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官让他运送军队里丰富的食粮。
战争结束时,伯爵梦见了无边无际的自由。道德的紊乱,像早晨的空气那般容易呼吸!他让无秩序陶醉了。可这回,经济的窘迫,从城堡的后门,夺走了他的自由。
战争中什么关系也没有,战后信孝被捧上水产加工协会会长的位置“他利用职务之便,把当时没受到控制的海蛇皮拿来做口袋卖,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海蛇正式名称是鲜鱼,属喉膘类的鱼。体形像鳗鱼,(身上无鳞,黄褐色中带横条花纹。这种身长达五尺的怪鱼,栖息在近海的岩礁里,人一凑近它时,它就獭洋洋睁开眼“啪”地张开并排着锋利的牙齿的嘴。,他让协会里的人带路,去看了沿海洞窟里海蛇大量聚届的地方。久久地,从波浪格曳的小舟上,盯着那边看。岩石间蹲着的一条海蛇,朝着伯爵“啪”地张开嘴,伯爵被吓得浑身一哆咳。这怪色让信孝称心如意。
战后不久,皮革的限制全被撤消,东洋海产的事业困窘起来。他赶快变更经营范围,购进北海道的海带、排鱼、三陆地方的鲍鱼等海产,从中提取制作中国料理的材料,推销给在日本的华侨或是对中国走私的商社。一方面,为了交财产税,不得不卖掉镐木家的老房子。东洋海产也陷入了资金紧缺的困境。
这时,受父亲关照过的一个叫野崎的人,声称报恩,愿意拿出资金。只知道他是“头山满”的徒弟,是个中国流浪汉,除了留在信孝父亲家那个朴素书生时代的印象以外,他的出身和经历别人一概不知。有人说,中国革命时期,他投奔了由日本炮兵出身的士兵组成的“革命军”干着命中一发就给多少钱的勾当。也有入说,他革命后,从哈尔滨拎着有双层底的皮包走私鸦片到上海,然后交给手下拿去推销。
野崎自己当了社长,他让信孝坐在会长位置不要管公司的经营;作为条件,每个月付给信孝十万元的工资。从那时起,东洋海产的实体变得莫名其妙,模糊不清。信孝也在那个时候,从野崎那里学来:炒美金”的方法。’野崎为制暖公司、捆包公司弄来驻日美军关系的订单,把佣金揣进自己的腰包,有时故意涂改订货单的价格,占渔夫们的便宜;东洋海产的组织和信孝的名字让他玩得滴溜溜地转。
有一次,正当驻日美军家属多数要回国去,野崎去为一个捆包公司弄订单,谁知道到当权上校的反对,事情搁浅了。他想到要靠椅木夫妻的社交手腕儿来解决。于是请上校夫妇吃饭,镐木夫妻和野崎去接他们”上校夫人生小病没采出席。
第二天,野崎称私事来镐木家,‘说服夫人出马帮忙。没想到夫人回答说:和丈夫商量后给回音。大吃一惊的野崎用常识来判断,他揣测大概这个冒失的请求让夫人生气了。
“不需要那样的回音。‘喏(不行)’的话;说‘喏(不行)’就行了。惹您生气的话,我道歉;就算我没说;”
“我只说和丈夫商量一下,我家和别家不同哟。’丈夫肯定说‘恩’的。”
“呢?”
“别急,你就全交给我吧。作为条件呢。”夫人用公事化轻蔑的口气说:“那条件嘛。假如我出马,合同订成的话,你接受的佣金可得分给我两成哟。”
野峙睁圆了眼睛;满怀希望地瞧着她。用他在外地干活时不知何处带上的怪语调的东京方言说:
“晦,那感情好。”
那晚上,在信孝面前,夫人用读课本的口气,一句不漏地报告了今日的商谈。镐木半闭着眼睛听着。然后朝夫人瞄上眼,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唠叨什么。夫人让这暖昧的逃避模样惹火了。这回信孝有滋有味地望着夫人说一
“我没阻止你,你火了吗?”
“说什么,现在这种时候!”
夫人知道信孝决不会出面阻止这个计划的。可她心里的一部分真的盼望丈夫阻止和气愤吗?倒也不是。她只是因为丈夫的钝感而发火的。丈夫阻止不阻止都是一回事。她自己早决定了。只是当时夫人抱着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谦虚心情,想把没有同这个名义上的夫分手这种不可思议的纽带,确认为她自己体内某种难以理解精神纽带。把妻子放在眼前,自己已经让迟钝的感受弄麻木了,
孝连妻子这样高贵的表情都漏掉看了。决不相信凄惨,这就是高贵的特性。
镐木信孝害怕了,他觉得妻子像爆炸起来的火药。他特地站起来,抚着妻子的肩,
“对不住你。你按你喜欢的去做吧。这就够了。”
从那时起,夫人开始瞧不起他。
两天以后,夫人乘着上校的车,一起去了箱根。合同签成了.是让信孝无意识的网牵住了吧,轻蔑感反而让钢木夫人充当丈夫的同谋犯。老是两人联手行动。他们专抓那些不顾后果的冤大头,施展美人计。桧俊辅也是被害者之一。
同野崎有生意来往的驻日美军的重要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成为镐木夫人的情夫。美军经常有调动。新面孔眨眼之间就成了“囊中物”野崎越来越尊敬夫人。
“可是,自从我遇见了你以后,”夫人写道,我的世界为之一变。尽管我认为自己的筋肉里只有‘横肌’,但我也有和别人一样的‘非横肌’。你是墙壁;对狄夷的军队来说,你是万里长城。你是决不爱我的情人。正因为如此我仰慕你。现在也这佯仰慕你“这样说的话,你一定会说,对我来说还有一个万里授城瞄;
说镐木吧。看到那个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以前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分手了,一定是这个原因。但是镐木和你不一样。镐木不美。
“从看到你的那天起,我断然停止了娼妓行当;你可以想像镐木和野崎,会用怎样的欺骗、诱哄想来改变我的决心吧。可直到不久前,我不理睬他们,走过来了。可是有我才有镐木,:野蝇筋渐不愿给镐木工资了。镐木向我恳求,答应是最后一回,我终于拗不过又干了一次娟妓行当。若说我是个迷信家,你大概会笑的吧。拿回那份收获文件的那一天,我恰好看见了那个。
“我仅收拾了些宝石,来到京都。卖掉这些宝石大概够我生活的了。我想找一份正经的活儿。幸亏我姑奶奶说住多久都没关系。
“镐木没有我;当然会失去职位的。从裁缝学校拿的微薄收入,他是过不下去的。
“连着几天晚上都梦见了你。真想见见你。但也许还是不见的。
“对读这封信的你,我无法说出口让你为我做什么;往后,请你爱镐木,请你丢开镐木来爱我,我都不能说。希望你能自由,不能再不自由了。我怎么会想起来把你当成自己的东西呢?这就和要把天空当作自己东.西的想法一样荒唐。我能说的只有我仍然爱慕你。什么时候到京都来的话,一定到鹿谷来弯一下吧‘‘寺庙在冷泉院御陵的紧北面。”
悠一读完了信,讽刺的微笑从嘴边消失了。真没想到他被打动了。‘下午三点回到家时收到的信。读完一遍,又翻过来读了几个重要的段落。青年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青年比什么(实在很不幸)都先让自己的纯朴所感动。他为自己的感动里甚至没有—点故意的成份而感动。那颗心,像大病初众的病人之心雀跃起来。“我是纯朴的!”
.他把美丽燃烧的脸颊贴在那封信上。他让这种发作,弄得神魂颠倒,”比喝醉了酒更酩酊大醉。他觉得在自己内部正有一种还没有被发现的新感情正在萌发。“就像写到论文最后一页,哲学家悠然点起;文烟时的乐趣一样,—故意让那感情发现得迟一点儿也很快活的。
桌上放着个父亲的遗物,让青铜狮子抱着的台钟‘自己的心跳和那秒针声音的交织,断得清清楚楚的。,从不幸的习惯中,他养成了一有什么让他感动,立刻就看着那台钟的坏习惯;有时担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可常常最高兴持续不到五分钟便损失了,反而心定起来。”
恐惧让他闭上了眼。于是眼前立刻浮现出镐木夫人的脸。那实在是一幅清晰的素描,没有一根朦胧的线条。这眼、这鼻梁、这唇,不管哪一部分都让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来,新婚旅行的车中,悠一不是把康子放在眼前,也描不出清晰的素描来吗?追忆的明确主要是由欲望唤起的力。回忆中,那夫人的脸实在是太美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投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
他睁开了眼。院子里的夕阳正照在盛开着的茶花树上。八瓣的茶花,熠熠生辉。’青年十分沉着地给这故意迟到的感情取个名字。仅仅这样还不满足,终于他嘟嘟哝哝地说出了口:“我爱她.只有这是真的。”
一且说出口立刻变假的感情,这痛苦的经验把悠一弄习惯了,这回对自己的新感情。他打算给予尖锐的考验。
“我爱着她,已经不觉得是假的。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否定这份感情。我爱着女人!”
他已经不再要分析字的感情,‘他随便地将想像力和欲望放在一起,把追亿和希望混淆起来,他高兴得发疯了。‘他要把自己的分析癖、意识、固定观念、宿命、访念等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概骂倒,把它们埋葬掉。众听周知,这些是我们通常叫作“近代病”的各种症状。’
悠一在这说不清理还乱的感情中,忽然想到俊辅的名字,难道是偶然的吗?
“是呀。快去看检先生。‘听我挑明恋爱喜悦的人除了那老头没有人胜任。为什么呢,’我做这样唐突的自白,分辨出自己喜锐的同财,也就成了对老头阴谋诡计的复仇了。”
他赶快下楼去打电话。正巧碰到厨房里出来的康子。
“急着干什么去?好像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嘛”——康子问。
“你看得出哇。”
一反平时豁达的冷酷,悠一轻松愉快地说。自己爱铺木夫人不爱康子,不可能有比这更自然、更光明正大的感情了;
傻辅在家。约好在“鲁顿”碰头。
悠一两手摄在外套口袋里,像一个打不了埋伏的人,踢踢石子,跺跺脚,等着电车他向身旁不客气踏来蹭去骑过去朋自行车,抛去尖利的高兴的口哨声。
有轨电车那落后于时代的速度、插晃,让想像家的乘客坐着正合适。和平时一样,悠一凭窗眺望。宙外早春的街道渐渐暗下去,悠一沉入了梦想他感到自己的想像力像陀螺飞快地旋转着。为了不让陀螺倒下,周围还必须继续使劲。可是,半路上还能给摇摇晃死的旋转再加一把力吗?这开始给它旋转的力到了尽头不就是最后吗?自己高兴的原因中,只有一样令他不安。
现在看起来,我一定从一开始就爱着镐木夫人的”他想着。
“那为什么在洛阳宾馆,我会避开她呢?”——这反省里似乎有种令他毛骨依然的东西。青年立刻责难起这种恐怖和胆小来。洛阳宾馆避开夫人正是这种胆小在作祟’。
俊辅还没到“鲁顿”来。
悠一从来没有这样焦急盼望老作家来。他的手好几次去模模内侧口袋里的信。模一下信,像是模着护身符似的,俊辅到来之前,悠一的热情一点没消褪地保持着。
也许是焦急、盼望的关系吧,今晚推开“鲁顿”门的俊辅;多少有些威风凛凛的。穿着长披风,里边是和服。连服装也和近来的时髦爱好不一样?俊辅来到悠一旁边的椅子前;和这边那边桌上的少年们点头致意?让悠一大感惊奇。最近,这个店里所有少年都让傻辅请过客了。
“呀,好久不见。”
俊辅精神爽朗地伸出手。悠一有些结结巴巴了。这时倒是俊辅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是不是铺木夫人离家出走的事?”
“您已经知道啦?“
“镐木慌慌张张,跑来找我商量出路,把我当成寻找失物的算命先生了。”
镐木他”说着”悠一狡猾地笑了笑;像专门恶作剧的少年,背叛自己心中热情的清洁狡猾的微笑。“说原因呀?”
“对我可是样样保密,没说呀。我猜是让太太看见跟你做ài的场面了吧。”
“猜的真准呀。”——悠一大吃一惊。
“我的棋谱、上,该出现这种棋局的。”老作家满足过头了,长年地、令人烦躁地、拼命咳嗽起来。于是,悠一去给他揉背、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咳嗽停下了,俊辅脸上发烧,眼眶蓄泪,冲着悠一问:“然后?怎么啦?”
青年默默地掏出那封厚厚的信。俊辅戴上眼镜,先快速把信数了一下,有些生气似地说:“有15张哇。”于是,他坐坐直,披风中的和服摩擦着发出沙沙声,读起信来。
那是夫人的信,悠一却觉得仿佛自己在老师面前让老师看他考试卷子时那种心情。他自信丧失,怀疑起自己来。这惩罚的时间快点过去就好歹幸亏硅债稿子的俊辅读得很快,一点不亚于年轻人。可是自己那样感动的地方,俊辅照样毫大表情地读了过去;悠一见了开始不安起来,自己的感动准不准呢?
“好一封信。”俊辅摘下眼睛,拿在手上拨弄着。“女人确实是没本事的。但时间场合不同,也会有代替才能的东西,这信就是证据。即执着之念呐。””我想听先生说的,不是评论。”
“我可没作评论哟。对这样出色的东西不可能评论;你对出色的秃顶、出色的盲肠、出色的练马产萝卜作评论吗?”
“可是。我受感动了。”青年像哀叹般诉说着。
“什么,感动?这可让人吃惊。贺年卡倒是多少盯着让对方感动才写的。假如弄错了,有什么让你感动的东西,那就是这封信这种最低级的形式。
“不对。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爱着镐木夫人。”
听到这话,俊辅笑出声来。足以使店里人都回过头来的笑声又渐渐上升到喉咙口。’喝口水让水呛了一下还在笑。那笑声就像糯米糕一样,越是想剥下来,.。越是紧紧粘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