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白天变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后不再栽种小季的田土,犁翻过来冻死害虫,山区习惯称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经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麦子,湖边寨男劳动力天天合着女社员种洋芋。十点多钟吃过头一顿饭,男女社员呼群结伴地上坡去,走拢坡上的洋芋土,少说也要十一点。打犁沟的在前头吆喝牛,丢灰粪的胸前挂个箕丢草粪和灰,下种的跟着丢洋芋,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盖土。干到两三点钟,喊声歇气,社员们有的放倒锄头坐下,有的去岭上找毛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打呼噜。一气可以歇到三四点钟,队长拉开嗓门喊上几道,人们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继续干活。做不了一两个小时,太阳落坡,暮霭低压,小伙子嚷着肚皮饿了,队长吹声哨子,收工的队伍比运动员疾奔还跑得欢。这些年来,兴强调拖大帮干活路,拿句报上的话来讲,就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笑声欢语,车来人往。"实际上呢,这种干活是标准的混工分。在鲢鱼湖边守着全大队几十条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给编了几句顺口溜:"出工人等人,干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秋来害死人。"但是,这能怪谁呢?社员哪一个也不愿这样"拖大帮",
这是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干多干少一个样,按人口评工分,有一个人便有十分。社员们的积极性哪能提得起来呢!本来,湖边寨不缺粮、也不少钱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园,一闹"文化革命",造反的人物说湖边寨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橘园给砍了变成水田,连林果、花红、李子、杨梅也不许栽。湖边寨林业上的收入被杜绝了,卖山货特产又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手头的钱落了空。增加了水田,粮食增了产,该有些弥补吧,上头又喊在公余粮之外,上交"忠心粮"。这"忠心粮"的数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交,不但钱没得用,粮也不够吃了,大好的春天总是有愁粮的春荒伴随而来。所以,一到夜长日短的冬腊月间,湖边寨的社员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得晚一些,十点来钟吃头一顿饭,五六点钟收工,擦黑时分吃第二顿饭。难怪正在长身体的年轻小伙子常常公开喊饿了。
收工的时候,柯碧舟总是走在后头,他不慌,回到集体户,煮他一个人吃的饭,吃完饭没事就睡觉,急个啥。湖边寨没有电灯。点蜡烛、点煤油灯都得花钱,他穷得每年发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点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床上想心事。
满寨的社员都走到前头去了,柯碧舟扛起锄头,沿着黄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色里,柯碧舟走到拐弯处一棵六七丈高的柏枝树下,同户的华雯雯支着锄头在那里等他。见他走近,华雯雯朝他笑着,说:"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么事?"柯碧舟也放下锄头,和华雯雯相对站着。"是这样,"华雯雯用商量的口气说,"防火望哨,今晚轮到我值夜。真不巧,从昨天起我就头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麻烦了。想请你帮我值一夜班,工分归你,好吗?"
在湖边寨东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一棵棵都粗壮高大,通圆挺直,枝繁叶密。冬春季节,雨水少,常会引起火烧山。因此,暗流大队一过立冬,就要派一个社员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视林子里有没有火光,一发现火烧山,立刻打火铳枪报警。因为这一大片树林是专属两个大队的集体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队派一名社员,紧挨着暗流大队的镜子山大队也派一名社员,两个人同值。由各大队自摊工分。虽然到湖边寨插队快两年了,知识青年们都还没被派到过这个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况,他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队长同意吗?""同意,同意,完全同意。"华雯雯连说了三个同意,一偏脑壳说,"现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么样,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华雯雯长得娇小美丽,她的个头不高,瘦瘦的,窄肩膀、细腰身,体形窈窕。两条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对撩拨人的乌光闪闪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儿,瓜子脸形。乌黑的头发时常变换发型,不是用铁梳子在火上烧热,卷着她的刘海或发梢,便是把头发蓬蓬松松梳在头顶上,盘一个s髻。要不,她就用夹子把头发全夹起来,紧贴在后脑壳上,只露出白皙的瓜子脸儿。为了保住脸盘的白皙,她真是动用了浑身解数。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洗脸之后,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阳的日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门,刮大风的日子,她不是躲在屋头不出工,便是戴上个大口罩,憋得再难受也不除下来。为此,还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雯雯的脸蛋在她的精心保护之下,确是白皙红润,光滑鲜嫩。脸子漂亮,再加上她爱打扮得花俏,每当出外赶场,她的出现,总会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平时,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当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很少讲话。华雯雯嫌柯碧舟穷,穿得又破又脏,讲话太实在;柯碧舟觉得华雯雯穿戴得太妖娆,喜欢背后嘀咕,说三道四,练起歌喉来又不顾别人愿听不愿听。不过,他们之间却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里柯碧舟还帮华雯雯挑过水;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场给她挑回过一担煤。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华雯雯从"黑皮"肖永川嘴里得悉,有几个流氓要来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对柯碧舟讲了。那晚上柯碧舟一个人去烘房烘房——山区出烟叶。收割以后,烘烤烟叶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烘房。里踡着睡了一夜,几个流氓扑了个空,气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觉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挺有趣味的,便点着头说:"既然队长同意,我就代你去值一夜班吧。不过,工分我不要。""那怎么成呢?"华雯雯见柯碧舟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不要工分,急得直摆手说,"你去值夜,工分还得归你。哎,柯碧舟,你没听说什么吗?""听说什么?"柯碧舟有点疑惑地睁大眼望着华雯雯。华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说:"你没听说,团转山林里,时常有虎豹出没,总有伤人的事儿发生吗?"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华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怕,你放心吧。"华雯雯的脸上豁然开朗,眯缝起双眼,连声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谢谢你!"说着,她扛起锄头,一边往湖边寨走,一边仰着脸唱:"年轻的朋友,你真实地告诉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他在什么地方"
晚饭后,柯碧舟背上队里的火铳枪,衣袋里带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点燃一支长长的葵花秆亮蒿,朝着寨后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两人宽的拾级而上的青岗石山道,忽陡忽缓,忽弯忽拐,从山垭口吹来的风,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响。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彻骨的严寒,想转回去添件卫生衣,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乡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头皮,照旧顺路走去。
望哨棚扎在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交界的峰巅上,几棵粗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树间,搭起一间楠竹支架、茅草盖顶的小屋,小屋里有张竹笆床,床上铺满了谷草,看样子是给人打瞌睡的。屋角落里堆着一大捆干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汉值夜时为后来人砍的,还有一盏马灯,几块碎砖。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长的葵花秆燃得只剩一尺来长了,他借着亮蒿的光,一捻马灯,马灯里的煤油用完了,没人添。他一想不妙,赶紧抱过一捧干柴,将就葵花秆的火,在小屋门槛外点燃起一堆篝火。这既能御寒,又能吓退野兽。篝火燃起来了,映红了他消瘦的脸。他背着枪,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几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之间,用林间牢实的藤子扎起了一个晃悠晃悠的空间藤床,这又是哪个图安逸的机灵鬼扎的,好躺在那上头向东北方铺天盖岭的大树林眺望。
那顺着峰岭交错、连绵无尽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静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风吹过,掀起阵阵林涛。大树林上空,浮动着几朵浅蓝色的夜雾。
一眼望去,山峦重叠的远峰近岭,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说火光,就是点着亮走路的人也没有。庄稼人,谁愿意没事赶黑路、钻林子啊。除了岭巅上的风比较大以外,柯碧舟觉得四周的一切安静祥和,尽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铳枪,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书消磨长夜。
只一忽儿工夫,风声、林涛、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都听不见了,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篝火舔着干柴,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被风吹歪过去。"好啊,原来是你,快给我站起来!"柯碧舟猛听到一声喝,吓了一大跳,惊惧地抬起头来。一只电筒雪亮的光柱,剑一般直射到他手里的书上。他借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
杜见春。"你你怎么来了?"柯碧舟若惊似喜地问。杜见春嗔怒地瞪着他,响亮地反问:"我正要问你呢,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来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顺手把书放进衣袋。"我还不是来哨棚值班!"杜见春一手握着电筒,一手也拿着本书,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还披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衣。说着话,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脸带喜色地面对着柯碧舟坐下来,诧异地问,"你知道今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认真地摇摇头,反问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要说不知道,就是闭着眼说瞎话!"杜见春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说,眼睛里闪烁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羞涩地说,"我知道,你们男生总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踪。即使一时搞不到,也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算你聪明"
起先,柯碧舟听着这些话,直觉得莫名其妙,听着听着,他听出话外音来了,脸也有些臊红,急忙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见春,你搞错了,我从没有打听过你的行踪。今天是华雯雯叫我代她来值班的。"杜见春哈哈大笑:"还要骗我呢!你这个人啊,哈哈。""不骗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柯碧舟把华雯雯请他来值班的情形细细告诉了她。
杜见春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面颊上有点儿潮红。她神态上由喜悦振奋到颓然失望的明显变化,柯碧舟立刻感觉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确实从未向人打听过杜见春的行踪。可自从杜见春见义勇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难之后,只要稍有空闲和余暇,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离湖边寨远还是近?她来插队前,在上海哪座中学读书?一连串问题横鲠在柯碧舟心头,使他愈发想尽快遇到杜见春,把一切问个明白。这不仅仅
是对杜见春怀有一种感激之情,还有一种、一种一种柯碧舟也说不上来的感情。他常想杜见春,想她直率爽朗的个性,想她执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一旦见了面,说的话为什么竟是这样呢?柯碧舟内心在责备自己,不吭气了。
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僵;相互之间也立时感觉到了,本来挺自然地讲着话,这会儿反而不敢仰脸望对方了。沉吟了半晌,杜见春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情绪,低声说:"难道你们那个华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说定了,这个月每夜都派女劳力来值班?"柯碧舟吃惊不小,经杜见春这一说,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吗,现在他们一男一女,在这岭巅上,要度过这漫长的冬夜,足足有八九个小时呢,岂不尴尬。他垂下头说:
"可能华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来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吞了,只想把这差使推掉。我问她,队长同意吗?她显然骗了我,说队长完全同意。这个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谎骗人,真不应该。杜见春,这样吧,你在这儿烤着火,我回去叫她来。她要怕,我陪她来"
柯碧舟说着话抬起头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嘴怔住了。杜见春那双黑溜溜乌闪闪的眼睛笔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丝讥讽似的笑纹,脸颊上又似涂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里一亮一熄。
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血涌上了他的脸,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头麂子般骤跳起来。他不敢久望杜见春的脸,手足也感到无处放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她是多么动人啊!""怎么不回去陪华雯雯来了?"杜见春忽然问他,语气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并不想离开这儿,但他又简直招架不住杜见春的凌厉攻势:"如果你感到麻烦,我马上就去。"说着他下了决心,站了起来。杜见春又急促地问:"华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来!"柯碧舟揣摩着杜见春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含意,他连连摇着头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关系,不,连一般的关系也谈不上。她特意请我来代值一夜班,我能推辞吗?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从小偷肖永川那儿得到消息,特地告
诉我,我避开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便推"
"怎么,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杜见春的眼睛又辉亮起来,整个脸部也变得辉耀明晰,嗓音仍是那么清亮悦耳。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见春的双眼不仅辉亮得逼人,而且在深渊般暗黑的目光深处,透出股一般姑娘没有的、专注执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门槛边,叹了一口气说:"根本没有结束。我当众让肖永川把钱退还给老乡,他对我怀恨在心呢。从那次以后,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你为什么那样怕他?"杜见春不理解地问,"这件事你
向领导汇报了吗?"
"没有。"
"为啥不汇报?"杜见春震惊了。
柯碧舟的脸色暗淡下来,他不大情愿地回答:"因为大队领导不信任我。"
"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杜见春眨巴着眼睛,接着问出一连串问题,"你表现不好吗?你得罪过他们吗?哎,你干吗不说话呀?有话坐下说嘛,一直站着干啥?"
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处,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太阳穴,两条眉尖有些锁皱,痴痴地瞅着摇曳舞动的红色火焰。忧悒地低叹一声。
"你怎么了?"杜见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肩耸了耸,让军大衣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没察觉,平时说话清亮的嗓音,这会儿变得温柔而又关切,"来插队后出过什么事吗?"
柯碧舟摇摇头,两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里,闪出他眼角上的泪痕。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紫木树未落尽的叶子沙沙响,一张黄叶,飘飘悠悠地从空中掉下来,翻卷着,落在篝火上,"滋滋"几声,便给铁红色的火焰吞噬了。
柯碧舟的两眼一直紧随着那张残叶,看着它被烧毁,他心情迷乱地说:
"我的命运,就像这张残叶一样,快该有个归宿了。"
他没有回答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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