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北京。
昨夜一场纷飞的大雪装点了萧索的京城。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裕王府的门口,一个披着黄色披风的年轻人跳下马车,他仰望着门上的匾额,轻蔑地嘲讽道:
“裕王府?跟寒酸的破落户似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群仆人七七八八排成两列:
“恭迎景王爷”
景王一甩披风,趾高气昂地走了进去。
寒月扶着陈王妃和景王走了个正脸:
“景王爷万福!”陈王妃屈膝行礼。
景王并不正眼看陈王妃:
“王妃娘娘不必多礼,知道三哥今日在府,特来拜会一下。”
“王爷正在书房读书”陈王妃回复。
“听说皇上要为景王爷另立门户,不知王爷何时离开京城?”寒月知道皇上已经为景王爷选定了湖广德安府,想讨好一下。
景王爷白了寒月一眼:
“谁说我要去藩地了?散布谣言的都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
寒月见景王爷不快,自然不敢再多言什么。
景王爷当然没必要为一个丫鬟动怒,他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陈王妃见寒月仍然斜着眼看远去的景王爷:
“去叫厨房加菜,多叫几个丫鬟伺候着”
景王爷一跨进书房,就看到裕王爷拿着一本书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三哥好雅兴!”
裕王和景王长得不十分像,裕王清瘦,和颜悦色,景王则浓眉大眼,给人一种威严感。
“三哥这王府也该好好收拾收拾才是!”景王爷一向出手阔绰,他对于裕王的节俭十分看不惯。
“听说皇上给四弟选了德安府”裕王知道景王一直不肯离开京城。
“皇上怕是有立三哥为太子之意”景王人到是直接“德安的景王府已经造了好几年,我也是该自立门户”
裕王把书放下:
“四弟是来辞行的?”
“不知道三哥舍不舍得?”景王爷仰头大笑“今晚咱们要好好把酒言欢一番”
景王看着端上来的饭菜,皱着眉头:
“三哥平日过得也太清苦了些”
好在裕王对景王的挑剔也不太在意:
“要是饭菜不合四弟胃口,我叫厨房再加菜”
景王盯着来上菜的丫鬟们:
“只要有酒就好”景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端酒来的丫鬟,盯着那袅袅娜娜走过来的少女。
虽然衣着朴素,没有任何饰物的点缀,但仍遮不住清丽的容颜。标致的鹅蛋脸,漆黑晶亮的眸子,嘴角扬起的时候,略过的那一抹淡定而婉约的笑容让人几乎销魂沉醉于其中。
“王爷请慢用。”她的声音温柔,听起来让人觉得和暖而舒适。
景王看得有些发呆,他没想到在裕王的府中,还会有如此标致的丫鬟。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小手柔软而冰凉:
“新来府的?叫什么名儿?”
看似柔弱的少女却有一股倔脾气,她轻轻地一笑,稍稍用力抽出了手:
“王爷尊贵,奴婢出身低微,怕污了王爷耳朵”
“有意思,”景王爷见她不愿意回答,更来了兴趣“多大了?”
“王爷问你话就说啊!”寒月冲景王爷谄媚地笑着“王爷肯问你是你的福气王爷您别见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丫头叫云儿,乡下来的”
“云儿,”景王来了兴致“没想到这乡野人家还能起出这么好记又好听的名儿来”
陈王妃见景王很是欢快,就招呼云儿:
“云儿,给王爷倒酒伺候着”
云儿知道此事推辞不得,只好应承下来。
“云儿如有冒犯之处,请王爷见谅”
景王爷心花怒放:
“我像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么?来,陪本王喝几盅”
云儿替景王斟满酒,悄悄地瞥向一直一言不发的裕王,看到一对忧郁的眼睛,捉摸不定的眼神不知道已经游离到何方了。
景王爷虽然不太招人喜欢,但是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和善了许多。
虽然云儿不喜欢景王爷这种太过“倜傥”的人,但是还是陪他到喝醉。当然醉的只有景王爷一个人,虽然说要与他的三哥裕王“把酒言欢”但是他一喝酒就把一切抛诸脑后,只知道唱着小曲儿,嘻嘻哈哈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景王爷,云儿轻手轻脚地替他关上门。经过书房的时候,云儿发现王爷并没有就寝。
“王爷”云儿轻叩书房的门。
王爷知道应该是来斟茶的丫鬟:
“进来。”
云儿推开门:
“云儿见书房还有光亮,知道王爷还没就寝,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转过身来,见进来的是云儿很是诧异:
“四弟他睡下了?”
云儿点头称是。
“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王爷将手中的书递给云儿“记得你读过两年书,花间集读过么?”
“云儿不大欣赏‘花间’习气,”云儿并没有接王爷的书“要读宁愿读李后主的词,虽然凄凉,但也悲壮些。”
王爷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一个小丫鬟居然也对诗词略懂一二:
“李后主的词你也读过?”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云儿幽幽地念出这句“李后主以前是奢靡了些,后期他对故国的思念还是挺让人感伤的。”
“整天就知道靡靡之音,注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不知道王爷是在说李后主还是在说别人。
“李后主何尝不想励精图治?当时如果没有太祖,他可能只知道偏安,永远不知道国家兴亡对他的真正意义了”云儿自知说这些大为不敬“王爷恕罪,奴婢多言了”
王爷似乎对云儿的话没有介怀:
“四弟也算是个想要励精图治的人”
“可是皇上还是打算让王爷您来继承大业”云儿知道此话冒险。
“此话怎讲?”王爷的声音有些喜悦。
“皇上一直把王爷您留在京城,这次给景王爷选的藩地还是德安府。”云儿目光坚定地看着王爷。
“可是看四弟的意思不想离开京城”王爷知道景王爷一直赖在京城不肯走,皇上似乎也默许此事,就藩不就藩也就变成这种模棱两可之事。
“王爷您一直颇受大臣们推崇,想必他们会为王爷考虑此事吧”云儿知道话只能至此,多说无益。
王爷听云儿话中有话,也明白她含而不露的意思。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去吧!该去休息了!”
“奴婢告退!”云儿转身的刹那,忽然被王爷又叫住:
“你回来!”
云儿慢慢转身: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此事不得对外人说起。”王爷叮嘱云儿,虽然他心中明白,能和自己讲以上话语的女子必然相当聪慧。在云儿低头的瞬间,王爷忽然瞥见插在云儿头上的发簪,那枚珍珠发簪在黑夜里格外闪亮,又和这丫鬟的蕙质兰心相得益彰。
“头上的簪子是雪心的?”王爷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仍然酸楚。
“是的,”云儿以为这些年王爷已经把雪心姐忘得一干二净了“是雪心姐临终前送给云儿的”
雪心,似乎真的已经淡漠出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这枚簪子,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这就是在雪心身边那个年幼瘦弱的小丫头了呢!
“过几日去拜祭一下雪心吧!好几年了”不知道王爷是思念还是愧疚,他只是淡漠地说了这句。
没过多久,礼部尚书吴山就拟订了景王离开京城的各项礼仪,皇上也无法再袖手旁观下去,只好让景王去了德安。景王一走,似乎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不可动摇。
裕王爷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也决定择日去拜祭雪心。既然王爷的储君地位安定下来,当下最着急的事就是没有子嗣的问题。距离雪心去世已经过了三年,可是王爷仍然没有一儿半女。
拜祭雪心一事,王爷并没和陈王妃提起。
王爷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来看望过雪心了。对这个曾经伺候自己多年,给自己生子,却早早去世的女人,王爷心底还是有些愧疚的。雪心没有名分,没有地位,死后只能孤伶伶地葬在这里,无人看望,无人怀念。但是王爷错了,雪心并不孤独,她的坟冢并没有杂草丛生,并没有被冬日的积雪覆盖,那个小土包鼓鼓的,像是新填过土一般。
云儿把带来的吃的都一一码好,有酥皮的点心,有圆圆的苹果。
“雪心姐喜欢吃酥皮的点心,喜欢枣泥儿的,还喜欢吃起来很脆的苹果”云儿见王爷一直看着自己,就解释道“我有空儿就来看看雪心姐,陪她呆会儿,也许她一个人会觉得寂寞的”
即使是曾经陪伴自己的雪心,王爷也不太清楚雪心到底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喜欢什么首饰
“本王还是觉得亏欠雪心,最后连个名分都没给她”王爷看着墓碑上那仅有的“雪心”两个字。
“雪心姐不会介意的”云儿低声说了句。
雪心姐在天之灵不会安息,不是因为王爷没给她名分,不是因为王爷早已忘记曾经的恩情,而是叹息不能和小王爷葬在一起,不能再见福生哥一面,不能再过以前曾经有过的所有快乐的日子。
“王爷您也不必担心,过几年陈王妃会给您多添几个小王爷的”云儿知道王爷遗憾得当然还有那个早夭的儿子。
王爷面若冰霜,冷冷地看着天上飘落下来的点点雪花。
“该到庙里上香了”
“你干嘛去了?”寒月见云儿提着空篮子向厨房的方向走“天儿都黑了才回来,活儿也不干,就知道偷懒”
“去拜雪心姐”云儿不卑不亢地回答。
寒月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不年不节的瞎祭什么!那个贱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你这种人记着!王爷忘了,不知道她那个情哥哥福生还记得不?”
“你不觉得天儿冷了么?”云儿上翘着嘴角。
“你”寒月的眼珠子骨碌着“什么意思?”
“今儿个是十月初一,你不知道么?”云儿仍然笑容满面。
寒月打了个寒噤,但还是死鸭子嘴硬:
“别跟我来神啊鬼啊的这一套,我不信!”
“那你怎么从来不敢去打水?”云儿知道寒月自从三年前湄儿投井之后就再也不敢靠近井边了。
寒月哆嗦了一下:
“那是你们下人干的活儿,我凭什么干?”
“那你是什么?”云儿敢正视寒月的眼睛,不再有任何恐惧和畏缩。这是雪心去世,云儿用簪子扎了寒月之后,两个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谈话。
“你长本事了!”寒月对云儿的语气颇为愤怒“别忘了丫鬟里面我说了算!要是当初生小王爷的是我,恐怕现在我早当了侧妃了!”
“如果当初生小王爷的是你,死的人就该是你了!”云儿步步逼近,不给寒月还嘴的机会“你不觉得心里有鬼?你不害怕小王爷和湄姐姐到你梦里来找你索命么?雪心姐虽然不是因为你而死,但是是你间接害死的!”
寒月张开双手,在面前一通胡乱抓着:
“胡说八道!你吓唬人!”
云儿不向前走,她看着精神极度狂乱的寒月:
“雪心姐已经不在了,也不可能回来了,她活着的时候你对她不好,去了你还敢再污蔑她,你小心会有报应的”
“报应!”寒月大口地喘着粗气“什么报应!我没做过亏心事,怕什么报应!我看是老天爷不公平才对!我伺候王爷那么多年,老天爷连个儿子都不给我!”
寒月的话突然停止了,她一下子扑倒在云儿面前:
“有鬼!你看见没有?刚才有个黑影!”
云儿看着惊恐万状的寒月,有些啼笑皆非:
“你既然不信鬼神之说,还怕什么黑影!”
寒月转动着已经僵硬的眼珠,哆哆嗦嗦地把头缩进棉袄的领子里了。
寒月大病了一场,整天都在说胡话。一会儿热得要死,一会儿又冷得和冰棍儿似的,把王府的人搞得人仰马翻的。王府里的人都说寒月在鬼穿衣那天被鬼上了身,云儿不这么看,只是觉得寒月是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照顾寒月的任务落在云儿身上,葯煎了不知多少付,寒月还是终日神情恍惚的。
“起来喝葯了”云儿把葯端来给瑟缩在床里的寒月。
“去去去!”寒月一挥手把葯碗打翻“你们都想害死我”
云儿无可奈何地蹲下身子收拾着打破的碎片:
“你自己害人也就罢了,别以为谁都会害你!”
寒月筛糠般地哆嗦着:
“黑影!”
云儿马上转头,屋子里亮堂堂的,哪里有什么黑影。
“我再去给你端一碗葯”云儿见寒月神经兮兮地,知道多说无用。
寒月恐惧地蜷缩在角落里,无视云儿的存在。
云儿到厨房新盛了一碗汤葯。
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前略过,云儿知道那一定不是鬼魂,一定是个人影,就像很多年前她看到的一样。
云儿追了出去。
是福生哥么?他回京城了?他知道雪心姐不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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