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那么,我现在走吧。”
“谁这么催您?”
“我该走走去。”
“对啦。多走走,一直走到晚上,让您乏得要死,而后躺下。”
他已经站了起来,说:“再见了,安妮。”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明天午前会去看您。您愿意像从前一样,我中午装成在这儿吃饭,而在一点一刻的时刻和您一块儿午饭吗?”
“好,我很愿意。您真好!”“那是因为我爱您。”
“我也是,我爱您。”
“啊,别再提这话头了。”
“再见,安妮。”
“再见,亲爱的朋友,明天见。”
“再见。”
他亲她的双手,一下又一下,而后吻她的两颊,最后吻了她的唇角。他现在保持了两眼无泪,态度坚决。在出门的时候他抓住了她,将她整个儿搂在怀里,还将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像是连喝带吸要从她那儿汲尽她给他的全部爱情。
于是他飞快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她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让自己坐到一张椅子里抽泣起来。如果安耐特没有突然来找她,她会就这样一直呆到晚上。伯爵夫人为了有时间擦干她的红眼睛,回答她说:“我有个小条子要写,我的孩子。你上去,我一会儿就来。”
一直到黄昏,她都忙着嫁妆那个重大问题。
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以家庭聚会的方式,在纪叶罗阿家进晚餐。
坐上桌子,还在谈论昨晚的演出。这时管家的进来,抱着三大捧鲜花。
莫尔特曼夫人吃惊地说:“我的天哪,这怎么回事?”
安耐特叫道:“啊!这多好看!谁会送我们这些花呀?”
她的母亲说:“很可能是奥利维埃。”
他走了后,她想着他。在她看来他显得太阴郁、太悲惨;她对他没有出路的不幸看得太清楚,感受到了这种痛苦极残酷的反冲。她太爱他,太深情,大彻底,在那些凄惨的预感下她的心都压碎了。
在这三束花里,人们真找到了画家的三张名片。在每张上面分别用铅笔写上了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安耐特的名字。
莫尔特曼夫人问道:“他是不是病了,您的朋友贝尔坦?我昨晚上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于是纪叶罗阿夫人说:“是的,他有点让我不放心,虽然他自己没有说。”
她的丈夫接着说:“唉!他和我们一样,他老了。他这会儿老得不留情。此外我相信那些单身汉说倒就倒。他们衰败得比别人快。他,说真的,变了很多。”
伯爵夫人叹息说:“唉!是的!”
法朗达突然停下和安耐特的悄悄话,说:“今天早上的费加罗报上有一篇东西会叫他很不愉快。”
任何攻击、任何批评、所有对她的朋友的才华不利的讽喻都使伯爵夫人生气。
“嗨!”她说“看重贝尔坦价值的人不会理会这些粗制滥造的粗话。”
纪叶罗阿吃惊地说;
“什么?瞧瞧,一篇会叫奥利维埃不愉快的东西,可是我没有看到。在第几版?”
侯爵告诉他说:“在第一版版头,标题是现代油画。”
于是这位参议员不吃惊了:“太好了。我没有去读它,因为是关于画的事。”
大家微笑了,全知道除了政治和农业之外,纪叶罗阿先生是对万事不关心的。
后来谈话转到别的主题上去了,一直谈到大伙儿进客厅喝咖啡。伯爵夫人没有听,很少答话,总是缠在关心奥利维埃会干什么的想头上。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吃的饭?他这会儿在哪里熬受那无法医治的心病?她现在揪心地懊悔让他走了,一点都没有留他。她猜测他现在是在马路上跑,凄凄惨惨,孤独一人,无所归宿,被痛苦逼得到处跑。
一直到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走以前,伯爵夫人几乎都不说话,受着一种隐隐约约和迷信的害怕的鞭笞。后来她上了床,呆在黑暗里张着眼想念他!
等她听到房前门铃响时,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她一身发抖坐了起来,听着。在黑夜里第二次又有叮噹叮噹的声音响起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使出全身力气揿响唤醒贴身女仆的电铃。而后一手举着蜡烛跑到了门厅里。
隔着门她问道:“谁在那儿?”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说:“有封信。”
“有封信,谁来的?”
“从一个医生那儿。”
“哪个医生?”
“我不知道,这是关于一件事故的。”
她不再犹豫,打开了门。她对面是一个头戴油帽子的出租马车夫。他手里捏着一封信递给她。她读道:“特急——纪叶罗阿伯爵先生。”
字迹认不出来。
“进来,朋友,”她说“请坐下等等我。”
在她丈夫门前她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她都喊不出声来。她用蜡烛台的座子敲木头门板。伯爵睡着了,没有听见。
于是她忍不住,气呼呼地踢了几脚,这时她听到一个酣睡正浓的声音问道:“谁在那儿,几点钟了?”
她回答说:“是我,我给您送来一封马车夫送来的急信,出了事故。”
他在帐子里结结巴巴地说:“您等一下,我正起来。就来。”
等了一分钟,他穿着睡衣出来了。和他同时,两个佣人也被铃叫醒跑来了。他们惊惶失措,看到餐厅椅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时目瞪口呆。
伯爵拿着那封信,在手里翻来翻去,一边低声说:“这怎么回事?我猜不出来。”
她生气地说:“那么读呀!”
他拆开了信封,打开了信纸,惊得叫了一声,用惊惶不定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
“天哪,说的什么?”她说。
他的心情这样紧张,结结巴巴勉强才能说清:“唉!真不幸!一件大祸!贝尔坦倒到了车子下面。”
她喊道:“死了!”
“没有,没有,”他说“您自己看吧。”
她从他手里抽出他递给她的纸来,读道:先生,刚才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我们的朋友,卓
越的艺术家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倒到了一辆公共马车下,轮子从他身上压过。我还不能正式报告这件事故可能产生的后果,它有可能不严重,同样也可能很快就面临致命的结局。贝尔坦先生请您并请求纪叶罗阿伯爵夫人立即来看他。我希望,先生,伯爵夫人和您,你们能高兴依从我们共同朋友的愿望,他也说不定会在日出之前离世。
医师 德里维尔
伯爵夫人满心焦急,张着大眼,定定地看着丈夫。突然间,受了电击似的,她也像有些女人会在临危之际成为最猛勇的人那样,富有勇气。
她转过头来,朝她的佣人说:“快,我就去穿衣服!”
贴身女佣问道:“夫人要穿什么?”
“我不在乎。照您的想法办。”
“雅克,”她接着说“请在五分钟内备好车!”
她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里去时,看到了那个马车夫,他一直等着,于是对他说:“您的车在吗?”
“是的,太太。”
“那好,我们坐它。”
后来她朝自己房间跑去。
疯了似的,她匆匆忙忙这一下那一下,将衣服披上,钩子钩上,搭扣搭上,结上,随随便便地穿好,再对着镜子将头发马马虎虎地拢起拧上,一边另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惊惶的眼神。
等到她将大衣披到肩上后,她冲到丈夫的房间前面。他还没有准备好。她拽住他说:“走吧,想想,他也许要死。”
惊惶失措的伯爵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在黑洞洞的楼梯上,用脚试探着找梯级以免摔倒。
这段路不长,静悄悄的。伯爵夫人抖得太厉害,牙齿都格格的响,她从窗外闪过的煤气灯前看到下着雨。人行道很滑,大街上荒凉无人,夜景凄凉。他们到的时候发现画家房子的大门开着,门房的房间里点着灯,但是没有人。
在楼梯的上面,医生德里维尔来迎接他们。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矮矮胖胖,小心多礼的小个子。他对伯爵夫人行了个礼,而后向伯爵伸出了手。
像是上楼梯将她嗓子里的气全耗完了似的,她气喘嘘嘘地问他:“怎样,医师?”
“唉,夫人,我希望能不像我一开始时想的那样严重。”
她嚷道:“他不会死吧?”
“不,至少我以为不会”
“您保证?”
“不。我只是说我希望所面对的只是一点儿轻的腹部挫伤而没有内伤。”
“您说的内伤是什么?”
“各种撕裂。”
“您怎么知道他没有?”
“我假设。”
“要是他有呢?”
“噢!那呀,那就严重了。”
“他会为此丧命?”
“是的。”
“很快?”
“很快。几分钟或者几秒钟。可是,您放心,夫人,我相信他能在十五天以内好。”
她十分深入小心地听着,想全知道,全明白。
她接着说:“能有什么撕裂?”
“例如肝撕裂。”
“这很危险?”
“是的”可是要是他现在转重,我会觉得很意外。我们走近去看看。这对他很有好处,因为他急不可待地想见你们。”
走进房间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苍白的脑袋放在一个白枕头上。几支蜡烛和壁炉里的火照着他,勾出了他的侧面,突出了阴影;在这张没有血色的脸上,伯爵夫人看到了一对眼睛在看着她走过来。
她的一切勇气、一切力量和一切意志全都垮了,这张凹下去的变了样的脸太像一个临终的人。才不久还见到过的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幽灵!她在唇间低声说:“啊,我的天哪!”她开始走近他,怕得心里突突跳。
他勉强想装出微笑让她放心,这种尝试装成的鬼脸真是骇人。
当她靠近了床时,她将她的两只手轻轻放到奥利维埃贴着身体的手上,吞吞吐吐地说:“唉,我可怜的朋友。”
“这不要紧,”他低声说,头也不动。
她久久地看着他,被这种变化吓糊涂了。他变得这样苍白,就像他的皮肤下面一滴血也没有了。他的两颊凹得像是被脸吸了进去,那双眼睛也凹得像是有什么线把它们拽进去了。
他看出了女友的害怕,吁口气说:“我现在情况不错。”
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说:“怎么会这样的?”
他为了说话使了大劲,这时他的脸孔因为神经震动不时抽搐。
“我没有看我周围我在想别的想别的唉!是的有辆公共马车撞倒了我,于是从肚皮上压过去。”
听着的时候。她明白了事故,吓得更激动,她说:“您流血了吗?”
“没有。我只有一点儿青肿一点压伤。”
她又问:“在哪儿出的事?”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不太清楚,地方很远。”
医生推过来一张椅子,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坐下去。伯爵在床边站着,在牙齿缝里一直说:“噢!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多可伯的不幸事。”
他确实觉得十分伤心,因为他很爱奥利维埃。
伯爵夫人接着说:“这到底是怎么碰上的呢?”
医生回答说:“对这事我自己也不很知道,更恰当说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事出在哥柏兰,几乎出了巴黎市了。至少送他到我这儿来的出租马车夫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是从那个区的一家药店送他来的,晚上九点钟时人家将他抬到了那里。”
后来他弯下身对着奥利维埃说:“这事故确实是在哥柏兰附近发生的吗?”
贝尔坦闭上了眼像思索似的,而后低声说:“我不知道。”
“可您是去哪儿呢?”
“我记不起了。我径直朝前走。”
伯爵夫人禁不住从双唇中间发出一声哽咽,接着一阵憋气,使她有几秒钟没有能呼吸。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她明白,她猜到了!有件受不了的,叫人伤透心的事刚才突然让她悟过来:懊悔没有把奥利维埃留在家里,把他赶走了,把他撵到了马路上,痛苦得昏头昏脑,让他滚到了这辆车子下面。
他用这当儿那种有气无力的嗓子对她说;
“别哭了。这让我心痛。”
靠了极大的意志努力,她止住了抽泣,张大了双眼,盯住他那泪珠慢慢连续往下流的脸。
他们互相看着,两个人都不动,双手在床单上握着。他们互相看着,不知在这儿还有别的人。他们的视线交流的是两颗心中超于凡世的感情。
他们互相看着。要交谈的愿望,要听千百件互诉衷肠的知心伤情事的愿望不可抗拒地涌上了唇边。她感到,不管多大代价都要遣开在她后边的这两个人。她要找到一个法子、一个计策、一种灵感,她,这个办法多端的女人。她心里在想一件事,眼睛一直看着奥利维埃。
她的丈夫和医生在低声交谈。谈的是需要看护的事。
她转过头来问医生道:“您有没有带个陪床来?”
“没有,我想最好派个实习医生来,那会把情况观察得更好些。”
“各派一个来。总之越小心越好。您能今晚上就都找来吗?因为我想您不会一直呆到早晨吧?”
“实际上我快回去了。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小时。”
“可是在回去时,您能为我们派陪床和实习医生来吗?”
“在午夜里办这,比较困难。总之,我要试试。”
“该这样的。”
“他们也许会答应,可是他们不来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愿意也好,强迫也好,带他们回来。”
“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夫人。”
“我!”她因为遭到顶撞,也出自要对反对她的意志作出愤怒抗议,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用不容争辩的权威发言方式阐述了现况上的需要:应当在一小时以内找来实习医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为了找来这些人,得有人去从床上叫起来,还得领他们来。这只有她的丈夫能办到。这段时间里她将留在病人身边。她,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她只是完成她作为一个朋友的作用,作为一个女人的任务。加之她愿意这么办,谁也劝阻不了她。
她的论点是明智的,应该同意,于是大家决定照这样办。
她已经站起来了,一心想他们动身,急着盼到他们早早走远好单独留在这儿。现在为了当他们不在时,一点不手忙脚乱,她听着医生的嘱咐,努力争取理解、记住、一事不忘。画家的贴身仆人站在她的旁边也在听,他的后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厨师。她在开始敷药包扎时帮过忙,用点头表示她也一样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课似的复述完了这些指示,她就催这两个男人快走,并且对她的丈夫反复说:“快回来,最要紧的是快回来。”
“我用我的双座车带您去,”医生对伯爵说“它会带您跑得快些。一小时之内您就会回来。”
在动身以前,医生重新检查了伤病人很久,为的是让自己放心病况。
纪叶罗阿仍在犹豫。他说:“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谨慎吗?”
“不,没有危险。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静。纪叶罗阿夫人必须注意不要让他说话,也尽量少对他说话。”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着说:“那么不得对他说话?”
“啊,不,夫人。请拿张椅子呆在他旁边。他会不觉得孤单,觉得舒服。可是别让累了,别让说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会来。再见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后面反复说:“您别着急,我亲爱的,一小时以内我就会回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们动身了,她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双座马车在马路上越走越远的车轮声音。
仆人和女厨子呆在房间里听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们的假。
“你们退下去吧,”她对他们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打铃。”
他们也走开了。这样她就单独在他身边。
她回来紧靠着床,将她的双手放在枕头的两边,也就是这个亲爱的头的两边,她弯下腰端详它,后来她紧紧靠近他的面庞,像朝着他的皮肤上低声说几句话似的:“是您自己将您扔到车下去的吗?”
他尽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说:“不,是它压到我身上来的。”
“这不是真话,是您。”
“不,我向您保证这是它。”
安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这两个灵魂在目光里相互缠绵,而后她低声说:“唉!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维埃!真不该让您走了,没有把您留下!”
他确信不疑地说:“这事我迟早总会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们仍然互相看着,想设法看到他们更秘密的思想。他接着说:“我不相信我会复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弯下一点腰,她将嘴唇轻轻压到他的前额上、眼睛上,而后轻轻慢慢地吻他的两颊,柔和得像抚慰似的。她翘起的嘴唇刚刚碰到他,发出孩子亲吻时作出的轻微吸气声音。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他任这阵温柔轻巧的抚爱一阵阵降临他的身上,它们好像使他平静,清凉,因为他收缩了的脸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后来他说:“安妮?”
她停下了吻,听着:“什么?我的朋友。”
“您得允许我一件事。”
“我允许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没有死,您发誓给我将安耐特带来,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愿意在没有再见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这时候我也许可能我会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将永远看不见你们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唉!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是的,我答应您带她来。”
“您发誓?”
“我发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别说了,别说话了。您使我极痛苦难受您别说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起了一阵急骤的痉挛,等痉挛过去后,他说:“要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一会儿了,那一点也不要浪费,让我们利用它说声永别了。我曾太爱您了”
她低声叹息说:“而我呢我一直都这么爱您!”
他仍然说下去:“我是靠您才有好运气的。只有最后这些日子才是难过的这一点不是你的问题唉,我可怜的安妮人生有时何其悲惨死又何其艰难!”
“别说了,奥利维埃,我求求您”
他继续说,没有听见她的:“要是您没有生这个女儿,我这一辈子多幸福”
“别说了我的天别说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说:“唉!创造生命、创造人的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坏了。”
“奥利维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爱过我,就别说了别再这样说了。”
他细细看看弯身对着他的脸,她也那么苍白,她也有一种临死的气色,于是他缄默了。
她于是坐到了围椅里,靠着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单上的手。
“现在我禁止您说话。”她说“不要再动,您想想我,我也一样想您。”
他们重新开始相互看着,不动,由他们肌肤的炽热接触连在一起。她轻轻地摇着她握住了的发烧的手,他略略闭拢一点手指来答复这种照拂。这种捏紧每次都给他们诉说了点什么,使他们想起他们已经结束的一点儿回忆,激起了在他们记忆中已经停滞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紧说的都是一个秘密的问题,又都是一个隐秘的答案;伤心的问题和伤心的答案,一桩古老爱情里的“您还记得吗?”
在这次临终的,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幽会里,他们的灵魂又重沿着岁月追溯两情眷恋的历史。在这间房里除了火花的爆裂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吓得一跳猛然说:“您的信!”
她问道:“什么?我的信?”
“我可能还来不及毁了它们就死了。”
她嚷道:“嗨!那对我有什么要紧!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们,念念它们。我不在乎这!”
他回答:“我呢,我不愿意。您起来,安妮,打开我书桌底下的抽屉,那个大的,它们全在,该全部拿来扔到火里。”
她一点不动,仍然有气,好像他在劝她干件卑鄙的事情。
他接着说:“安妮,我求您。要是您不做就会使我痛苦、紧张、心神不安。您想想,要是它落到了什么人手里,不管是谁,一个公证人、一个仆人或者甚至您的丈夫手里我不愿意”
她站起来还在犹豫并重复说:“不,这太难了,这太残酷了。我觉得您就像叫我去烧掉我们俩的心。”
他恳求,脸痛苦得变了形。
看到他这样受罪,她退让了,朝那件家具走过去。打开了抽屉,她看到里面齐沿堆满厚厚的信,一堆上面摞着一堆。她认出了在所有信封上都有她经常写的那两行地址。她记得它们,这两行——一行是男人的名字,一行是路的名字——就和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就和人们能记得代表他生命中一切希望和幸福的那几个字一样。她看着这,这些小小的方东西装的是一切她所能描述的爱情,一切能从她心窝里掏出来,为了给他而使上一点儿蓝墨水寄托到白纸上的爱情。
他设法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她,于是他又说了一次:“快把它们烧了。”
于是她从中拿出了两束,在手中抓住了一会儿。这事使她感到沉重痛心;在里面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事情,有的生机勃勃,有的已成陈迹,它们曾那么甜蜜、真挚、理想,现在都成往事。这是她的灵魂,她的心的心,在那儿保存着她爱情生涯的精华;于是她想起来,曾为了爱情抱着何等谵妄胡乱勾画过某些女人,又曾抱着何等的激奋和对生活的酩酊,向谁人倾倒还将他赞颂。
奥利维埃重又说:“烧了,烧了它们,安妮。”
双手用同样的姿势,她将两扎信件扔进了壁炉里。信落到柴火上时散落开来。接着她又从书桌里再抓了些扔到上面,接着又抓,动作迅速,很快的一上一下,好快快地干完这件可怕的工作。
等到壁炉满了,抽屉空了,她站着不动,等着看几乎被压熄了的火焰沿着这小山般的信封周沿爬上来。它们首先从边缘进袭,啮掉四角,在纸的毛齿上蔓延,熄灭了又着起来,变得旺起来。这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在白色的锥体周围是一圈腰带似的明亮火焰,让房间里充满了光明。光照着这个站立的女人和躺着的男人,这是他们的爱情在燃烧,这是他们正在变成灰烬的爱情。
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在这堆熊熊火焰的阵阵闪光下,她看到了她的朋友神色不安地斜着身子在床边上。
他问道:“全在那儿了?”
“是,全部。”
在转身回到他身边时,她对这场毁灭投去了最后的一瞥。在这个扭动变黑,半成灰烬的纸堆上,他看到了几滴鲜红的东西在流淌。真像是几滴血。一封信像一个伤口,它们竟像是从信的心里淌出来的,它们慢慢朝着火焰流过去,留下了一条紫色的痕迹。
伯爵夫人的心灵受了超自然的恐惧冲击。她朝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暗杀;而后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明白了刚才看到的只是火漆的封印熔化了。
这时,她转过身对着这个伤号,轻轻地抬起他的头,小心地把它重安置到枕头中央。可是他动来动去,越来越痛。他现在气息奄奄,痛苦得脸都变了样,他像已经不知道她在这里。
她等待他能平静一点,他能抬起他那坚定固执的视线,能对她再说一句话。
最后她问道:“您很难受吗?”
他不回答。
她朝他弯过腰去,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勉强他来看看。他真张开了眼睛,但这是昏乱的眼睛,发狂了的眼睛。
她吓坏了,反复说:“您痛吗?奥利维埃!回答我!您要我叫?您努一把力,给我说句话!”
她相信听到他在口齿不清地说:“领她来您给我为这发过誓”
接着他在毯子下面转动,身体扭曲,脸上痉挛成了鬼脸。
她反复说:“奥利维埃,我的天!奥利维埃,您怎么啦?要不要我叫”
这回他听到了,因为他回答说:“不这没有什么。”
他真像是在平静下来,痛得好些了,一下子又进入了类似半睡眠的麻痹状态。她希望他能睡着,重新坐到他旁边,重新抓住他的手。他不再动了,下颏搁在胸膛上,嘴唇半张,短促的呼吸进出时像在清嗓子似的咯咯响。只有他的手指有时在动,虽然只是轻轻地摇动,可是伯爵夫人一直到头发根都能觉到,她激动得哭起来。这不再是故意轻轻捏捏手来代替疲乏了的嘴唇申诉心里万种悲愁,而是平息不了的痉挛,只显示了肉体的苦楚。
现在她害怕了,又憎又怕,极想走开、打铃、叫人来,可是她不敢动,怕打扰了他的休息。
透过墙垣转来了街上的那些声音。于是她听是不是有轮子的声音停到门前,她的丈夫会不会回来解脱她,最终将她从这种悲惨的两人单独相处的场面里解脱出去。
她试着将手从奥利维埃的手中抽出来,然而他捏紧了,嘘了一口长气!于是她顺从地等着,尽量一点儿不打扰他。
壁炉里的火在信的黑色灰烬下快灭了。两支蜡烛正在熄下去。有件家具响了一下。
宅邸里一切都是悄悄的,像死似的静。只有楼梯上弗朗德勒产的立钟在规律喧闹地报时报刻,在黑夜里歌唱时间,在不同的打簧上调谐抑扬。
动也不动的伯爵夫人感到在她的心里有一种受不了的恐惧在增大。梦魇纠缠她,一些吓人的念头扰得她心神不安,她觉得感到了奥利维埃的手指在她的手指里渐渐冷却。真这样吗?不,也许!她此刻从哪儿来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冰凉感觉?她惊惶迷乱地站起来想看看他的脸——他已经放松了,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对一切苦难已经漠然,已经归于“永恒忘却”的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