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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反抗第二部陷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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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呢?他们三句不离本行,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天地。他们不能算人。倘使是书本倒也罢了,但他们只是书本的注解,考据文字的诠释。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们在一起。但有时候非见面不可。校长按月招待一次宾客,时间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规避了,连道歉的话也不说,只是无声无臭的装死,还一相情愿的希望他的缺席没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给话中带刺的说了几句。下一回,因为受到母亲责备,他只能抱着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当地别的学校的教员,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大家挤在一间太小的客厅里,依着各人的级位分成几个小组,对他理都不理。邻近的一组正谈着教学法和食品。这些教员太太都有各式各种的烹饪秘诀,发挥得淋漓尽致。男人们对这些问题的兴趣也一样浓厚,也差不多一样内行。丈夫钦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钦佩丈夫的博学多闻:彼此钦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边,靠着墙,不知道怎么好,有时勉强装着傻笑,有时沉着脸,眼睛发呆,脸上的线条扭做一团,真是厌烦死了。离开他不远,有个没人理睬的少妇坐在窗槛上,也和他一样的在那里纳闷。两人只望着客室里的人物,彼此都没看到。过了一会,他们支持不住而转过头去打呵欠的时候,才互相注意到了。就在那一刹那间,两对眼睛碰在一起了。他们彼此会心的瞅了一眼。他望前走了一步。她轻轻的对他说:“你觉得这儿有劲吗?”

    他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子,吐了吐舌头。她大声笑了出来,忽然精神一振,做个手势教他坐在旁边。他们通了名姓。原来她是本校生物学教员莱哈脱的妻子,新近到差,当地还没有一个熟人。她绝对谈不上好看,臃肿的鼻子,难看的牙齿,一点也不娇嫩,可是眼睛很灵活清秀,老带着天真的笑容。她象喜鹊一样的多嘴;他也兴致很好的和她对答;她的爽直教人看了好玩,又会说些发噱的话;他们大声交换着心中的感想,全不顾虑周围的人。而那些邻人,在他们孤独的时候岂不肯发发善心理睬他们,这时可对他们侧目而视了:当着众人这样的嘻嘻哈哈,大家认为太不雅观。但他们爱怎样想都可以,两个饶舌的人简直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就不能痛快一下吗?

    最后莱哈脱太太把她的丈夫给克利斯朵夫介绍了。他长得奇丑无比,一张苍白的,没有胡子的,阴惨惨的脸,可是神气和善到极点。他的声音是在喉咙里迸出来的,说起话来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节之间停下来。

    他们结婚才只有几个月,这对丑夫妻倒是非常相爱:在大庭广众之间,彼此的眼风,说话,拉手,都有种特别亲热的方式,又可笑又动人。一个喜欢什么,另外一个也喜欢什么。他们马上约克利斯朵夫等这儿散了,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说笑话的方式辞谢,说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觉:大家都累死了,好象走了几十里路。莱哈脱太太回答说,心里不快活就更不应该立刻睡觉:那是对身体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终于让步了。他在孤独的环境中很高兴遇到这两个好人,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是老实,殷勤。

    莱哈脱夫妇的家也象他们一样好客:礼数太多了一点,到处是标语。桌椅,器具,碗盏,都会说话,老是翻来覆去的表示欢迎"亲爱的来客",问候他的起居,说着好多殷勤的和劝人为善的话。挺硬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靠枕,在那里怪亲热的,悄悄的说:“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给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劝他:“再来一滴吧!”

    盘子碟子盛着很精美的菜,同时也借机会替道德作宣传。有的说:“得想到全体:否则你个人也得不到好处。”

    有的说:“亲热和感激讨人喜欢,忘恩负义使大家憎厌。”

    虽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烟,壁炉架上的烟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这儿可以让烧红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脸桌上的肥皂就说:“请我们亲爱的客人使用。”

    还有那文绉绉的抹手布,好似一个礼貌周到的人,尽管没有什么可说,也以为应当多少说一点,便说了句极有道理而不大合时的话:“应当早期享受晨光。”

    临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动一下,唯恐还有别的声音从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来招呼他。他真想和它们说:“住嘴罢,你们这些小妖怪!人家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推说是想起了刚才学校里的集会。他无论如何不愿意使主人难堪。并且他也不大容易发觉人家的可笑。这般人和这些东西的好意的噜嗦,他不久也习惯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原谅他们呢?他们人都那么好,也不讨厌,即使缺少点儿雅趣,可并不缺少了解人的聪明。

    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多久,觉得很孤独。内地人往往有种可厌的脾气,不愿意外乡人不先征求他们的同意——(那是规矩)——就随随便便闯到地方上来。莱哈脱夫妇对于内地的礼法,对这种新来的人对先住的人应尽的义务,没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莱哈脱可能当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这些苦役,又不喜欢勉强自己,便一天天的拖着。她在拜客的名单上挑了几处比较最不讨厌的人家先去;其余的都给无限期的搁在那儿。不幸,那些当地的要人就在这一批里头,对于这种失敬的行为大生其气。安日丽加莱哈脱——(她的丈夫叫她丽丽)——态度举动挺随便,怎么也学不会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她会跟高级的人顶嘴,把他们气得满面通红;必要时也不怕揭穿他们的谎言。她说话最直爽,并把心里想到的一起说出来不可,有时竟是大大的傻话,被人家在背后取笑;有时也是挺厉害的缺德话,把人当场开销,结了许多死冤家。快要说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想忍着不说,可是已经说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温和最谦恭的男人,对于这一点也怯生生的跟她提过几回。她听了就拥抱他,埋怨自己糊涂,认为他说得一点不错。但过了一忽她又来了,而尤其在最不该说的场合和最不该说的时候脱口而出:要是不说,她觉得简直会胀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在正因为不该说而说的许多混话中间,她时时刻刻要把德国怎么样法国怎么样作些不伦不类的比较。她自己是德国人,——(而且是德国旗息最重的),——可是生长在亚尔萨斯,和一般法国籍的亚尔萨斯人很有交情,受着拉丁文化的诱惑;那是归并地带1内的多少德国人都抗拒不了的,连表面上最不容易感受拉丁文化的人在内。也许因为安日丽加嫁了一个北方的德国人,一朝处于纯粹日耳曼式的环境中而故意要表示与众不同,所以这种诱惑力对她格外强烈——

    1亚尔萨斯与洛林两州在近代史上常为德法两国争夺之地。本书原作于本世纪初期,而书中时代背景又在普法战争以后,这两州方归入在德国版图的时期,故言归并地带。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题目上来了。她称赞法国人说话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马上做了她的应声虫。对于他,法国便是高丽纳:一对光彩焕发的眼睛,一张笑嘻嘻的年轻的嘴巴,爽直随便的举动,清脆可听的声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国的情形。

    丽丽莱哈脱发觉克利斯朵夫跟自己这样投机,不禁拍起手来。

    “可惜我那年轻的法国女朋友不在这儿了,"她说,"但她也撑不下去:已经走了。”

    高丽纳的形象马上隐掉。好似一支才熄灭的火箭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显出温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个形象,另外一对眼睛出现了。

    “谁啊?"克利斯朵夫跳起来问,"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员吗?”

    “怎么?你也认识她的?”

    他们把她的身材面貌说了一说,结果两幅肖像完全一样。

    “原来你是认识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说。"噢!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统统告诉我吧!”

    莱哈脱太太先声明她们俩是无话不谈的知交。但涉及细节的时候,她知道的就变得极其有限了。她们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碰到,以后是莱哈脱太太先去跟那姑娘亲近,以她照例的诚恳的态度,邀她到家里谈谈。她来过两三次,彼此谈过些话。好奇的丽丽费了不少劲才探听到一点儿法国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话逼出来。莱哈脱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纳德耶南,没有产业,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个兄弟,那是她尽心尽力的帮助的。她时时刻刻提到他,唯有在这个题目上她的话才多一些。丽丽莱哈脱能够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为对于那位既无亲属,又无朋友,孤零零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学里的年轻人表示同情的缘故。安多纳德为了补助他的学费,才接受这个国外的教席。但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能单独过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迟到了一点,两人都会神经过敏的着慌。安多纳德老替兄弟担心:他没有勇气把孤独的痛苦藏起来;每次的诉苦都使安多纳德痛彻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难过,还常常以为他害着病而不敢告诉她。莱哈脱太太好几次埋怨她这种没有理由的恐怖;她当时听了居然也宽慰了些。——至于安多纳德的家庭,她的景况,她的心事,莱哈脱太太却一无所知。人家一提到这种问题,那姑娘马上惊惶失措,不作声了。她很有学问,似乎早经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没有丝毫妄想。在这儿住在一个既没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闷。——怎么会离开的,莱哈脱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说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安日丽加可绝对不信;她敢打赌那是血口喷人,唯有这个愚蠢而凶恶的地方才会这样狠毒。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出了点乱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时候把头低了下去。

    “总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临走跟你说些什么?”

    “啊!"丽丽莱哈脱说,"真是不运气。我刚巧上科隆去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太晚了!"她打断了话头对老妈子这么说,因为她把柠檬拿来太晚了,来不及放在她的茶里。

    于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国女子动不动把家庭琐事扯上大题目的脾气,文绉绉的补充了两句:“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说的是柠檬还是那打断的故事。)

    随后她又接着说:“我回来发见她留给我一个字条,谢谢我帮忙她的地方。她说回巴黎去,可没留下地址。”

    “从此她再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张凄凉的脸在黑夜中不见了;那双眼睛刚才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象最后一次隔着车窗望着他的情形。

    法兰西这个谜重新在他心头浮起,更需要解决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莱哈脱太太问长问短,因为她自命为熟悉那个国家。她从来没到过法国,可是仍旧能告诉他许多事情。莱哈脱是很爱国的,虽然对法国并不比太太认识得更清楚,心里却充满着成见,看到丽丽对法国表示过分热心的时候,不免插几句保留的话;而她反更坚持她的主张,莫名片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边鼓。

    对于他,丽丽莱哈脱的藏书比她的回忆更有价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语书:有的是学校里的教科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随便买来的剧本。克利斯朵夫既极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国的情形,所以一听到莱哈脱说他尽可以拿去看,就喜欢得象得了宝物似的。

    他先从几本文选,——几本旧的教科书入手,那是丽丽或莱哈脱从前上学用的。莱哈脱告诉他,要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文学里头弄出一些头绪,就该先从这些书着手。克利斯朵夫素来尊重比他博学的人的意见,便恭恭敬敬的听了他的话,当晚就开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宝物看一个大概。

    他先认识了一大批法国作家,从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绝大多数。他翻了翻诗歌,从拉辛,雨果,到尼凡诺阿,夏伐纳,一共有二十几家。克利斯朵夫在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进散文的领域。于是又来了一大批知名与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美,玛德勃仑,伏尔泰,卢梭,米尔博,玛萨特等。在这些法国文选中,克利斯朵夫读到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宣言;又读到一个叫做弗雷特烈—公斯当特罗日蒙的作家描写德国人的文字,说:“德国人天生的宜于过精神生活,没有法国人那种轻佻而喧闹的快乐脾气。他们富有性灵,感情温婉而深刻,劳作不倦,遇事有恒。他们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寿命最长的民族。作家人才辈出,美术天赋极高。别的民族常以生为法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国人却对于全人类都抱着一视同仁的热爱。而且以它位居中欧的地势来说,德国似乎就是人类的心和脑。”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惊讶,阖上书本想道:“法国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强者。”

    他另外拿起一册。那是比较高一级的东西,为高等学校用的。缪塞在其中占了三页,维克多杜吕哀占了三十页。拉马丁占了七页,蒂哀占了将近四十页。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选入了(只删去了唐第爱格和洛特里葛的对白,因为太长),朗弗莱因为极力为普鲁士张目而攻击拿破仑一世,所以在选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别多,他一个人的文字竟超过了十八世纪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说崩溃中所写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国惨败的情形,被选了很多篇幅。至于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吕伊哀,狄德罗,斯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简直一个字都没有。反之,在别本书里所没有的巴斯1加,本书里倒以聊备一格的方式选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无意中知道这个十七世纪的扬山尼派信徒"曾经参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学院"2——

    1以上所述,完全证明德国人选的法国文学集轻重倒置,不伦不类。

    2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国文学选集,一本是中等学校适用法国文学选读,温杰拉德编,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国文学,埃里格与其葛合编,丹特林改订,汉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丢开了,他头昏脑胀,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对自己说:“我永远弄不清的了。"他没法整理出一些见解,把书翻来翻去,花了几个钟点,不知道读什么好。他的法语程度原来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费尽气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是这片混沌中间也有些闪铄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噁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声。他从这一次初步的浏览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这也许是编者带着偏见的缘故。那些德国的出版家,故意挑选法国人批评法国而推重德国的文章,由法国人自己来指出德国民族的优秀和法国民族的缺点。他们可没想到,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思想独往独来的人心目中,这种衬托的办法倒反显出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摘自己,颂扬敌人。法国的史学家米希莱就很恭维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朗弗来也颂扬特拉法尔加一役中的英国人,十九世纪的法国陆军部部长夏拉赞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鲁士。拿破仑的敌人诋毁拿破仑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敢用这种严厉的口吻。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在这些刻薄的嘴里也不能幸免。在路易十四的时代,那些戴假头发的诗人也一样的放肆。莫里哀对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对什么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骂上面用功夫。那简直是藐视一切。老实的德国出版家有时为之吓坏了,觉得需要求个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厨子,小偷,流氓混为一谈的时候,他们便替巴斯加申辩,在附注里说他要是见到了现代的高尚的军队,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们又赞扬莱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来是乌鸦受了吹拍而把嘴里的乳饼给狐狸吃了,莱辛却把乳饼改成一块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但愿你们永远只吃到毒药,可恶的谄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对着强烈的阳光一样睁不开眼睛;克利斯朵夫却觉得非常痛快:他是爱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惊;一个德国人无论怎么样独往独来,总是奉公守法惯的,在他眼里,法国人那种毫无顾忌的放肆,的确有点儿作乱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国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涂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至于真正否定的话,他倒认为是好笑的怪论。可是诧异也好,吃惊也好,总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随便从这个感想跳到另一个感想,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法国小说的轻松快乐的气息:——夏福,赛瞿,大仲马,梅里美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时还有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一阵阵从书本中传出。

    快天亮的时候,睡在隔壁屋里的鲁意莎醒来,从克利斯朵夫的门缝里看见灯还没熄。她敲着墙壁,问他是不是病了。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门忽然给打开了:克利斯朵夫穿着衬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书本出现了,做着庄严而滑稽的姿势。鲁意莎吓得从床上坐起,以为他疯了。他哈哈大笑,舞动着蜡烛,念着莫里哀剧本中的一段台词。他一句没念完又噗哧笑了出来,坐在母亲床脚下喘气;烛光在他手里摇晃。这时鲁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什么事呀?什么事呀?还不睡觉去!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真的发疯了吗?”

    他照旧疯疯癫癫的说:“你得听听这个!”

    他说着坐在她床头,把那出戏从头再念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高丽纳,听到她那种夸张的声调。鲁意莎拦着他,嚷着:“去罢!去罢!你要着凉了。讨厌!让我睡觉!”

    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念着,装着浮夸的声音,舞动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问母亲是不是妙极。鲁意莎翻过身去钻在被窝里,掩着耳朵说:“别跟我起腻!”

    可是听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终于她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问她意见而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俯下身子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莱哈脱家去找书。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爱那个高丽纳与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那么丰富的热情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他还加以夸张,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哈脱太太前面。她虽是毫无知识,也故意要把法国文化跟德国文化作对比,拿法国来压倒德国,一边是气气丈夫,一边因为在这个小城里闷死了,借此发发牢骚。

    莱哈脱听了大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学科以外,其余的知识只限于在学校里得来的一些。在他看来,法国人在实际事务上很聪明,很灵巧,很和气,会说话,但不免轻佻,好生气,傲慢,一点都不严肃,没有强烈的感情,谈不到真诚,——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没有哲学,没有诗歌(除掉布瓦洛,贝朗瑞,高贝以外)的民族,是一个虚浮,轻狂,夸大,淫猥的民族。他觉得贬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简直不够用;因为没有更适当的名词,他便老是提到轻佻两个字,这在他的嘴里,象在大多数德国人嘴里一样,有种特别不好的意思。临了他又搬出颂扬德国民族的老调,——说德国人是道德的民族(据赫尔德说,这就是跟别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实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诚、忠实、义气、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费希特说的),——还有德国人的力,那是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国人的思想,——德国人的豪爽,——德国人的语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语言,和种族一样保持得那么纯粹的,——德国的女子,德国的美酒,德国的歌曲,"德国,德国,在全世界德国都是高于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莱哈脱太太跟着哄笑。他们三个一起直着嗓子大叫大嚷,但还是很投机,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国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这对新朋友家里去谈天,吃饭,和他们一起散步。丽丽莱哈脱很宠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饭菜,很高兴能借此机会满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欲。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调方面都体贴得不得了。庆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时候,她特意做了一块蛋糕,四周插着二十支蜡烛,中央用糖浇成一个希腊装束的肖像,手里抱着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亚。克利斯朵夫虽然嘴里反对德国人,骨子里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对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现大为感动。

    至诚的莱哈脱夫妇还会想出更细腻的方法来证明他们的友情。只认识几个音符的莱哈脱,听了太太的主意,买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这是那出版家卖出的第一批货),——分送给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给来比锡和柏林两地的书铺,那是他为了编教科书而有往来的。这种瞒着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动人又笨拙的推销工作,暂时也并没一点儿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来:没有一个人提到它。莱哈脱夫妇眼看社会这样冷淡非常伤心,觉得幸而没有把他们的举动告诉克利斯朵夫;否则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实际上什么都不会白费的,人生就不少这样的例子;任何努力决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无音讯;忽然有一天你会发觉你的思想已经有了影响。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这样的迈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他们孤零零的待在内地,或是因为胆小,或是因为打不起精神而没有对他说出他们的感想。

    只有一个人写信给他。在莱哈脱把集子寄出了三个月以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气的,热烈的,表示写的人非常感动的信,用的是老式的体裁,发信的地方是图林根邦的一个小城,署名是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彼得苏兹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极了,但他在莱哈脱家把搁在口袋里忘了好几天的信拆开来的时候,莱哈脱夫妇比他更愉快。他们一同看信。莱哈脱夫妇彼此丢着眼色,克利斯朵夫并没注意。他当时满面春风,可是莱哈脱发见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脸来,停住了。

    “嗯,干吗你不念下去了?"他问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愤愤的说:“嘿!岂有此理!”

    “怎么啦?”

    “你去看吧!”

    他背对着桌子,站在一边生气了。

    莱哈脱和太太一起念着,看来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话。

    “怎么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着,拿起信来送到他眼前,"难道你不识字吗?你没看出他也是个勃拉姆斯党吗?”

    莱哈脱这才注意到:那位音乐导师的信里有一句话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于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叹道:“嘿!朋友!我终算找到了一个朋友可是刚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气死了。以他的脾气,他竟会马上写一封莽撞的复信去;最多在考虑之下,以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气的办法了。幸而莱哈脱一边笑他的生气,一边拦着他,不让他再胡闹。他们劝他写一封道谢的信。但这封信因为是不乐意写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强。彼得苏兹的热心可并不因之动摇,又写了两三封非常亲热的信来。克利斯朵夫对书翰一道素来不大高明;虽然感于对方的真诚而有点儿回心转意,他还是让他们的通信中断了。结果苏兹也没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这件事。

    现在他每天都看到莱哈脱夫妇,往往一天还看到好几次。晚上,他们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独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说些话,把心里想到的一起倒出来,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阵,不问笑得有理无理,他需要发泄,需要松动一下。

    他弄点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有别的方法对他们表示感激,便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弹奏。莱哈脱太太完全不懂音乐,好不容易的压着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为她喜欢克利斯朵夫,也就装做很有兴趣。莱哈脱虽然并不更懂,可对于某些音乐有种生理上的反应;那时他会受到剧烈的感动,甚至于眼泪都冒上来;他自己认为这种表示简直是胡闹。别的时候,可就毫无影响:他只听见一起喧闹的声音。一般而论,他为之感动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无意义的段落。夫妻俩自命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愿意这么相信。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随后忽然哈哈大笑:“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我作的呀!”

    他因为耍弄了他们而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过来把他轻轻的打一下;但他那种天真的傻笑使他们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决不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们就决定以后丽丽莱哈脱永远管批评,她的丈夫永远管恭维:这样,他们可以有把握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倒并不在于他是音乐家,而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有点疯癫,可是诚恳,有朝气。人家说他的坏话反而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他们象他一样给小城里的空气闪得发慌,也象他一样的直爽,凡事要凭自己的头脑判断,所以他们拿他看做一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们不了解——永远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尽然学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这个,他笑了笑,同时也觉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个朋友,一个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虽然年轻,对于社会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这种心愿是最不容易实现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艺术家更幸福。这一类的人的历史,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莱哈脱的藏书中,有一部分使他认识了十七世纪德国音乐家的艰苦的经历。那时战乱频仍,疫疠流行,家破国亡,整个民族受着异族的蹂躏,心灰意懒,既没有奋斗的勇气,对任何东西也没有兴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这样的环境中,1伟大的心灵——特别是英勇的许茨,——始终不懈的趱奔2着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这种榜样,谁还有抱怨的权利?他们没有群众,没有前途,只为了自己和上帝而写作。今天写的明天也许就会毁掉,可是他们继续写着;他们并不丧气,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乐天的心情。他们只要能歌唱就满足了,只要能活着,能挣口苦饭,能把他们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出来,找到两三个既不是艺术家,也不能了解他们的老实人真心的爱他们:除此以外对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么。——而他克利斯朵夫,怎么敢比他们更苛求呢?人生有个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谁也没权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点幸福,就得由你自个儿去创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1十七世纪正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的时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极为混乱

    2许茨(1585—1672)在音乐史上被称为德国音乐的始祖

    想到这些,他心平气和了,更喜欢那对老实的莱哈脱夫妇了。他万万没想到连这点儿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剥夺。

    他没想到内地人的恶毒。他们的仇恨,因为是没有目标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达到了目的,恨意就会慢慢的解淡。但为了无聊而作恶的人是永远不肯罢休的;因为他们永远无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们消闲的牺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没有垂头丧气的表现。他固然不再麻烦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无所求,人家对他毫无办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会旁人对他作何感想,有何议论。这种情形教人看了有气。而莱哈脱太太教人更气。她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态度一样有心触犯舆论。丽丽莱哈脱对人对事都没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过独行其是,不问旁人的意见罢了。但这一点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大家暗中留神他们的行动。他们却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惯的,莱哈脱太太是糊里糊涂的,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或是晚上靠在阳台上谈笑的时候,都不知道顾忌。他们在举动方面非常亲热,不知不觉给了人造谣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龌龊的说他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看着愣住了。他连跟她调情打趣的念头都从来没有;他太方正了,对奸淫象清教徒一样的痛恨,甚至想到这种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而对丽丽莱哈脱,他尤岂不可能犯这个罪:她长得一点儿不美,凭什么会引起他的热情呢?

    他又羞又难堪的去看他的朋友,发觉他们也一样的局促不安。他们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说出来;三个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时也留神自己,不敢随便有所动作,也不敢说话,慌慌张张的闹得很僵。要是丽丽莱哈脱一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说乱道的时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会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来;克利斯朵夫和莱哈脱也跟着慌了。各人都在心里想:“他们知道没有?”

    他们彼此不露一点口风,竭力想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继续不断的来,而且措辞越来越下流,使他们骚乱不堪,屈辱得没法忍受。他们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原封不动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颤危危的拆开来,心惊肉跳的展开信纸,而一读到那些怕读到的字句,题目相同而内容略有变化的辱骂,——存心捣乱的人所造的荒唐无稽的谣言,都悄悄的哭了。他们想来想去也猜不出谁在那里跟他们缠绕不休。

    有一天,莱哈脱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诉了丈夫;而他也含着泪说他受着同样的痛苦。要不要告诉克利斯朵夫呢?他们不敢。可是总得通知他,要他谨慎一些才好。——莱哈脱太太红着脸才说了几个字,就大为奇怪的发觉,克利斯朵夫也一样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险毒到这种死不放松的田地,使他们怕起来了。莱哈脱太太以为全城的人都在阴损他们。但他们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气。他们不知道怎办。克利斯朵夫说要去砍掉那个人的脑袋。——但那个人是谁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谣的人多添些资料把那些信交给警察署罢,那更要把谣言传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能了。他们的友谊已经受了影响。莱哈脱绝对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觉得这种猜疑是可耻的,荒唐的;他有心让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单独在一块儿。但他痛苦不堪;而丽丽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从来没想到什么调情。然而那些谣言暗示她一种可笑的念头,以为克利斯朵夫也许真的爱着她;虽然他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她认为至少应当防卫一下,当然不是言语之间有什么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还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气坏了。那太胡闹了!说他会爱上这个又丑又平凡的小布尔乔亚!而她竟相信这回事!而他又没法辩白,没法对她和她的丈夫说:“得了罢!你们放心!决没有这种危险的!”

    不,他不能得罪这一对好人。并且他觉得:她怕给他爱上,骨子里就因为她有点儿爱他的缘故;而这种荒唐的传奇式的念头,的确是那些匿名信种下的根。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僵,那么难堪,继续不下去了。丽丽莱哈脱只有嘴巴强,而没有坚强的性格,对着当地人士的阴险没了主意。他们想出种种借口来避不见面,什么“莱哈脱太太不舒服莱哈脱有事他们上外埠去待几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谎话,常常无意之中露出破绽来。

    克利斯朵夫可比较痛快,他说:“咱们分手罢,可怜的朋友们!咱们都不够强。”

    莱哈脱夫妇一起哭了。——但决绝之后,他们的确松了口气。

    城里的人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确是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最后呼吸到的一口气;——这口气便是温情,不论怎么淡薄,但少了它一个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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