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觉醒
“蒂!”当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出事的时候,格温普兰在科尔尤行宫望着东方破晓,仿佛突然听见了这个叫声;其实这是他心里的叫声。
谁没有听见过自己心灵深处的呼声呢?
再说,现在天亮了。
黎明就是一种呼声。
太阳如果不去唤醒昏睡的良心,那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光明和美德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尽管天主叫基督<font color="red">1</font>,或者爱情,他也有被人,甚至被十全十美的人忘在脑后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哪怕圣人,都需要一个声音来唤醒我们的回忆,所以黎明的任务是让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警钟发出声音。良心在责任面前发出叫声,正像公鸡天亮时打鸣一样。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即救世者。</font></font>
人类的心——这个混沌——也听见了fiat lux<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发出光亮吧。</font></font>
格温普兰——我们仍旧这样叫他,因为克朗查理是爵士,而格温普兰是人——好像复活了。
我们必须把来龙去脉联系起来。
因为他的正直现在有点动摇了。
“蒂!”他叫。
他觉得他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好像有一个对他很有益处的东西喧喧嚷嚷地向他扑来。善良的思想的侵袭,仿佛一个回家的人找不到钥匙,只好老老实实地撞自己的墙。越墙而入还是好的,破墙而入就不好了。
“蒂!蒂!蒂!”他不住口地叫。
他的心又坚强了。
他大声问:“你在哪儿?”
他有点奇怪,怎么没有人回答。
他瞧着天花板和墙壁,仿佛一个一时神志清醒而精神错乱的人似的,又问:“你在哪儿?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又在这间屋子里像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开始走来走去。
“我在什么地方?在温莎。你呢?你在萨斯瓦克。呵!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离别。我在这儿?你在那儿!这是谁做出来的事呢?哼!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这样。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
“谁对我说起女王来的?我怎么会认识女王?变了!我变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爵士。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是一位夫人了。发生的事实在令人吃惊。哈,是这样!我应该找到回去的路。他们让我迷路了吗?刚才有一个人带着一脸古怪的神气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我的爵爷,这扇门开了,那扇门就得关上。留在身后的事物必须统统消失。’换句话说,就是:‘你必须做一个懦夫!’这个家伙,这个坏蛋!他趁我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对我说这种话。他利用我一时的惊神未定。我简直是他手里的猎物。他到哪儿去了?让我来骂他一顿!他对我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的是一个跟做梦似的阴森森的微笑。啊!我现在变成原来的我了!很好。如果他们认为克朗查理爵士可以任他们摆布,那就错了!英国上议员,可以,不过得蒂做上议员夫人。条件!我难道会接受他们的条件?女王?女王管我屁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当爵士可不是为了做奴隶。我要身心自由地走进权力的圈子。难道他们是平白无故地把我解救出来的吗?他们打开了我的嘴套,就是这么回事。蒂!于苏斯!我们永远在一起。从前你们是什么人,我也是什么人。现在我是什么人,你们也是什么人。你们来吧!不。我到你们那儿去!我马上就去。马上!我等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他们看见我一直不回去,会怎么想呢?那笔钱!我记得我派人给他们送了一笔钱去,嗐!我应该自己去。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对我说我不能离开这儿。咱们走着瞧吧。喂,马车!马车!套车!我要去找他们。仆人都到哪儿去啦?既然有老爷,就应该有仆人。我是这儿的主人。这是我的家。我要扭弯门闩,砸坏门锁,踢开门。谁要是拦住我的去路,我就一剑穿他两个透明的窟窿,因为我现在有一把剑。我倒要看看谁敢抵抗。我有一个妻子,她叫蒂。我有一个父亲,他叫于苏斯。我的家是一座宫殿,我要把它送给于苏斯。我的姓就是一个王冠,我要把它送给蒂。赶快!马上!蒂,你看,我来了!呵!我恨不得一步就到他们那儿!”
他打开第一道门,匆匆离开那间屋子。
他走到一条走廊里。
他一直朝前走。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门。
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
他信步走着,穿过一间一间屋子,一条一条走廊,寻找出路。
第二章 宫殿好像树林
意大利式的宫殿门户很少。科尔尤行宫也是这样。到处是帷幕、门帘、挂毯。
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宫殿的内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豪华的房间和走廊,多得数也数不清;镀金的装饰,大理石,木刻,东方的绸缎,琳琅满目;有的角落故意布置得昏暗如夜,有的角落却又充满了阳光。什么富丽轩敞的顶楼啦,砌了荷兰或者葡萄牙瓷砖的油漆过的小屋啦,顶端装着阁板的长窗啦,可以住人的灯塔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厚厚的墙壁如果挖空了可以躲人。这儿那儿,密室好像一个个小匣子。密室也叫做“小套房”各种罪行都是在这儿干出来的。
如果想杀死吉斯公爵,拐诱西尔佛康美丽的女校长,或者以后想问住赖勃尔领来的孩子的哭声,这儿是最方便的地方。这儿的房屋构造复杂,对一个新来的人来说,简直找不到头绪。这儿是拐人的处所;你到了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亲王和老爷们就在这样优美的洞穴里窝藏他们抢来的东西;夏洛来伯爵藏参事的妻子古尚太太,德莫苏来先生藏圣兰佛罗十字架的农民胡德里的女儿,龚迪亲王藏亚当岛的两个美丽的面包房女工,白金汉公爵藏可怜的佩妮惠,等等,都是在这种地方。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正像罗马法说的:yi,clam et precario(武力,秘密,转瞬即逝)。到了这里就得听从主人的摆布。这儿是金碧辉煌的地牢。这儿又像修道院,又像后宫。楼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旋转,几间螺旋形的屋子忽然把你引到你的起点。一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演讲厅。忏悔室下面是一间卧室。贵族和皇家的这种“小套房”的建筑模型,大概是支脉丛生的珊瑚和洞穴垒垒的海绵吧。纷杂的支脉简直难分难解。画像转动了一下,面前又出现了出入的孔道。而且还是装了机关的。当然需要这些玩意儿,这里是做把戏的地方呀。从地窖到顶楼,仿佛是一个重重叠叠的蜂房。从凡尔赛宫算起,所有的宫殿都仿佛盘踞着石蚕,俨然是泰坦家里的侏儒的住房:走廊,休息室,小巢,蜂房,密室。各式各样的小洞,大人物的确是能屈能伸。
这种局限在墙壁中间的弯弯曲曲的地方,使人想起了游戏,想起了遮住眼睛,用手摸着走路,忍住笑声,玩“瞎子捉人”或者“捉迷藏”的游戏;同时也使人想起了阿特里德,普朗塔热乃,梅狄西,爱尔兹野蛮的骑士,利齐和或者摩纳代斯基追逐一个逃走的人,在一间一间屋里斗剑的情形。
古代也有这种神秘的建筑,那种豪华的气派简直达到了可怕的程度。现在在埃及古墓里还有这种建筑的地下样品,比方说,巴撒拉瓜发现的普萨麦地古王陵里就有这种东西。我们能够在古诗里看到对这种可疑的建筑的恐惧。error circumflexus。locus implicitus gyris<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曲折迷离。弯曲回旋之所。</font></font>
格温普兰现在置身在科尔尤行宫的“小套房”里。
他急急忙忙地要从这里出去找蒂。走廊、小室、暗门和意想不到的通路组成的迷宫阻碍着他,使他无法快走。他心里恨不得奔跑,可是却不得不徘徊仿惶。他本来认为只要通过一道门就可以出去了,谁知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许多找不清头绪的通道。
他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接着又是一个交叉路口似的大厅。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的生物。他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时候,他好像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是他穿着贵族的服装照在镜子里的影于。
影子不大像他。他看了好半天才认出自己来。
他顺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路走着。
他走进曲折迷离的内部建筑;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壁画和雕刻虽然有点猥亵,可是很有分寸;那儿仿佛是一个小教堂,镶着螺钢和珐琅,还有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象牙雕刻,同鼻烟盒一样细腻;这儿是佛罗伦萨式的雅致的小厅,专门供妇女精神不愉快时休息用的,所以也叫做“闺房”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是天鹅绒或者金属做的禽鸟树木,珠镶金绣的奇怪的植物,台布上用墨玉拼成战士、女王以及穿着妖蛇腹鳞的、半人半鱼的海神。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增强了反光的效果。玻璃和玉石追逐嬉戏。昏暗的角落里闪着亮光。绿玻璃和旭日的金光,在这许许多多的斜面上交相辉映,化为一片鸽子颈毛似的云彩,使人闹不清那是一个个小镜子,还是一个个大得不得了的碧玉。又精致,又伟大,蔚为奇观。这是宫殿里一个最小的角落,也是一个巨大的百宝箱。如果不是麦布的家,就是乔<font color="red">1</font>的珠宝。格温普兰在寻找出路。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麦布是英国神话中的女王。乔即降龙圣者乔治。</font></font>
他没有找到。简直找不到方向。没有比第一次看到这种豪华的东西更醉人的了。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是一座迷宫。每走一步,就有一种新的美丽的东西拦住他。仿佛它们反对他离开那儿,不愿意放他走似的。他简直陷在一团神妙的粘胶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抓住,无法脱身。
“多可怕的宫殿!”他想。
他一面不安地在这座迷楼里徘徊,一面愤愤地问自己: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监狱里呢?他渴望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不停地叫着“蒂!蒂!”仿佛他手里拉着一条引他出去的绳子,生怕挣断似的。
他有时候喊道:“喂!来人!”
没有回答。
一串没完没了的房间。这是一个又豪华又凄凉的寂静的沙漠。
我们在游仙窟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看不见的暖气管子使走廊和房间里保持着夏天的温度。仿佛有一个魔法师把六月拘到这座迷宫里来了。时时闻到一股香气。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花朵,送来阵阵幽香。很热。到处是地毯。简直可以脱光衣服散步。
格温普兰望望窗口。外面的景物不住的变换。一会儿是花园,里面充满了春天清晨的清新,一会儿是另外的房屋和另外的雕像,一会儿是西班牙式的院子,这是夹在大房子中间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铺着石板,苔藓丛生,显得凉飕飕的;有时候出现的是一条河,这是泰晤士河,有时候出现的是一座巨塔,这是温莎的塔楼。
因为是大清早,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呵!我要走!”他说。“我要找蒂去。他们不能硬把我关在这儿。谁阻止我出去,那是他活该倒霉!这个高塔是干什么的?如果有一个巨人,一条地狱的恶犬,一个妖怪,胆敢在这座魔鬼的宫殿门口拦住我的去路,我就消灭他。如果是一支军队,我也要活活的吞下去。蒂!蒂!”
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流水的声音。
他这时正在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挂着帐幔,当中开了一条缝。
他走到尽头,掀开帐幔,走了进去。
他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第三章 夏娃
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厅,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篮子的把手,没有窗户,光线是从上面来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桃红色大理石的;小厅中央,几根螺旋形的柱子(这是伊丽莎白心爱的忧郁的式样)支着一个高大的、覆棺布颜色的黑大理石华盖,遮着一个同样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个很细的喷泉,香喷喷的温水慢慢地注满了水池。这就是他看见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肤分外皎洁。
他刚才听见的就是这个泉水的声音。在池子适当的高度上有一个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里微微冒着热气,所以大理石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纤细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风折腰的钢条。
除了浴池旁边的一个带垫子的沙法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沙法床相当长,一个女人躺在上面,脚头上还能容得下一条狗或者一个情人;我们的canape<font color="red">1</font>就是从can-al-pie<font color="red">2</font>转来的。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法文:沙法床。</font></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2西班牙文:脚头上可以放一条小狗。</font></font>
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银子做的。垫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缎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边,靠墙放着一个结实的银梳妆台,梳妆台很高,上面放着各种梳妆用具,当中有一只银架子,里面嵌着八块威尼斯小镜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户。
在离沙法床很近的地方,墙上挖了一个天窗似的小方洞,里面嵌着一块朱红色的银板,跟护窗板一样装着铰链,上面刻着一个亮晶晶的金黄色皇冠。方洞上面的墙上插着一个不是纯金就是镀金的银铃。
格温普兰突然停了下来。在这间小厅对面,也就是说在格温普兰对面,没有大理石的墙壁,那儿是一个门洞,跟他进来的门洞一样大小,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
帐慢质地极细,而且透明,仿佛神话里的细纱。透过细纱,可以望见另外一边的东西。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盘踞的地方,格温普兰看见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裸体的女人。
认真地说,并不是裸体。她穿着衣服。浑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长的衬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长袍,不过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湿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个裸体女人,比一个真正的裸体女人还要放浪,还要危险。据历史记载,每逢举行迎神会,公主和命妇往往夹在两行修士中间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谦逊和赤脚游行做借口,也这样穿一件挑花衬衣,出现在全巴黎人面前。不过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聊以遮羞。
银色的帐幔跟玻璃一样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来。它把这间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间卧室隔开。卧室很小,仿佛是一个镜子做的洞穴。镜子一面挨着一面,中间镶着金黄色的条子砸h室中央的那张床映在每一面的镜子里。床跟梳妆台和沙法一样,也是银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仰着头睡着,一只脚压在被上,仿佛美梦正在这个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边枕头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温普兰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透明的障碍:她的衬衣和银雾似的帐幔。这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套间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这个女人也许老脸皮厚,可是光线却还知道羞耻。
床顶没有柱子,没有华盖,也看不见天空,所以她睁开眼睛,能够看见上面镜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窝乱糟糟的,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美丽的褶皱说明被子的料子质地细软。当时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狱,她认为地狱里一定有一张只有粗呢被窝的床。
这样睡觉的风气是从意大利传来的,甚至可以溯至罗马时代。“sub clara nuda lucerna<font color='red'>1</font>,”贺拉斯说。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丝不挂。</font></font>
一件睡衣扔在床脚边。睡衣是一种很特别的丝织品,无疑是中国货,因为在褶皱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四脚蛇。
在床那边,套间尽里头,大概有一道门,不过是被一面很大的镜子这着,镜子上画着孔雀和鹤。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亮晶晶的。镜子和金黄色的条子中间的隙缝里,塞满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胆汁”的发亮的物质。
床头上有一张带蜡烛台的银书桌,撑架能够自由旋转,上面有一本打开的书,页首印着几个大红字:alcoranus mahumedis<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兰经。</font></font>
格温普兰没有看见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个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乱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东西却能在这儿同时存在。
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面孔正好对着他。
她是那个公爵小姐。
她,这个把未知世界的各种光辉聚力一体的神秘的生物,这个使他做了许多不可言传的怪梦的女人,给他写过一封多么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他可以说:“她看见过我,她要我!”他赶走了怪梦,把信也烧了。他把她赶走了,把她从自己的梦想和脑海里赶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经把她忘了
现在他又看见她啦!
他又看见这个可怕的女人啦!
一个裸体女人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举起来,搡了一把,坠入五里雾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确实是这个女人!这是可能的吗?在戏院里,她是一个公爵小姐。在这儿,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个仙女。永远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的两道目光变成了两根铁链,把他挂在这个幻象上。
这是一个姑娘吗?是一个处女吗?两者都是。如果是从冥冥之中出现的曼莎琳<font color='red'>1</font>,就应该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她的美丽发出不可想像的光辉。没有比这个淑静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纯洁的了。没有受到践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这个女人的皮肤跟瑞士荣格弗峰一样洁白。从她那无忧无虑的额角,散乱的朱红色头发,低垂的睫毛,隐约可见的蓝色脉络,无法雕刻的圆圆的乳房以及从衬衣底下拱起来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盖烘托出来的,是仙女入睡的庄严妙相。这个大胆的睡态仿佛光芒四射。这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睡得那么安详,仿佛她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可以这样不顾羞耻;同时又那么心安理得,如同奥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渊的女儿,可以称海洋是:父亲!这个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疯狂、梦想以及一切从这儿经过的人的目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睡在这间闺房的床上,跟维纳斯睡在无际的浪花上一样高傲。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古罗马皇后,性淫荡。</font></font>
她是在夜里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还没有醒。在黑暗里开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在继续。
格温普兰浑身直打哆嗦。他怀着赞叹的心情望着。
这种赞叹是不健康的,同时也过于专心了。
他害怕了。
命运的魔术箱里的奇宝总是取之不尽的。格温普兰原以为它的魔法已经使尽了。谁知又有新的东西出来了。起先是电光闪闪,接着是一声沉雷,猛然间把这个睡着的女神扔在他这个浑身颤抖的人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天门常开,最后又给他送来这个诱人的可怕的梦?为什么神秘的诱惑者这么殷勤,接二连三的给他带来种种模糊的渴望,暧昧的思想,甚至变成活生生的肉体的邪念,用一串从不可能之中取出来的现实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来反对他这个可怜虫呢?四周是命运的阴险的微笑,他将要落到什么地步?为什么要故意弄得他头晕目眩?这儿的这个女人!为什么?怎么回事?没有解答。为什么选中了他?为什么是她?难道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的缘故,人家才让他做英国上议员?这是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谁?受害人是谁?谁的善意受到了欺骗?难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过脑海里连绵不断的乌云,微微看到一点端倪罢了。这个万恶的魔窟,这座监狱似的任性的宫殿,也跟这个阴谋有关吗?所有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来。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么抵抗?他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这一回确实无法挽救,非发疯不可了。他在眩晕的深渊里垂直的下降;悲惨。
那个女人还在睡觉。
对他来说,这种心绪混乱的状态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礼之行一直潜伏在人类的心里。它在我们身体的组织里准备好了一条看不见的轨道。连最清白的人,表面上很纯洁的人,也是这样。没有污点不等于没有缺点。爱情是一条规律。肉欲之乐是一个陷阱。醉和嗜酒成瘾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个女人,嗜酒成瘾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温普兰魂不附体,浑身颤栗。
怎样反抗他遇到的这个女人呢?没有衣服,没有丝绸,没有煞费心机的妖艳的妆饰,没有似隐似现的矫揉造作的妩媚,没有一丝云雾的遮掩。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体。这是神秘的总汇,伊甸园式的天真无邪。人类的黑暗面跃跃欲动。夏娃比撒旦更可怕。这是天国和尘世的混合产物。这是心惊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战胜了责任。美的至高无上的轮廓是无法抗拒的。等到它从理想变为现实的时候,人类就离悲惨的命运不远了。
公爵小姐不时在床上柔弱无力地动弹一下,改变睡觉的姿势,有如蓝天上缓缓变幻的白云。白云翻滚飞腾、起伏不定的曲线,令人心旷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软,这个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样,有一种抓摸不到的难以形容的东西。说起来实在奇怪,她在这儿,这是一个看得见的肉体,但是又像幻想的产物。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但是又像离他非常遥远。格温普兰望着她,心惊神荡,面色苍白。他听着这个胸膛的跳动,仿佛听见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经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挣扎。怎样反抗她?怎样反抗自己?
他什么都能预料到,就是料不到这一着。他本来认为可能在门口遇到一个凶恶的守门人,或者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怒气冲冲地跟他搏斗。他认为可能遇到地狱里的三头恶狗,谁知却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个裸体的女人。一个睡着了的女人。
多么可怕的斗争!
他闭上眼睛。眼里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种痛苦。但是,他隔着眼皮马上又看见了她。虽然比较模糊,但是同样美丽。
逃走,谈何容易。他试过,但没有成功。他的两只脚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们在梦中的情形一样。在我们要退回去的时候,诱惑却把我们的两只脚钉在地上了。前进,可以;后退,不行。罪恶的看不见的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把我们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这样一个庸俗的见解:经验能够减低感觉的强度。其实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正如我们说,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伤口上能够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说四肢分裂的刑罚减轻了达米安<font color='red'>1</font>的痛苦一样荒谬。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达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后四肢分裂而死。</font></font>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觉也越尖锐。
格温普兰遇到了一桩又一桩的奇事,已经达到了爆发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个容器,现在再加上这桩奇事,于是它就漫出来了。他觉得他好像在极度的恐怖中醒过来了。
他失掉了指南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女人。这个无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门,在他面前半开半掩,简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着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个海礁。海礁不是一个岩石,而是一条美人鱼。磁石藏在深谷的谷底。格温普兰愿意避开这个吸力,可是怎么办呢?他找不到支点。人生好像无际的海洋。人有时候跟一条光杆船一样。良心是这条船的铁锚。可悲的是铁锚——一良心——的链条也可能挣断。
他甚至连“我的脸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会要我”这个救命符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女人写信给他说,她爱他。
人逢危难总有一个成败攸关的时刻。在我们向恶超过向善的时候,向恶的部分结果就会把向善的部分拉过去,我们就跌倒了。对格温普兰来说,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了吗?
怎样逃走呢?
这么说,是她!是这个公爵小姐!是这个女人!睡在这间孤孤单单的屋子里,她就在他面前,一点防备也没有。她可以听他摆布,她已经在他手掌里了!
公爵小姐!
我们在辽阔的天空里看见一颗星。我们望着它。多么遥远!望望一颗没有知觉的星有什么可怕呢?有一天——有一个夜晚——我们看见它改变了位置。看见它周围有一圈闪动的光。这颗星,我们本来认为它是静止不动的,谁知它却在移动。这不是一颗普通的星,而是一颗扫帚星。这是天空里的一个巨大的火把。它在前进,越来越大,摆动着朱红色的头发,变成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天体。它是朝你这儿来的。真吓人,它是来找你的!扫帚星认识你,它想你。它要你。这个天体离你不远了,多么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强烈了,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见;过多的生命力等于死亡。你拒绝这个从天顶下来的客人。你抛开深渊献给你的爱情。你用两手捂住眼皮,躲起来,逃走,认为这样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睁开眼睛,这颗可怕的星还在那儿。它现在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坏了天空的壮丽。它充满天空。除了它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无限的天空深处的一颗红宝石,远远望去好像一颗金刚钻,来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团烈火。你已经被它包在火焰里了。
于是感觉到自己在天国的火里燃烧起来了。
第四章 撒旦
突然间,睡觉的人醒了。她猛的一侧身坐起来,姿势庄严而又和谐;她那微微散乱的,跟丝一样的金黄头发,柔和地披散在腰间;她那荡下来的衬衣,使人能够看见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丽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脚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这只脚值得伯里克利<font color='red'>1</font>崇拜,费底亚斯<font color='red'>2</font>也会拿它当模型;接着,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样伸懒腰,打呵欠。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古雅典政治家,奖励艺术和文学。</font></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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