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南京的路上,西洋舰队数次靠港补给物资,也让长时间漂泊海上的水兵们有机会上岸透透气。公历三月初,舰队进入了福建省地界,在泉州停船休整。
数个世纪以来,泉州一直是中华帝国最重要的海港城市之一,早在唐朝时便跻身于四大外贸港口之列。宋元两朝,刺桐港之盛名更是远播天下,享有东方第一大港的美誉。由于地处江左富庶之乡,又兼偏安南隅鲜经战祸,泉州府农桑繁荣手工业发达,纺织与瓷器工业居于全国之首,所产绫罗绸缎、青白瓷器、铜铁器物以及糖、酒、茶叶、桂元等,都是出口外销的上等佳品。洪武永乐年间朝廷两度设福建市舶司于此,专司南洋属国朝贡商务。成化时,朝贡贸易日益式微,市舶司也迁往福州,泉州官方外贸港口的地位开始急剧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民间走私集团的迅速崛起,大批货物先偷运至南洋,再转手到新大陆与欧洲市场谋取更大的利润。然而,蒙古-穆斯林联盟的敌对行动无疑给这座城市的前景蒙上了阴影,无利可图的武装走私集团们开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准备铤而走险来进一步挑战官府的权威。
这一危机还带来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影响:大明皇帝已经统治了这块大陆超过两百年,现今衰弱的势头正在各个角落不断浮现。面对频繁的天灾和席卷全国的土地兼并,帝国既没有力量向西北边疆发起大规模的垦荒运动,也无力将失去土地的农民继续禁锢于原籍。数百万流民在各州府间徘徊往来,出卖自己的劳动以换取一家老小明日的生计。
可是通往西洋的贸易线业已中断,失业带来的饥饿和恐慌足以将这些安分百姓变为最危险的流寇与暴徒。衣衫褴褛的贫民们充斥着泉州的每一条街道,城市的治安与卫生都在急剧恶化,而地方官府空洞的安抚和再三克扣的救济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
萧弈天等人在泉州看到的正是如此局面,但这还仅仅是庞大帝国的一个小小缩影而已。
“如果我们真的负有你所说的使命,那就应该为帝国解决这个难题。”萧弈天私下对蹇尚和舒时德说道:“饥饿的流民可能会做出最疯狂的举动,甚至是一次全国范围的暴乱。要是我们坐视这种事情发生,那么这将会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浩劫。江南地区的繁荣将毁于一旦,已有的经济基础也会不复存在。”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蹇尚报告说:“海泓商会的下属商号在广东、福建和南直隶控制了很多破产的纺织和陶瓷工坊,招募流民继续从事生产。但是我们的资源非常有限,要是航线始终无法开通的话”
“这个不成问题,”萧弈天回答:“我的舰队可以提供护航。你有能力接纳多少流民?”
蹇尚心里默算了一会,道:“以当前的粮价,一户五口人家每年柴米支出当在银二十两上下,每户可出一名精壮劳力,再算上生产必需的成本,以商会现在的能力,在江南五省的范围内总共可以承担流民二十万户,计人口当有百万之数。再多的话,也没有足够的工作安置他们了。”
“一百万还是不够”舒时德叹了口气“五省范围内的流民至少还有两百万!要是能接管更多的工坊就好了”
“我倒有个主意。”蹇尚突然来了灵感“现在大多数工坊业主都在观望局势变化,既不敢冒险继续生产也不愿卖出产业。我们就大量收购瓷器和丝棉织品,促使他们重新开工。这样一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对了,我们可以发起一个行会组织,以总会的名义向那些入会的中小业主低价收购商品,再统一运往海外销售。这样一来,那些中小业主不必担心商品积压,也不用承担海运的风险;海外的买家也能得到我们的信用保证;我们则可以掌握更大的贸易圈,控制更多的人力物力资源;对官府而言,则减少了流民增加了税收。这样一举四得的事想必一定能得到各方的支持吧。”
“好极了!”舒时德由衷地赞道:“要是能够控制如此庞大的资源,对大人日后的事业也必定会大有裨益。大人,如果您批准的话,可以要求龙渊阁为我们调集更多的资金。”
“听起来很不错。”萧弈天也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第一步。”蹇尚越说越是激动“你们想想,作为一个统一联合体大规模采购低价原料、雇佣工人,包括和官府打交道,这都会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我们甚至还可以向那些中小业主们提供低息贷款和最新的技术支持,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加强对他们的控制!最后,这好几百万人口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您甚至可以依靠他们建立起自己的私人武装!”
萧弈天似乎突然来了兴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只要可行的话,我一定全力支持。去找你最信得过的人来办这件事吧。记住,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迹象,无论你、我、海泓商会还是西洋行省都和这个新组织没有一点关系!”
“是,我明白。在离开泉州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对了大人,您给取个名字吧。”
萧弈天嘴角微微一钩:“就叫‘瓦尔基里雅商会’吧。”
“瓦尔基里雅?”蹇尚茫然地重复道,扭头望向舒时德,后者只是耸了耸肩。“好吧,大人,我是说好主意,利用洋人对啊,我去找个南洋人来做名义会长。”
萧弈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是个西洋名字。”
“瓦尔基里雅商会的建立是帝国经济史乃至世界经济史中的一个里程碑,此后一百年间,这种新式的经济组织——我们叫做‘泉州行会’,而欧罗巴人称之为‘辛迪加’——在世界各地广泛地流行起来,他们结构稳定实力强大,拥有无可比拟的活跃生命力。在其带动下,大量资本迅速集聚,新兴技术迅速推广,人们在这一百年创造出的财富甚至超过了过去一千年的总和!而这一切都推动着历史向一个命中注定的方向前进:
到了万历十五年,工业革命的朝阳已在东方的地平线下蓄势待发,它那溶化无尽黑暗的纯洁晨光为我们昭示着美好的希望: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一个中华日不落帝国的时代”
——摘自万历十五年:帝国觉醒之前夜,著于西元19世纪末
西元1584年3月18日,帝国浙江行省,舟山群岛附近海域。
萧弈天惊愕地看着远处海面上往来不息的帆船队,如此非常时刻,浙江行省竟然还能继续她的日常贸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些商船大多十分简陋,造型式样也不尽相同,大小多在千料以下,一看便知道属于民间私商。尽管如此,若是每天都能保持这样的流量,累计起来也着实可观了。“这些船队载的是什么货物?要送往哪里?”
“这些都是民间走私船,货物主要是纺织品和铜铁器皿。”蹇尚回答:“目的地我想应该是六横岛的双屿港。”
“双屿?是靖海侯舰队驻扎过的那个双屿港吗?”于庆丰问。“他们在哪里做什么?”
蹇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正是。不过六横现在已经不是帝国海军基地了,正好相反,那里是海盗与私商的大本营。”
“私商?”萧弈天越发不解了。“区区的海盗商人也能够割据海岛?浙江沿海的卫所和海防水师在干什么?”
“这些并不是普通的私商,他们不但与倭寇勾结,和官府也颇有交情。”
“倭寇?”这次轮到慕容信光大吃一惊了:“我少年时在荆州就听说沿海诸州府已经十余年未闻倭患。这才不过短短数年,怎么形势竟会变成这样?”
“是这样——”蹇尚解释道:“沿海的倭患其实从来就没有平息过,即使在戚继光大帅坐镇浙江,亲率大军围剿之时,仍有零散的倭寇在沿海岛屿活动。他们利用与当地盗匪的密切关系继续从事走私活动,同时四处流窜逃避官军追捕。后来北方边防吃紧,戚帅奉调前往蓟州,他的继任者无力也无心继续与倭寇的长期作战,最终与他们达成了妥协。
“倭寇犯边的最初目的在于与我朝重开商贸,倭奴国小民贫,急缺各种生活用品,而其国中又盛产白银,因此往来贸易有厚利可图。由于过去倭国朝贡使团鱼龙混杂劣迹斑斑,朝廷下诏禁止与其通商。一些海盗私商贪利忘义,勾结倭国武士劫掠我国海疆,终于酿成大患。依在下之见,要根除倭患,必须得双管齐下:其一,提精锐水师,袭破倭人营寨,进而登陆倭寇本岛,以雷霆万钧之势迫其国主屈服,仿朝鲜例俯首称臣;其二,重开与倭国贸易,这样不但可获得巨额利润,也可以降低帝国工业对印度洋航线的依赖程度——当然,只有帝国商人才能得到贸易许可。这样一来,便可一劳永逸地解决倭患了。”
“现在朝廷对商人的限制太多了。”于庆丰叹道:“本土商人在社会上毫无政治地位,更得不到帝国的扶持和保护,还随时可能被贪官污吏勒索盘剥,也难怪这些私商们要铤而走险触犯刑律啊。”
舒时德点头同意道:“别的尚且不论,就说嘉靖年间围剿倭寇的数十年中,海防总兵官们不辨良莠无论忠奸,将犯边倭寇与本国私商一并尽数剿灭,虽然重创了敌人锐气,对本朝商业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害,更激起了民间的强烈仇恨和抵触。唉,倭寇不熟地理,若无内应即寸步难行,要是他们在歼灭倭寇的同时对本国商人加以扶持,倭患又何以致数十年不灭?”
萧弈天仰起头,眯着眼望向空中变幻不定的云霞,脑海里突然产生出一个疑问:“倭患危害我朝海疆前后近两百年,曾多次深入内陆攻取城池,他们到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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