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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的人,而是几个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着肩膀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像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打倒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着当当车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着黑牌子当“黑爪牙”游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着头一溜烟地快步蹿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沉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着鸟笼,揉着核桃,踱了开去。胡爷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北京晚报,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人杀,摆上了林宏敏对邬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着复验而那位前区商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谜”他很快便猜出“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田”字,但让“奇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着失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着,她望着眼前的大街,只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竞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竹枝词,想必是已“看破红尘”达到“顿悟”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出个话茬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满足,遂庄重地点头说:“可不。中央有精神嘛。中央圣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讲个‘理’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仅仅根据前些时海老太太的某种口气,以及她那特殊的气派,便作出了这样的估计。他已经几次把她当做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对话,她竟默认了,并且渐渐地形成一种心理状态,就仿佛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据说属满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藏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着家传的一本麻衣相术,在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强维持生计;不想日占时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到1952年,才被政府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干了几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水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同房管局打交道也总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似乎便是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这几年北京市开始着手落实私房政策,不仅外院的胡爷爷,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户,也以为海老太太属于应得到落实政策的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欢人们这样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爷爷那样发问,她回答时,心里便充满一种自豪和喜悦。不过,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词句,因为她曾经捅过娄子,险些触犯法律。她不想越过“雷池”去重蹈覆辙

    那是1952年,正当她所在的那个托儿所由私立转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着报纸上登的文章,向孩子们讲志愿军的英雄故事,讲着讲着,讲到一位英雄的牺牲,她因为确实感动,哭了起来。几个大孩子跟着哭了,有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拢她膝前问她:“海阿姨,您干吗哭了?”她便说:“我想着那当妈的,知道她儿子牺牲了,心里该多难过啊!”这话被那小姑娘传给了家长,传走了样:“我们海阿姨的儿子牺牲了,她心里难过!”家长觉得这事不能没有表示,送孩子时,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找不着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惟一的儿子,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着那家长去慰问海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拥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所长认为她是出于羞涩和谦逊,越发慰问得动情而恳挚,后来,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像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母亲和英雄儿子的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封信,无数的中小学生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着报纸,发出了疑问:这位英雄所在的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烈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足足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海阿姨除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群众(特别是中小学生)思想混乱,所以,最后便决定将此事“静悄悄地解决”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着对她那“海京生”的母爱与悼念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白她确实并没有什么“海京生”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内,她仍然渴求着人们对她产生一种高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人令她聊以自满的种种想像中。

    在北京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4岁来到海老太太身边,如今已经24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奶奶的支使,一般总是服从,奶奶让吊,他便搭个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干活,奶奶在梯子下张望,这时住东偏院的荀大嫂路过,不由得问:“嗨,这椅子要不能使了,处理了算啦!您吊在这儿存着它干吗呀?”海老太太便郑重其事地说:“这椅子哪能随意处理呀?您知道谁来坐过吗?康大姐坐过!”荀大嫂因为常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听这话不免惊奇:“哟!康大姐来过咱们院呀?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为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这个效果——其实,来过她家,坐过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过是海西宾他们单位的工会主席。当时海西宾忙着干活,没注意这个话茬,谁知几天以后,院里便传开了——尤其是詹丽颖,她到水管子那儿接水,逢人便议论说:“康克清康大姐来过咱们院,看望过海奶奶,看起来,海奶奶这个人不简单呢!”并且直接询问过海西宾:“你奶奶当年是不是参加过革命?后来一定挨了错误路线的棒子吧?原来跟我一个命啊——现在也彻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么安排她呢?”海西宾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声明说:“哪里哪里!根本没那么回事儿!”回到家里,他便批评海老太太说:“奶,您瞎造些个什么舆论啊!一个人往脸上贴金,能好看么?我看咱们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您要再胡编这号瞎话,我可就跟您分开过了——我害不起这份臊!”海老太太吓得缩起肩膀,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也没说啥啊,是他们在那儿猜度西宾呀,你可不能跟我这么说话,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说着便掏手绢,抹眼泪,海西宾不得不又安慰她:“您别再瞎吹就行。您想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能离开您吗?就是个邻居,我也该照顾您呀”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舍不得离开时,海西宾从外头骑车回家,路过那块儿,他刹住车踩着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说:“奶!胡爷爷!太阳没劲了,还不家里歇着去!”海老太太说:“这就家去!”胡爷爷也笑着点头:“就家去,就家去。”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着他那肩宽腰细的背影,艳羡地对海老太太说:“您真有福呀!西宾这孩子多懂礼!连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媳妇,他们也曾带着孩子,逛完公园或是商场,打这鼓楼根附近走过,可他们要么根本就不拿眼皮儿夹他;要么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孙子倘若想叫他,儿子儿媳妇便会赶紧把孙子拉走,显然是怕周围的人们发觉,他这个糟老头子同他们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着那么个关系。唉,如今这样的儿孙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宾那样的难得!可海西宾要跟上一辈的人物比,那孝心也还是淡多了胡爷爷想到这里,禁不住对海老太太说:“要说孝子,你们院的荀兴旺,那可真是个大孝子。他没搬到你们院的时候,我就见过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们工厂门口的小饭铺烧火。每月荀兴旺他们厂里开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娘总站在我们饭铺门口,等荀兴旺出来;荀兴旺拿着工资出来以后,立时就把他老娘领进饭铺,给他老娘叫上几个肉菜,再要上两个雪白的大花卷儿,坐在一边,瞅着他老娘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厂食堂吃窝头咸菜;老娘吃完了,他给完了钱,再留下自个儿抽叶子烟的钱,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钱,都交给他老娘;他老娘把那钱用土帕子包起来,揣在怀里,稍歇一会儿,他就搀着他老娘,往家里去我问过他:‘你干吗月月让你娘到我们这儿来吃上一顿?’他说:‘你不知道,小时候娘牵着我讨口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如今我月月能见着娘吃上一顿好的,心里头舒服!’您瞧瞧!像荀兴旺这号孝子,如今好找么?”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着站起身来,提起了马扎,用“知足常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兴旺那样的啦,能像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身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着昏黄的夕阳,企图多少再延缓一下归去的速度,喃喃地续接着海西宾这个话题叨唠着:“敢情!你们西宾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学一毕业就有了个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见上了‘中央首长’不是?”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1975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几个月他就见着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干吗提起这档子事呢?真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明儿个见!”管自转身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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