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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十紫砂壶恍然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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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豆

    白月的手上抱着一只上好的紫砂壶,珠圆玉润。

    这是一只段泥壶。

    段泥壶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这只很有些年代了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这样的一把壶价格不菲。

    白月这一整天都抱着这只壶,她带着盈盈笑意,看着店外来往的行人。红云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白月是在等这只壶的有缘人。

    天色已暗,看来佳客即将登门。

    侯洙偶然间走进那爿古董店。

    他那时在夜市里逛,到处是喧嚣的人声。他本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当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升起的月亮,就那么细细的一弯,静静地悬在树梢头。风吹树梢动,倒像那弯月摇摇欲坠。

    便那么看着,摇摇欲坠的月,照着嘈杂纷乱的人群。

    看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

    于是慢慢地走进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原先这里也是一个集市,只是没有这么宽敞,如今旧时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嚣始终不曾变过。

    目光在人群中穿过,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看见拐角的那爿小店。

    只得一间门面,干干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静着。

    便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古董杂货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里收拾得整洁清爽,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只一手大,珠圆玉润。

    段泥壶。

    这段泥,俗称"绿泥",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出黑",犹如发霉。

    这一只却不曾"出黑",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

    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

    "这叫做'连理壶'。"

    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

    "'曼生壶谱'里,传说该有这一式。"

    侯洙一惊,"哦?"

    女子浅笑,"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

    侯洙便也松口气,笑:"不错。"

    女子又道:"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

    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

    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

    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

    "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女子闲闲地提起,"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壶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

    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甲庚"两字。

    旁边还有两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绛彤"。

    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

    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是两个人吧?"

    "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

    侯洙笑笑,"我怎会知道?"

    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

    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

    "我要了。"

    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

    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侯洙果然惊心。

    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侯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苏星的人生,在见到那只连理壶的时候,重新开始。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她会与别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电轰鸣,大雨倾盆而下,她的母亲说,从来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雨,仿佛苍天的怨气,一夜倾泻。

    便在那一夜,赶来医院的父亲出了车祸,人不曾有大碍,却因此识得了一个女子,从此心就不曾再回头。

    她的母亲从未跟她提过这段往事,只说她父亲死了。

    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她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她都很清楚,连她母亲望着她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当母亲又这样望着她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应该知道,世间的男人都不过如此。"

    她的母亲惊愕莫名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那年,她十岁。

    长到十七岁,母亲患上癌症。

    临终时,叫来了她的父亲。

    那男人,只在她刚出生后不久来看过她,所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与她的后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绝。

    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白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她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别人看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怪异。因为特异而被疏远,没有人跟她作伴,虽然有一点寂寞,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想早点记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这样迷迷茫茫地过着。

    她走进这爿古董店,纯属偶然。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嚣喧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身边的男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静的灯光,从雕花木门的缝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着,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苏星冲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杂志的编辑,同为女人,见到她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后来说:"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该是什么样子。"她又说:"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她却回答:"为什么我要笑呢?"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

    心里还不免惴惴,那话是不假的么?真的没有人能够抵挡?那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便终于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真是经不起诱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有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熟,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玉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足钱,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

    那时他一身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意乱情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

    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店的主人把壶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苏星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一只好壶,小心别打坏了。"

    苏星觉得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却捉摸不透,抬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苏星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

    他便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见,一忽而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

    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高档大车的公卿子弟,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荡荡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

    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楼下,四层的旧楼房,惟有二楼上,她住的那一间没有灯光。

    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他仍像一只木偶,线提在她手里。

    "我上去拿钱给你。"

    他说:"好。"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着。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衣。

    天色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衣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妩媚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摇头:"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他却不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春日的季节,桃花开着,玉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像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

    苏星呆呆地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春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干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干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干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缝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缝店,就在那条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业街。

    旗袍是大红的,大红锦缎,轻轻一抖,便在阳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泽。

    裁缝问:"要做新娘了?"

    苏星怔了一会儿。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缝乐呵呵地说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这回脱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该飞上枝头!"

    "恭喜啊"

    那些欢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回响,倒像阴毒的火,一点点噬着人的心。

    手里的大红旗袍似是越来越艳,陡地张满了整个天地间,像火,也像血,无边无际,将一个渺小的人儿困在其中,逃不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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