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而事情紧迫,如果朝廷真的要禁海停商,新大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苦心经营顷刻之间便会化为乌有,在欧洲的全部既得利益都将不复存在,大明海上帝国的梦想也要胎死腹中。因此,哪怕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也不能放过据理力争的一丝希望。
“陛下,昔靖海侯有云:‘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于海,危险也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首夺取南洋,华夏危矣。’若是全面实施禁海令,帝国的海疆就完全失去了舰队的保护,要是敌国引一支精兵渡海来袭,我们就只能处于被动挨打——”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国家军备以西北为重,沿海纵有来敌,也不过是强盗匪寇之流,如此小患岂可危言耸听?”
“陛下!如若禁海停商,西洋行省的财政将会大受影响,没有这么一大笔银两上交朝廷,国家军备不是更捉襟见肘吗?”
“朕知道该怎么做。”万历冷冷地回答:“说起军备,你们押运税银的舰队不是太过张扬了吗?统数万兵力进入直隶,仅此一条就可以定你不轨之罪!”
萧弈天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伏地解释:“陛下恕罪,南洋航线海盗众多,又有爪哇莫卧尔等回教国家素与大明为敌,普通商船根本无法通行,我们恐怕税银被劫误了大事,这才特别安排重兵护卫,决不敢有生异心。”
万历哼了一声,道:“这番便算了,下次再犯决不轻饶。等禁海令实施之后,水师凡船只两桅以上者全部拆毁,西洋驻军合编成六个卫所,其余的一律消去军籍就地解散。”
萧弈天缓缓站起身来,两眼死盯着脚下。“臣萧弈天谢陛下圣恩。”他咬着牙说道:“西洋行省定会为陛下的旨意做一个满意的答复。”
“很好。”朱翊钧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恭敬下燃烧的怒火,他满意地挥了挥手:“散朝!”
很好!躬身退出大殿时王锡爵对自己说道,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西洋行省已经被朝廷的愚蠢逼上了绝路,要想逃脱禁海停商的威胁,他们的唯一选择就是站在我这边了。
把狂喜深深藏在心头,这老谋深算的野心家向萧弈天走了过去:“萧总兵,不知可否赏光到府上一叙?”
当天凌晨,山西大同,明长城某段。
离日出还有大半个时辰,黑暗依旧君临大地。黯淡的星光下,万里长城模糊的剪影如一条矫健的巨龙盘绕在起伏的群山间,忠实地守护着帝国的北疆。
一个火把在长城上微微闪烁着,好似一颗落地的残星。塞外来的晚风大声呼啸,要把这不起眼的生机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可那火焰不屈的跳动却没有片刻的停息。
老兵靠在雉垛上稍作休息,随手将火把插入石墙缝中,从腰间解下装酒的皮囊灌了一口。自从前年夏天蒙古人攻打蓟镇以来,长城九边镇一直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巡哨次数几乎超过往日的三倍。不过真要说起来,如果鞑靼瓦剌两部联军进犯,恐怕除了蓟州戚继光以外也无人能敌。大同镇名义上辖有十五卫共八万四千边防军,实际上在籍兵员不到十之四五,其中又大半是老弱病残。以老兵所在的百户所为例,年轻力壮的士兵不到二十名,遇到紧急军情时甚至连出哨都不够,不得已只好拿这些老兵们凑数了。
蒙古人,又是蒙古人。老兵解恨似的再猛灌了一口,心头却是一阵酸楚。整整十年了,天空中的大雁去了又回,树上的叶子落了又生,惟有心头那段最沉痛的回忆始终无法忘却。那年春天,蒙古俺答汗犯边,鞑靼骑兵在帝国边境大开杀戒,将长城沿线数十市镇夷为平地。等到蒙古兵退出关外,老兵告假星夜赶回家中时,只远远看到黑色烟柱直冲天宇
酒已经喝光了,老兵直起身,拔出火把继续向前走。前面不远是一座烽火台,日夜都有士兵戍守,到那里烤烤火顺便再要口酒喝总好过继续在外面受冻吧。
登上烽火台顶层,老兵一眼看到三名年轻士兵围坐在火堆四周,烤肉与烧酒扑鼻而来的香气令人垂涎。出于多年养成的谨慎习惯,老兵还是先细心检查了一下烽火台的设施:直径丈许的生铁火盆中,拌着硫磺硝石的干柴堆成小山;狼烟炉里燃料充足,号炮膛中也灌好了火药。他满意地走向火堆,和战友们打了个招呼坐下身去。
风声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怪异,似乎有铁器在石头上轻轻刮擦,老兵警觉地抬起头,却只见夜阑平静如许。可能只是个错觉吧,重新举起酒袋时,他这样想到。
弩弓沉重的弦动声突然响起,三名士兵未及明白怎么回事便倒成一片,每人心口上都插着一支漆黑的弩箭。老兵正想跳起身,但觉背心里一凉,便慢慢地滑倒在地。
“四个人,比预想的多了一个。”有个沙哑的嗓音从后面传来,老兵感到腰上被踢了一脚。“嗯,是个糟老头子!先不忙管这些尸体,随时可能有哨兵经过这里,保持警惕。约定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是。”另外两个声音一起回答。
像是给这番谈话添上一个注脚,西北得胜堡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尽管遥远的距离已经令其微弱得几不可闻,常年戍守边关的老兵却仍然能够立刻明白它的意义。
“我们的人已经拿下丰镇,”第一个声音说:“可惜还是没来得及阻止他们点燃烽火,该死,居然连号炮都响了一声!”
“这点小问题影响不了大人的计划,我们已经切断了明军的烽火系统,在午时以前便可以拿下戒备松弛的云州。等北京得到消息时,二十万大军业已兵临城下,大蒙古汗国的复兴就是指日可待了。”
蒙古人老兵模糊地想,背上的伤口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残存的意识却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同时也保持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是蒙古人!当我已经死了吗,你们失手了啊,鞑子混蛋!你们已经害了我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们毁了我的国家!
一声困兽的咆哮在黎明的星空中回荡,三名黑衣人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具“尸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起身,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笔直扑向满是干柴的火盆。三具弩弓同时扣响,锋利的箭镞瞬间穿透了老兵的胸膛。然而结局已经无法挽回,老兵瘦弱的身躯在弩箭的巨大冲击力作用下加速扑向火盆,用尽全身仅存的力量将木条猛地插进柴堆。
一声爆响,明黄色的火焰翻腾着从火盆中升起,灿烂的光芒远达数里之外,灼热的火花飞溅上老兵饱经沧桑的脸庞,点燃了他微白的须发。但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老兵空洞的双眼从跳跃的火光中看到了妻儿们阔别已久的笑脸,在这温暖的笑容中,他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倒在了早已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烽火台上。他没能看到,远方的山巅接连升起一束束火光,把警报传向帝国的首都;他没能看到,一轮明日从东方地平线下喷薄而出,照耀着这片他穷尽一生来守卫的土地,他的祖国。
西元1584年5月14日清晨,蒙古大军入寇的急报传至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