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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索桥与城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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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等他们一进入发臭下水道的黑暗中,盖舍就放慢了脚步。杰克并不认为是黑暗的原因;盖舍表现出对每个弯道和岔口都烂熟于胸,就如同他宣称的一样。杰克相信这是因为眼前这个绑匪得意洋洋地认为罗兰已经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烂了。

    杰克自己反而开始疑惑。

    如果罗兰发现了电线绊网——显然这个比后面那个要难以辨认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没有发现喷泉吗?杰克觉得还是有可能,但是这讲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罗兰故意触动机关让喷泉砸下来,欺骗盖舍,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放慢脚步。杰克并不相信罗兰能够绕出地下迷宫一直跟踪他们——全然的黑暗肯定会影响枪侠的跟踪能力——但是一想到罗兰也许并没有因为试图守诺救他而丧命,杰克就忍不住在心里欢呼。他们向右转、向左转、又向右转。为了弥补视觉的缺失,杰克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约感觉到周围还有其它地道。有一阵子,古老机器的闷响增大,等他们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时机器声就渐渐减弱了。阵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有时暖有时凉。他们穿过交叉的地道时踩在污水里的脚步声噼啪回响,同时传来阴湿的恶臭。突然杰克又一次差点儿一头撞上从顶部挂下来的金属物体。他赶紧用手击打过去,摸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阀门轮。自那以后他边向前跑边把双手平伸在胸前感觉前面的气流。

    就像车夫赶牛一样,盖舍击打杰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们俩脚步一致,并没有飞奔而只是小跑。盖舍基本调匀了呼吸,然后低声吟唱起来,令杰克惊讶的是盖舍发出的居然是颇为动听的男高音。

    嘿哟嘿哟—哟哟哟

    我会找份活儿给你买戒指

    当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哟嘿哟—哟哟哟

    噢—嘿哟嘿哟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哟—哟—哟!

    盖舍又重复地唱了几段,然后停了下来。“现在你来唱支歌儿,小鬼。”

    “我不会唱歌。”杰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听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

    盖舍抡起胳膊肘猛击中杰克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杰克跌进地道里及脚踝的污水中。“你最好会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爱的脊椎骨。”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下面住着魔鬼,小鬼。他们就住在该死的机器里,就住在里面。歌声能够驱赶他们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给我唱!”

    杰克可不想再遭到盖舍的拳打脚踢,他努力回忆,想起一首七、八岁时夏令营里学过的歌儿。他张开嘴,冲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大声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汩汩流水声与轰隆的机器声,回荡在地道里面。

    我的女孩儿很入时,她家住在纽约市,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对屁股

    就像两艘航母,

    噢天啊,就这样我花光所有钱。

    我的女孩儿很可爱,她就是从费城来,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时髦,

    她有一双大眼睛,

    就像两块比萨饼,

    噢天啊,就这样——

    盖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壶柄似地抓住杰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来。“你前面有个大洞,”他说。“像你这种公鸭嗓子,小鬼,让你掉进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这样。不过滴答老人可不会同意,我猜你暂时还能保住小命。”盖舍的双手放开了杰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后拽住他背后的衬衫。“现在向前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边的梯子。当心别滑倒,把我们俩都拉下去!”

    杰克小心地压低身子、伸长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进看不见的洞里。当他抓住对面的梯子时,他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干燥洁净甚至夹着一丝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红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钢梯,连忙扣紧,这时左手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流过掌心。

    “抓到了吗?”盖舍问。

    “抓到了。”

    “那么爬下去!你还在等什么,该死的!”盖舍放开他的衬衫后背,杰克可以想像他已经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赶紧一脚跨过微微发光的大洞,开始顺着钢梯一级一级爬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左手。这回每级楼梯都干干净净,没有油腻也没有青苔,甚至没有生锈。竖井非常深,杰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盖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地心游记1注:地心游记(journeytothecenteroftheworld),根据法国十九世纪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

    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大,玫瑰光也越来越强烈。机器的运转声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已经比上面的那些机器好了许多。当最终到达井底时,他发现地面居然很干燥。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大约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两头笔直延伸下去,墙面上用铆钉钉着不锈钢片。下意识地,甚至用不着思考,他意识到这条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处)一定与光束的路径重合。上面某一处——杰克非常肯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就停着他们进城寻找的火车。

    地道顶下面几寸的墙面上有许多狭窄的通风网格,清新干燥的空气就从这里流出来。其中有一些挂着几条蓝灰色的青苔茎须,但是大多仍旧十分干净。每隔几个通风网格就标有黄色箭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写“t”的符号,箭头正指向杰克与盖舍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灯光发自地道顶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灯管。一些灯管——大概每隔两根左右——已经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闪一闪,但至少一半灯管还在发光。霓虹灯,杰克惊喜地意识到。真是太棒了!

    盖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见杰克的惊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这儿冬暖夏凉,还储存了足够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小鬼?整个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杰克摇摇头。

    “那就是受诅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们以为这里住的全是魔鬼,会抓住任何一个靠近窨井盖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说完他仰天大笑起来,但是杰克并没有加入,尽管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冷静地告诉他,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他没有加入是因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确住有魔鬼——山洞魍魉、半兽鬼魅。他不正是被这样一个魔鬼绑架了吗?

    盖舍把他向左边一推。“往那边跑——快到了。快!”

    他们继续向前跑去,脚步的回声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杰克看见前面两百码左右有一个防水舱口。等他们靠近,他看见舱口外面伸出一个巨大的铁铸圆形阀门,右边墙面上安着一个对话通报机。

    “我的肺快炸了,”当他们到达地道尽头的门时,盖舍喘着粗气抱怨道。“这样的差事对你生病的老朋友来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冲着通报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愿的上等货!甚至连根头发都没掉!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行的嘛?信任盖舍,我说,因为他诚实忠诚!现在快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

    他松开对话键,不耐烦地盯着门。圆形阀门纹丝未动,相反通报机里传出一个平板拖沓的声音:“密码是什么?”

    盖舍的眉头愤怒地纠成一团,伸出蓄满污垢的长指甲挠挠下巴,然后掀开眼罩又挖出一团粘糊糊的黄绿色的脓。“滴答和他的密码!”他冲着杰克说,听上去既有些着恼也有些担忧。“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如果你问我,现在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过分了。”

    他按住对话键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没有认出我的声音,你就需要装个助听器了。”

    “噢,我认出了,”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杰克觉得听上去像杰瑞里德2注:杰瑞里德(jerryreed),美国七十年代的喜剧演员,在一九七七年出品的电影上天人地大追击))(s摸keyandthebandit)(又译作追追追、警察与卡车强盗)中扮演主角伯特雷诺兹(buttreynolds)。,那个在上天人地大追击中扮演伯特雷诺兹的演员。“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旁边有谁,不是吗?或者你忘记了上面的摄像机去年已经报销了?你说出密码,盖舍,要不你就烂在外面吧!”

    盖舍把一根手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后把它压在了扬声器的表面。杰克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幼稚地耍孩子脾气,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难道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穿过布满陷阱的迷宫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结果仅仅因为盖舍忘记了滴答老人的密码就被这样挡在防水门外?

    盖舍看着他,一脸怨恨,接着伸手拽下汗透的黄头巾。头巾下面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只有几撮像是刺猬刺的黑发挂在一边,左边太阳穴上面有一块明显下凹。盖舍盯着头巾里层,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说道。“胡茨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他把纸片翻来翻去,凝视了片刻,然后把纸片递给杰克。他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滴答老人会听见他说话,尽管通报器上的对话键根本没有按下去。

    “你是个小绅士,是不是?等一个绅士学会不要吃浆糊、不要随地小便以后再学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认字儿。所以你把纸上的字读给我听,小鬼,因为我正好忘记了——忘记了。”

    杰克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然后又抬眼看看盖舍。“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冷静地反问。

    一瞬间盖舍非常惊讶接着他咧嘴笑起来,再次表现出他那种危险的幽默。“什么?那我就抓住你的脑袋当作敲门砖,”他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说服滴答老人让我进去——因为他还在紧张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还在紧张——但是起码看见你脑浆四溅我心里会很满足。”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大笑的冲动仍然在体内鼓荡。这个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盖舍被罗兰抓住,让他说出密码也很困难,反正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没料到的是盖舍衰退的记忆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声,他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的。

    虽然口头凶狠,但是盖舍看着杰克的眼神中充满真实的焦虑,杰克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盖舍也许并不怕死但是他担心被羞辱。

    “好吧,盖舍,”他语气平静。“纸片上写的词是:慷慨。”

    “给我。”盖舍一把抢过纸片塞回头巾,然后迅速把这块黄布重新裹在头上。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滴答?你还在吗?”

    “我还能在哪儿?西方极乐世界?”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丝丝笑意。

    盖舍冲着扬声器伸出惨白的舌头,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逢迎谄媚,甚至卑微。“密码是慷慨,真是一个好词儿!现在让我进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当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处的机器开始运转,吓得杰克跳起来。门中间的圆形阀门开始旋转。等旋转停止,盖舍抓住阀门用力向外拉,然后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微微开启的门缝。他一脚踏进一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房间里。

    26

    罗兰朝着朦胧的粉红光爬下去。奥伊透亮的眼睛从他衬衫的v字领里面望出来,拼命伸长脖子嗅着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罗兰不得不完全依赖貉獭的嗅觉,他也特别担心这头小动物会辨别不出流水中杰克的气味但是当他听见歌声——先是盖舍的,然后是杰克的——回荡在管道中时,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奥伊并没有带错路。

    奥伊也听见了。直到刚才它一直都跑得谨慎缓慢,甚至为了确认时不时地返回原路。可当它一听见杰克的歌声,他撒腿就跑,绷紧了拴住他的皮绳。罗兰担心他会尖声叫出杰克的名字——杰克!杰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等他们到达迷宫的下面一层时,罗兰听见了一些新的机器运转——也许是某种水泵什么的——接着是铁门关上的回响。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头顶延伸的两条平行灯管,发现点的是沼气火,同纽约城里巴拉扎夜总会外面的灯箱一样。然后他仔细检查每堵墙顶端铬合金的通气管道以及下面的箭头。然后他把皮绳套从奥伊脖子上取下来。奥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很明显非常乐意摆脱皮套。

    “我们靠得很近,”他凑近貉獭竖起的耳朵小声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你明白了吗,奥伊?非常安静。”

    “安静。”奥伊嘶哑的低语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肯定听上去非常滑稽。

    罗兰把它放了下来,奥伊立即伸长脖子嗅着钢地板,朝地道尽头跑去。罗兰听出现在连他的呼吸都是杰克—杰克!杰克—杰克!的节奏。他取出手枪,紧跟上去。

    27

    埃蒂与苏珊娜对布莱因摇篮的空旷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云层裂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栋建筑真让人受不了,居然忘记了残疾人通道!”埃蒂提高声音,以免被雨声、雷声盖住。

    “没关系,”苏珊娜不耐烦地说,同时从轮椅中滑出来。“我们赶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怀疑的眼神扫向台阶。每级台阶并不陡但是级数非常多。“你确定,苏希?”

    “我们来比赛,白小伙。”她边说边灵活地扭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确差点儿就赢了。笨重的轮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当他们到达台阶顶部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潮湿的衬衫里腾起阵阵白雾。埃蒂把她夹在胳膊下,双手抱住她的腰举起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把她放回轮椅。不知什么原因,他此刻性欲强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摇篮,还保有小命;这个事实让你肾上腺素分泌,准备好了下面的狂欢。

    苏珊娜舔了舔她丰满的下唇,强壮的手指插进埃蒂的头发,用力一拉。很疼同时感觉奇妙。“我就说我会赢你的,白小伙。”她沙哑地说。

    “没有——我赢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像喘不过气,但是发现几乎不可能。

    “也许但是你喘不过气了,对不对?”一只手离开他的头发向下面滑去,然后轻轻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闪烁。“但是有样东西还很行。”

    雷声从天空滚过,他们身子一缩,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算了吧,”他说。“这太疯狂了,时间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反驳,但同时她又温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轮椅,把她推过空旷的石板广场与屋檐的阴影,同时心里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苏珊娜的眼里他也看见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们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来。他们回头望去,摇篮广场、乌龟大街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帘后。埃蒂心中并未存丝毫遗憾,毕竟剌德城在他的心灵记事簿里没有添上任何一笔美好的记忆。

    “看!”苏珊娜指着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说。管道底部是一个巨型鱼头喷嘴,看上去像与摇篮角落装饰用的龙形石雕同出一系,银色的水流从喷嘴中涌出。

    “这不只是马上就停的阵雨,对不对?”埃蒂问。

    “对。雨一直会下到它自己厌烦,然后还会再恶毒地多下一点儿。也许会下上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不过如果布莱因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的模样、决定喷火烧死我们的话,这跟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开一枪让罗兰知道我们到这儿了,蜜糖,然后咱们就四处瞧瞧,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天开了一枪,枪声穿越一英里多的距离,传到了正在迷宫陷阱里跟踪杰克与盖舍的罗兰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转,他心里关于再也见不到枪侠与杰克的想法实际上是错的。接着他又拉好保险栓,把枪塞回腰带,走回到苏珊娜身边。他推着轮椅离开台阶,沿着柱廊向建筑深处走去。她拿出罗兰手枪的枪膛,重新上好子弹。

    屋檐下,雨声变得模糊阴沉,甚至刺耳的雷电霹雳也被减弱。支撑整个建筑的柱子半径至少十英尺,顶端被阴影遮住,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

    从阴影处垂荡下来一根粗铬银链,上面吊着一块指示牌。

    ─────────────

    │北方中央电子欢迎您│

    │来到剌德摇篮│

    │东南方(布莱因)│

    │西北方(帕特里夏)│

    ─────────────

    “现在可知道那列掉进河里的火车叫什么了,”埃蒂说。“帕特里夏。可是他们的颜色错了,粉红色应该是女孩儿,蓝色是男孩儿,不应该反过来。”

    “也许他们俩都是蓝色。”

    “不。布莱因是粉红色的。”

    “你怎么会知道?”

    埃蒂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他们沿着指向布莱因的箭头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随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等候大厅。埃蒂并不像苏珊娜一样能够清楚地看见过去片断的回闪,但是他丰富的想像力仍然将这个石柱撑起的大厅填满了匆匆旅客;他仿佛听见旅客摩肩接踵、低声说话,看见欢迎回家或送别的拥抱。而与此同时,扩音喇叭广播着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开往西北领地的帕特里夏现在已经开始检票上车

    旅客基灵顿先生,旅客基灵顿先生,听到广播后请到楼下的信息台来。

    布莱因马上进站,停靠二号站台,旅客将很快下车

    可是现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鸽子。

    埃蒂打了个寒战。

    “你看那些面孔,”苏珊娜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惊肉跳,但我绝对有这种感觉。”她边说边指向右边的高墙,上面有一排仿佛从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头像,从阴影中窥视着他们——一脸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的表情。有一些头像已经脱落,变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墙角,剩下的头像上沟壑纵横,蛛网纠结,还溅着许多鸽粪。

    “这儿原来肯定是高级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扫过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时看上去既聪明又恼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亲身经历的。他们中没一个人表现出丝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意愿。”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1注:该句诗出自美国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苏珊娜喃喃自语。这句话让埃蒂感觉无数的鸡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华尔兹。

    “这是什么,苏希?”

    “一首诗,这个诗人肯定在梦里来过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别理这些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边感叹边开始推她离开。

    他们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有一个格状栅栏,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御工事在栅栏那一头,他们第一次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单轨火车布莱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说,一身粉红,精致的颜色与大理石柱纹理相配。布莱因停泊在站台侧轨上,平滑得像子弹一样的流线型车身看起来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属。它的表面只有一处破裂——在装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车窗旁边。埃蒂知道在布莱因鼻子的另一边会有另一扇三角形车窗,上面同样装有巨大的刮雨片,这样布莱因的正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脸,与小火车查理一模一样。刮雨片则像羞涩地垂下的眼睑。

    从摇篮东南方的缝隙透过的白光在布莱因的车身上投射出一块扭曲的长方形。在埃蒂眼中,车身看上去就像一头粉红巨鲸跃出水面——一头全然安静的巨鲸。

    “哇!”他低声惊叹。“我们找到了。”

    “是的,单轨火车布莱因。”

    “它是不是死了,你说呢?看上去是死的。”

    “没死。也许只是在睡觉,但肯定离死还远着呢。”

    “你敢肯定?”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红色的吗?”这个问题埃蒂并不需要作答,他也没有。她抬头望着埃蒂,脸上写满紧张与极度的恐惧。“它正在睡觉。你知道吗?我不敢把它唤醒。”

    “那么我们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说。”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好准备等他们过来因为我有预感他们肯定后有追兵。把我推到那个安在栅栏上的匣子边上,那玩意儿看起来是个通话机。看见了吗?”

    他看见了匣子,慢慢推她过去。栅栏围住整个摇篮,匣子就安装在栅栏中央一扇紧闭的门旁。栅栏垂直的栏杆看上去像不锈钢质地,门上的垂直栏杆则像饰铁铸成,底部则埋在地上的铁洞里。他们俩都没有办法钻过栅栏,埃蒂发现,每根栏杆之间宽不过四英寸,甚至连奥伊挤过去都不容易。

    头顶的鸽群扑扇着翅膀,咕咕直叫,苏珊娜轮椅的左轮咯吱咯吱地发出单调的抗议。这儿居然是油罐车统治的王国,埃蒂心中暗想,意识到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害怕。上次他体会到这个层次的恐惧还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兰山的莱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着破败废墟的那一天。那个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们并没有进入鬼屋,而是转身离开了,他记得当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回那儿去。这个诺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现在,他又来到另一栋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个魔鬼——单轨火车布莱因,修长的粉色车身上一扇玻璃窗窥视着他,就像是一头假寐猛兽的独眼。

    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当阿迪斯无法回答出问题时,布莱因喷出蓝火杀死了他。

    如果它对我说话,我也许都会疯掉,埃蒂思忖。

    外面刮过一阵狂风,雨水顺着建筑一侧的出口飘进来,打在布莱因的窗户上,流下一串水珠。

    埃蒂突然战栗起来,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可以感觉到。”

    “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门,埃蒂,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匣子。”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电——”

    “如果布莱因想烤了我们,他可是毫无顾忌,”苏珊娜透过布莱因车身后的栅栏望进去。“你心里清楚这一点,我也清楚。”

    因为埃蒂知道这是事实,所以他没有反驳。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话机又是防盗铃,上半部安着一个扬声器,旁边还有一个像是说话收听的按钮。下面有许多数字,排列成钻石形状:

    钻石形状下面又有两个按钮,上面用高等语写着:命令与进入。

    苏珊娜一脸的困惑与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先进配件。”

    附图:p408

    当然就是,埃蒂心想。苏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见过一两个家庭警报系统——毕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顿的富人区,尽管她并没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讲到电子产品的丰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与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真正谈起过之间的差别,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当罗兰抓到我的时候罗纳德里根是美国总统她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我疯了。

    “这是一个报警系统。”他说。接下来,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理智都尖叫着反对,他还是强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说话收听键。

    没有电流的声音;没有致命的蓝火蹿上胳膊。甚至没有任何表明这个键还连接的迹象。

    也许布莱因的确死了。也许终于他还是死了。

    但是他并非真的这样相信。

    “喂?”他叫道,脑海中不禁想像着蓝色火苗跳跃在阿迪斯的脸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烧着了他的头发,阿迪斯一边惨叫一边被烤熟。“喂布莱因?有人吗?”

    他松开按键,身体僵硬地等了一会儿。苏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还是没有回答。埃蒂——现在比刚刚更加犹豫——再次按住按键。

    “布莱因?”

    他松手。等待。还是没有回答。此时,就像压力与恐惧感袭来时常会发生的那样,一阵危险的轻率冲动控制了他。这当口,计算成本不再显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仿佛当时他在拿骚蔑视巴拉扎那个面色蜡黄的线人时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罗兰现时现地看见他被如此愚蠢的烦躁所控制,他肯定会认为埃蒂与库斯伯特之间绝不止相似;他会发誓埃蒂就是库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键,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国口音冲着扬声器吼道:“喂,布莱因!你好呀,老朋友!这里是无脑富人的生活方式节目,我是主持人罗宾利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独得网上杂志直销仓库1注:网上杂志直销仓库(publisherscleatinghouse),美国最大的网上杂志订购代理,通过送出大奖的方式吸引读者,也是一个网上赌博公司。的六十亿美元大奖,以及一辆全新的福特小金刚赛车!”

    他们头顶的鸽群受了大叫声的惊吓,扑扇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苏珊娜倒抽一口气,一脸惊慌失措,仿佛一个虔诚的妇女刚刚听见自己丈夫在大教堂里说出渎神不敬的蠢话。“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来了。微笑挂在嘴角,但恐惧、歇斯底里、挫败与愤怒糅杂在一起闪烁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单轨火车女朋友,帕特里夏,将在风景如画的吉姆镇度过一个月奢华假期,在那里你们只会品尝最好的红酒,吃最美味的佳肴!你们——”

    “嘘”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苏珊娜,立刻肯定是她发出的嘘声——不仅因为她已经试图阻止他,而且还因为除了她这里没有别人——但同时他又知道刚才并不是苏珊娜。那是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儿的声音。

    “苏希?你是不是——”

    苏珊娜边摇头边抬起手指了指通话机匣,埃蒂注意到标有命令的按键闪烁着微弱的贝壳粉色光,与栅栏另一边停泊着的单轨火车颜色相同。

    “嘘别吵醒他。”小孩儿的咕哝从扬声器里飘出,仿佛晚风一般轻盈温柔。

    “什么”埃蒂刚起了个头就停下,摇着头伸手轻轻按住说话收听键。等他再次开口,原来那种罗宾利切式的夸张吼叫换成了一种同谋者的轻声低语。“你是什么?你是谁?”

    他松开键,与苏珊娜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瞪圆了眼睛,就像两个孩子刚刚知道屋里原来还有一个危险的——也许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另一个孩子提醒了他们,这个孩子与这个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一直躲在角落里,只能趁着大人睡着的间隙偷溜出来;一个几乎隐形的被吓坏的小孩儿。

    没有回答。埃蒂数着秒数,每一秒都长得几乎可以读完一本小说。正当他打算按键时,微弱的粉红光芒再次闪起。

    “我是小布莱因,”小孩儿低声说。“他看不见我。他忘了我。他认为我被留在了废墟的房间、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键,此时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谁?谁看不见你?是巨熊吗?”

    不对——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经死了,尸体留在许多里外的森林里,自那以后世界也已经转换。埃蒂突然回忆起当时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林间空地时,把耳朵贴在那扇印着恐怖黄黑斜条的门上的感觉。他现在领悟出,所有一切都属于一个整体,一个正在朽败的整体、一张已经破碎的蛛网,而黑暗塔就像一只捉摸不透的石蜘蛛占据在网中央。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抽屉;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闹鬼的荒原。

    还没等扬声器里的声音传出答案,他看见苏珊娜的嘴唇已经嗫嚅出这个词,答案就像谜语谜底揭晓时不言自明。

    “大布莱因,”隐形的声音低声说。“大布莱因就是住在机器里的魔鬼——住在所有机器里的魔鬼。”

    苏珊娜的手钳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勒死自己。她的双眼蓄满恐惧,但是并不是失却神采的呆滞;相反透出清澈的了然。也许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令她能够理解这个声音——当时在同一个身体里,苏珊娜被好战的黛塔和奥黛塔排挤到一边:这个童稚的声音让他们俩都非常吃惊,可她写满痛苦的眼神说明这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苏珊娜能理解所有关于双重人格的疯狂。

    “埃蒂我们得赶快走。”恐惧冲刷掉了她话语中的标点停顿,使之变成听觉污染。“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

    “太迟了,”细小的声音悲伤地说。“他已经醒了。大布莱因已经醒了。他知道你们在这儿,而且他已经来了。”

    突然他们头顶射出两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将空旷的摇篮全笼罩在夺目的亮光中,让阴影失去藏身之处。几百只鸽子被惊起,从高处的鸽巢中没头苍蝇似地向空中冲去、又俯冲下来。

    “等一下!”埃蒂大叫。“请等一下!”

    焦急间他甚至忘记揿下按键,但是这并没有丝毫区别,小布莱因照样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让他杀了我!”

    通话机匣上的灯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后,命令与进入键同时亮起,这回的颜色不再是粉红,而是像烧红的铁煅一样滴血的鲜红。

    “你们是什么人?”怒吼的声音不仅从通话机匣传出,甚至从城市里每一个尚未报废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挂在钢柱上的腐烂尸体在巨大的声波震动下开始摇晃,仿佛连死人都想逃离布莱因,如果他们能够的话。

    苏珊娜心惊肉跳地缩回轮椅里,手掌紧紧按住耳朵,欲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埃蒂感觉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岁经历的那种疯狂、近似幻觉的恐惧中。当时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时把他吓得胆寒的不就是这个吼声?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体会到传说里的杰克顺着豆茎爬得太高、唤醒了吃人魔王之后的感受1注:在英国民间故事杰克和豆茎中,小男孩杰克顺着豆茎爬到天空却唤醒了吃人魔王,最后在魔王妻子的帮助下得以逃脱。。

    “你们怎么敢打扰我睡觉?立刻给我理由。否则立即丧命。”

    他也许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莱因——大布莱因——像曾经对待阿迪斯一样(甚至更残忍地)处置他们;也许他应该被冻僵,任由童话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种恐惧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说话的小布莱因给了他力量,那个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却仍然试图帮助他们。

    所以现在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残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揿下按键。“我叫埃蒂迪恩,旁边是我的妻子苏珊娜。我们”

    他转头看看苏珊娜,苏珊娜连忙点头示意让他继续。

    “我们沿着光束的路径寻找黑暗塔。我们还有另外两个同伴,蓟犁的罗兰和纽约的杰克。我们俩也来自纽约。如果你是——”他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莱因几个字。万一他说漏嘴,这个声音后面的智慧体绝对会明白他们刚刚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住在幽灵体内的另一个幽灵,可以这么说。

    苏珊娜双手做手势让他继续。

    “如果你是单轨火车布莱因呃我们希望能上你的火车。”

    他松开按键。很长时间没有一句回答,只有受惊的鸽群烦躁地扑扇翅膀。当布莱因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只是从栅栏门上的通话机匣里传出,听上去几乎是人声。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关闭。蓟犁也不复存在。枪侠一族早已死光。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谁?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话音一落,一道蓝白色的光束伴随嵫嵫声从天花板射下来,在苏珊娜轮椅左边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尔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烟缓缓升起,夹杂着一股被雷电击中后的焦味。苏珊娜和埃蒂无语地交换了恐惧的眼神,接着埃蒂突然揿下按键。

    “你错了!我们的确来自纽约!我们从海滩上的门进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

    “是真的!”苏珊娜也叫道。“我发誓。”

    沉默。长栅栏的另一端,布莱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车头窗户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视着他们,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睁半闭。

    “证明给我看。”布莱因最后说。

    “上帝啊,我怎么证明?”埃蒂问苏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揿下按键。“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吗?”

    “继续。”布莱因听上去若有所思。

    “帝国大厦!纽约证券交易所!世界贸易中心!康尼岛的热狗肠!无线电城音乐大厅!东村——”

    布莱因打断了他难以置信的是,这次从对话器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约翰韦恩2注:约翰韦恩(johnwayne),美国电影演员,他把身强力壮和沉默寡言的牛仔和士兵的形象表演得栩栩如生。代表作红河,赤胆屠龙。招牌式的拖沓腔调。

    “好吧。朝圣者们。我相信了。”

    埃蒂和苏珊娜又困惑地对视一眼,稍许感到安慰。但是当布莱因开口时声音再次变得冷酷。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停顿片刻后布莱因补充道:“因为如果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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