错,谁想考高中时作文跑了题,没能考上重点学校,倒成了姚向东之流的同学。王老师把杨强强跟姚向东安排到一个座位,原是让杨强强帮助姚向东,可姚向东并没感觉到杨强强对他有什么帮助。杨强强只是劝他看一些课外书。姚向东看不下去。杨强强借他的那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还没看到卫国战争爆发,就再也看不动了。杨强强借他三国演义,他看着吃力,坦率地说:“看这字书,不如看小人书。”杨强强便对他说:“我有全套三国演义小人书,48本。”姚向东要看,杨强强说:“不外借。要看,跟我到家坐着看。”姚向东跟着去了杨强强家,杨强强端出个纸匣子来,果然是全套“三国”小人书,那还是杨强强的父母“文革”前给他哥哥买的,一直珍藏到如今。姚向东每次去看两三本,看得津津有味。杨强强是惟一几乎不叫姚向东外号的男生。跟姚向东他们一块儿聊天时,杨强强自己不带脏字,但对姚向东他们嘴里的“他妈的”、“丫挺的”却也从不指摘。老师管束姚向东时,总说:“不许你这样!”“不准你那样!”老师让杨强强帮助姚向东,杨强强总从正面说:“你干吗这样呢?”“你那样不好吗?”比如在杨强强家看小人书看得入迷了,杨强强便会说:“你歇会儿不好吗?”“你干吗不做几道几何题呢?”姚向东非要抄杨强强的作业,杨强强也就让他抄,只是说:“你至少弄懂一道,不也好吗?”便不多不少只给姚向东讲上一道。杨强强真随和,真不让人讨厌。班上选班主席的时候,王老师看上的本是一位女生,结果姚向东突然积极为杨强强竞选,全部男生都投了杨强强的票,加上一部分女生也拥护杨强强,杨强强便当上了班主席。
姚向东的父母或许会以为,今天姚向东穿在身上的这件羽绒登山服,是姚向东诈骗来的。真的不是。昨天放学后去杨强强家,姚向东跟他杀了一盘军棋,玩得挺痛快;临走的时候,姚向东实在觉得杨强强这件登山服比自己那件帅,心里痒痒,便提出来:“咱们换着穿一天吧!”杨强强也就点头答应了。就这么穿回了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这件登山服让“丫挺的”牛肉汤给染了。真熬淘1!要是别人的,也就管他去,可杨强强对自个儿真不错,起码,那48本的“三国”小人书,别人舍得拿出来让你看个够吗?
姚向东出了清真面馆,心情要多坏有多坏。真想跟迎面走来的人吵上一架。吵架有的是理由“你他妈干吗照2我?”这就可以纠缠到底。可迎面来的是个解放军,四个衣兜的。团级?师级?红帽徽,红领章,那曾是姚向东小小心灵朝夕向往的。现在当军官得先上军官学校,又得凭“分”“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姚向东没这个命根儿,他真倒霉!
清真面馆旁边是个信托商店——“益民信托商店”它如今在北京市越来越有名气,快跟东华门大街的“中昌信托商店”齐名了。姚向东盲目地钻了进去。这里卖各种家具,堆着好多弹簧床和双人折叠沙发床。新来了一批电镀衣架,衣架顶上可以安灯泡,兼当落地灯。姚向东对这些东西自然毫无兴趣。啊,也卖衣物——登山服!羽绒的!衣袖上还有带拉链的小兜!真帅!那兜是装什么玩意的?还有黑底金字的标签,都是英文字母,也不知啥意思,也许杨强强认得出来,他英文行唉呀,45块钱一件!够贵的!要是能有那么一笔钱,把它买下来,那就好了,可以拿着去找杨强强“哥儿们!我把你的登山服弄脏了,咱们好汉做事好汉当!兮兮3——赔你的!比你那还帅!怎么着?‘官盖了4吧?”
姚向东在一种难以譬喻的惆怅心情中出了信托商店,继续朝北走去。啊,帽儿胡同。杨强强就住在帽儿胡同里——那里有一片文化部盖的宿舍楼,中央实验话剧院的人分了不少单元。去找场强强吗?就这么着去?那多丢人现眼!姚向东边想边横穿过了马路。先离帽儿胡同越远越好!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地走拢了位于这条街尽西北角的“马凯餐厅”餐厅里窜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姚向东痛感自己并没有吃饱,他下意识地推门走了进去。楼下只卖快餐,楼上有雅座卖炒菜。他在楼梯口看了下菜牌,那些菜肴尽管他几乎都没尝过,但光看名目也就足令他流涎三尺:
去骨东安鸡油焖大虾
炸黄雀肉片松鼠鱼
红烧海参红烧狗肉
酸辣鱿鱼片熘嫩鳝丝
他更感到——如果兜里有张“钢铁”或“团结”该有多好。但他现在已经几乎一文不名。他拖着脚步走出了“马凯餐厅”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唾沫。
他朝钟鼓楼跟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目的何在。他脑中浮现出了那盆碧绿的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