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杨捋了一下耳鬓垂下的一缕秀发,说:“兴许是吧。”
兆丰说:“天就快黑了,我叫醒你就是要带你去见你的万祖祖了。”
白晓杨露出一丝欣喜地说:“真的吗?那我们走吧。”说着就急着起身。
兆丰却说:“还得等一等,等天黑尽了我们再去。”
白晓杨看看小窗户外边,外边的天色果然是暮色四合了。她的神情黯淡下来,做出平静的样子说:“兆丰叔叔,庹铮没什么事吧?”
兆丰想了一下,说:“应该没什么事。今天晚上估计就往乡里送了。”
白晓杨哦了一声,她走到了窗前,透过那扇小窗户凝望着山下溅起的暮色出神。
兆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真后悔把你叫醒了。”说完走出了房间,显得心事重重。
夜色终于在沉闷的气氛中染黑了世界的最后一个角落。白晓杨从被兆丰叫醒后就没有再走出房间,一个人坐在架子床边默默地想心事。
兆丰也不好再去打搅她。本来兆丰是想叫醒白晓杨吃晚饭的,可是白晓杨说她不想吃,兆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后悔打搅了白晓杨的一场好梦。
看见天色终于黑尽,山下的村庄里偶尔传来夜犬的吠叫声,兆丰才走进房间,他轻声朝白晓杨说:“小杨子,我带你去看你的万祖祖吧。”
黑暗中的白晓杨站起身,跟着兆丰走出了屋子。
刚走出屋子,眼尖的兆丰就看见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朝着这边飞跑过来。兆丰咦了一声,对白晓杨说:“小杨子,看来还得等上一阵子,像是有人朝这儿来了。”
白晓杨也看见了朝着这边奔跑的瘦小人影,说:“兆丰叔叔,会是谁呢?”
兆丰说:“不知道,你先进房间里去,我在外边看着。”
白晓杨又退进了屋子,顺手把木板门掩了起来。
瘦小的黑影终于跑到了茅屋的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直喘。兆丰定睛一看,居然是潘子琪的小儿子——花猫儿。
兆丰没好气地朝花猫儿问:“花猫儿,黑灯瞎火地跑我这儿来干什么?鬼在撵你吗?”
花猫儿因为跑得太急,呼呼地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兆——兆丰叔,你——你赶紧去我家吧!我爸——我爸他要——用——用枪——枪毙我奶奶!”
兆丰听花猫儿这么说,大吃一惊地大声呵斥道:“花猫儿,你说胡话了吧?你爸咋会用枪枪毙你奶奶?!”
花猫儿依旧呼呼直喘地说:“真……真的!硬……硬是跟疯了一样,我妈都拉……拉不住他,邻居也不敢劝。我妈……我妈说……说只有你才制得住他,就让我赶紧叫你来了。”
兆丰见花猫儿的这副表情,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了,自言自语地说:“这狗日的莫不是中邪了?连亲娘老子都不认了。下午还好好的呀?”
花猫儿急得想哭地催促道:“兆丰叔,你就赶紧去收拾我爸吧,再不去我奶奶就真的被他枪毙了。”
兆丰意识到事不宜迟,于是朝房子里的白晓杨喊:“小杨子,我去下六村办点事,马上就回来。你就在家里等着我,记得把门关好哈!”
白晓杨却推开门走出来,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兆丰叔。”
兆丰想了一下,说:“好吧,跟我一起去吧,反正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在家里我也不放心。”说完背着手就走。
花猫儿就像兔子般地窜到前面去了。
兆丰和白晓杨走了一段,也跟着花猫儿小跑起来。
终于到了下六村,还没有走进村子,就听见潘子琪发出的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疯狂叫嚣声,声音又粗又响,就像滚滚的炸雷在下六村轰鸣,整个下六村似乎都在潘子琪丧心病狂的叫嚣声里震颤。
“老子是共产党员啊!是生产队长啊!我的亲娘老子啊!你咋能做出这种让你儿子抬不起头的事情来啊?!我的亲娘老子啊!你让我咋在革命群众面前起模范带头作用啊?!我的亲娘老子耶!我不枪毙了你我咋向村子里的革命群众交代啊?!啊!你说!我该不该当着村子的革命群众枪毙你?你说!”
夹杂在潘子琪叫嚣声里的是潘子琪老婆的号哭声和他老妈哎哟哎哟喊救命的呼救声。
兆丰听见这么混乱的声音,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心里猜想这个潘子琪是不是真的中了邪疯掉了!
这时,一个人从黑乎乎的空气中朝着兆丰跑了过来,是村子里智力稍微有点障碍的姑娘——五花。五花像是一直在村口候着兆丰似的,一见了兆丰就紧张得声音发抖地说:“兆丰叔,你赶紧去把潘老幺制伏住吧。他用枪比着潘婆婆的脑壳,要枪毙潘婆婆,疯了一样!邻居们都不敢去劝。”
兆丰这时却站住了,说:“五花,先给兆丰叔说说潘老幺是为啥疯的?”
五花着急地说:“你先去把潘老幺制伏住我再给你说,再不去潘婆婆的脑壳就被这疯子敲开花了!”
兆丰说:“你先说,不然我就回去了。”
说着兆丰装出要转身往回走的样子。
后面的白晓杨朝兆丰说:“兆丰叔叔,你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别真的整出什么事情了。”
兆丰说:“整不出事,潘子琪要是真要用枪敲他老妈,早就抠动扳机了,轮不到在那儿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的。他这是在演戏给村子里的人看呢。戏演过火了,下不来台了,就巴望着谁去劝他好下台了。他没疯,在装疯!”
五花经不住兆丰诈,说:“那我就先给你说潘老幺为啥发疯的。你可别给潘老幺说是我给你说的。”
兆丰说:“说。”
于是五花说:“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今天下午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到祠堂里开斗争偷鸡贼的大会去了。潘婆婆趁着没人,就跑到吴三嫂的家里把她的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偷着丢进锅里面煮了。鸡毛都没有扯,和着鸡毛一起煮的。煮好了就藏在枕头底下,想等到半夜三更没人发觉的时候偷着吃掉。没想到煮鸡的时候被潘老五的两个儿子躲在窗户下偷看见了,晚上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潘老五。潘老五就告到了大队里。大队书记就命令潘老幺带两个民兵回家自己处理这个事情。狗日的潘老幺还真是疯了一样,提着潘婆婆的双脚从床上拖下来,倒提着拖了三道高门槛。八十七岁的人了,都被拖散架了!”
听了五花的话,兆丰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着跳动。他背着手,疾步朝村子里走去。
潘老幺家门口的房檐下挂着一盏马灯。邻居们都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没有人敢靠近。潘婆婆匍匐在潘子琪的脚跟前,他的老婆跪在他的面前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呼天抢地地大声号哭着。潘子琪用步枪对着潘婆婆,把枪栓拉得哗哗直响,不停地叫嚣着:“老娘,亲妈,我的亲老子,你这是朝我的脸上抹黑啊!你咋让我在革命群众面前起模范带头作用啊?老子今天要以包公包龙图为榜样,大义灭亲了!”
白发苍苍的潘婆婆已经被潘子琪整出的声势吓蒙了,微弱着声音呻吟着:“造孽咯!作孽哦!天老爷啊,要收人咯……”
潘子琪没有看见走近的兆丰,他的老婆看见了兆丰。
潘子琪的老婆披头散发地跪着匍匐到兆丰跟前,朝兆丰磕头作揖地哭喊:“兆丰大哥子,你赶紧把潘老幺制伏住吧!他疯了啊!连他亲娘老子都要敲脑壳啊!”
兆丰把潘子琪的老婆扶起来,交给后面的白晓杨,径自走到潘子琪的面前,说:“潘老幺,你咋用枪指着你的亲娘亲老子呢?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潘子琪用红彤彤的眼睛瞪了兆丰一眼,朝兆丰大声喝道:“我不朝着她朝谁?祠堂里在斗争偷鸡贼,她在家里偷鸡煮,顶风作案啊!朝我脸上抹黑啊!坏我的名声啊!”
兆丰越听越气,甩手就给了潘子琪一记响亮的耳光,黑暗中传出一声脆响!
兆丰朝潘子琪咬牙切齿地骂到:“你狗日的还有没有人性?!你狗日的还是不是人?!啊?他是你亲娘啊!你三岁的时候她就守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亲娘啊!你狗日的忤逆不孝、遭天打雷劈、犯天条的东西!你还有名声了?!你的良心都拿给狗吃了,你还有名声了!”
潘子琪被兆丰响亮的耳光给扇蒙了,但马上又将枪栓拉得哗哗地响,用枪对着兆丰,歇斯底里地暴喝道:“兆丰,你敢对抗政府吗?你想造反吗?你信不信老子一枪撂了你狗日的!”
兆丰脸上露出一股杀气,他眉头一皱,闪电般地朝潘子琪冲过去,一个漂亮的背挎就将潘子琪撂倒在地,又将他反转过去,反剪着双手摁在地上,说:“你脑壳里头是不是装的大粪?!啊?是不是装的大粪?!”
潘子琪却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兆丰造反咯!殴打革命干部!殴打共产党员!兆丰造反咯!村子里的革命群众们,一起来打倒这个造反派啊!”
远远围观的邻居发出一阵哄笑,有两三个小孩兴奋得边跳边鼓掌!
兆丰的情绪逐渐地失去了控制,躲在地宫里不能见天日的万展飞、委屈的白晓杨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又气又怒的他腾出一只手,啪啪啪地又连扇了潘子琪几耳光。潘子琪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白晓杨从来没有见兆丰这么盛怒过,她慌忙上去拉兆丰,说:“兆丰叔叔,不要再打潘叔了。”
兆丰终于住了手,站起来,余怒未消地理了理棉袄的衣摆,朝地上哇哇大哭着的潘子琪吼道:“你一会儿就可以纠集几个民兵来逮老子。老子奉陪到底!呸!”兆丰对着潘子琪又踢了一脚。
潘子琪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趴在地上哭。
兆丰这时上去扶匍匐在地上的潘婆婆,潘婆婆却一个劲地喊疼,兆丰问:“老人家,你哪儿疼?”
潘婆婆指了指腰间的位置。
兆丰又狠狠地瞪了地上的潘子琪一眼,然后把潘婆婆抱起来,走进了屋子。
那两个跟着潘子琪来的民兵一直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没有动,见兆丰抱着潘婆婆走进屋里去了,才走过去把潘子琪扶起来。
羞于见人的潘子琪几步跑进了屋子。
一会儿,兆丰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得吓人。白晓杨上去问:“婆婆没事吧?”
一时间控住不住情绪的兆丰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他哽咽了,说:“怕是活不过今天晚上了。”说完掉头就朝村子外走。
屋子里这时传来潘子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啊!儿不孝啊!娘啊!我的娘啊!”
白晓杨心里发颤,紧紧跟着兆丰走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