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
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了。正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来一辆,我们进了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确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全没想到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于是我对赶车的叫道:‘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
“赶车的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车窗玻璃被扫击得劈拍有声。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极力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改变一下这种共坐不语的离奇可怖的局面,结果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