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了出来。
“行,还蛮漂亮的嘛!”
我们三人一起去找尹静,她正在院子里浇花。沈阿姨(尹静的妈妈)在屋子里看电视。尹静进屋去换衣服,于海洋从院子里摘了一条黄瓜洗了,掰断分给我们。清脆爽口。
尹静从屋子里跳出来,双手放在背后“好看吗?”她轻轻甩动头发,露出一只紫色的蝴蝶结。白色连衣群轻轻晃动,这一刻是那么地缓慢,以至于多年后在脑海里磨灭不去。她坐到我车子的前梁上,我用双手环住她,她的头发不时地飘起来触到我的脸,笑声和话语如流水般淌进我的耳朵里,我闻到她身体淡淡的香味,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啊,年少的我陷入如此懵懂、单纯、激烈的迷恋之中!我迷恋一个少女的一个笑容、一个动作、一滴眼泪、迷恋她的哀伤和快乐,迷恋她的笨拙,迷恋她的衣服和声音,迷恋一只紫色的蝴蝶结
可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我不能从万能兜里掏出一只竹蜻蜓送给她一样。
我们骑车到了杨阳家,他家是很小的平房,一个很小的院子,还有一个很小的厨房。我们去了杨阳的卧室,也是很小的。他从床底下抽出一只纸箱子,里面装的是课本,他把一摞课本取出来,下面出现了半箱子漫画,还有磁带,一些小玩具什么的。
“嘿嘿,这都是为了防我妈的。”
我取出机器猫来看,发现其中大部分是我的。里面还有七龙珠,幽游白书等很流行的漫画。
“喂,听过beyond吗?”杨阳一脸自豪,仿佛掌握了什么大秘密似的。
“比昂?”
“不,是beyond。”他拿出磁带指着字母对我们说“来,听听,听起来特牛逼。”他从枕头下面拿出单放机,说这是他北京的叔叔送给他的。“来,听这个,真的爱你。”杨阳低头倒带,然后摁下播放键,又找了个杯子扣在扩音器上。
音乐响起来了,真的是非常好听,粤语听上去也很亲切。杨阳不停地把粤语解释给我们听,不过音乐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震撼了。
就这样我们又听了大地、农民、海阔天空、不再犹豫、光辉岁月、喜欢你杨阳有时会跟着唱,我们都捂起耳朵嘲笑他,但他唱得真的很不错的,至少比机器猫里头那个真的大胖唱得好多了。
杨阳还给我们讲到黄家驹,说他就是一个天才,可惜由于意外死掉了。“我以后一定要学吉他,唱家驹的歌”
我突然想起妈妈实验室里屋有一把旧吉他,长久时间没有人动过,落了一层灰尘。回家后我向妈妈提起,并再三央求,她终于答应我去问问。
三天后妈妈用十五元钱把吉他买了回来,我兴奋不已。放学回来后,我像打量一件大玩具似的欣赏它。用手胡乱拨弦,声音是很醇厚的感觉,在空空的小屋里回响。我细致地将吉他擦干净,在生了锈的调弦钮处滴了油。我已经决定把它送给杨阳。
“哇!”杨阳一把拿过吉他,惊喜地把玩抚摩,爱不释手,可惜我们都不会弹。
杨阳突然面露难色:“楚宇,这个卖多少钱”他有些支吾,不像平时那个野蛮开朗什么都不怕的家伙。
“不用啦,送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想玩这个,你不是一直想玩吉他的吗?”
“可是”
“没关系啊,反正只是旧的,再说我们是朋友啊”我说了“朋友”两个字。
“以后学会了吉他,一定要弹给我们听哦。”尹静说。
“恩。”杨阳又高兴起来,他打开单放机,随着音乐抱着吉他装模做样地唱起来。
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
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满带理想的我曾经多冲动
屡怨与她相爱难有自由
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每晚夜里自我独行随处荡多冰冷
已往为了自我挣扎
从不知她的痛苦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冷雨夜
在雨中漫步
蓝色街灯渐露
相对望
无声紧拥抱着
为了找往日
寻温馨的往日
消失了
任雨湿我面
难分水点泪痕
心更乱
愁丝绕千百段
骤变的态度
无心伤她说话
收不了
冷雨夜我在你身边
盼望你会知
可知道我的心
比当初已改变
只牵强地相处
冷雨夜我不想归家
怕望你背影
只苦笑望雨点
须知要说清楚
可惜我没胆试
尝水中的味道
仿似是
情此刻的尽时
未了解结合
留低思忆片段
不经意
这些歌词在当时听,只觉得有种莫名的伤感袭来,而beyond的更多歌,只是在长大些后,才能理解得更深刻一些,在某个雨夜,在某个突然的时刻。
七
我们有时侯去打电玩,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才能——就像野比会射击和翻绳的才能一样——打格斗游戏,我很轻易就能操纵屏幕上的人物做出一连串流畅的动作,那种节奏感总是让我感到热血沸腾,不论什么人物我都用得得心应手。
有一天我正在玩的时候,突然身边围过来一群人,有个家伙指指我说:“就是这小子。”
我不知所措,杨阳和于海洋见状急忙跑过来。一个家伙坐在我旁边,塞了一枚币,原来是要和我挑。周围很多人,我就非常紧张,杨阳说:“别给哥们丢人啊。”我更紧张了。结果输得一塌糊涂。身边人冷笑一声“你们吹的就这水平?”
我讪讪地起身,低头想离开,其实他并没有多强。只是我真的不习惯这样玩。一只手把我摁下去,是杨阳“再打一盘啊。”
“我没币了。”我撒谎。
杨阳递给我一枚。
“我真的不想玩了嘛”
“你怎么这样啊,跟个娘们似的!”周围人都笑了,我有些生气,拿过他的币就丢进机器里。
杨阳把剩余的币都丢进了机子里“今天你要是不赢了他,以后我和于海洋就叫你娘们哦!”
后来一直到了高中,他还经常这么叫我,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比他长得还高,每天做一百个俯卧撑。
第二局输得更惨,第三局也输掉了。但最后我赢了一局,然后不管那人怎么挑,我都没有输掉。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拳皇,玩出了很多花样。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在游戏厅里有很多所谓的小混混,他们抽烟打架骂骂咧咧的。因为一起打过拳皇,所以我基本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请教我时我会很开心。
而等到我高中毕业之后回到这里时,小城里的游戏厅已经都变成了网吧,那些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早就不上学了,现在应该在工作,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我在一家汽车维修厂看到过一个人,他满身油污地在干活,还有一个家伙,是在十字路口看到的,他在那做交警指挥交通,穿上警服还蛮帅的。
认识了杨阳他们之后,我和尹静便很少去苏爷爷那里了,但有一天放学我们再次来到小园里,苏爷爷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吃点心,他显得很高兴,说那些点心是他的儿子从北京邮寄过来的,我们才知道他有个儿子在北京工作。也许他很忙吧,忙得没有时间回家来看看。苏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一包的花籽,布包上用笔写着播种的季节,他说这些花都是容易养活的,记得浇水就行了。我要了一包死不了的种子,真的和手雷一样。
苏爷爷出去浇花时,杨阳偷偷拉开抽屉,我们刚想制止他,他已经拿出一个胶皮的本子,我们凑过去,里面夹了几张照片,有黑白色的,也有彩色的,有几张大概是苏爷爷的儿子,从小到大的都有,另一张很小很旧的黑白照片里,有很年轻的苏爷爷,身边有一个女子,年轻,也好漂亮。
于海洋家是做小生意的,二楼是库房,也是他的卧室,很宽敞,我们就坐在地上或躺在柔软的布的,看漫画,发呆,玩游戏机,随心所欲,偷喝酒也没有关系,他爸妈太忙了,不会上来。
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全然不晓得,宛如火车开过铁轨交接处发出的单调声响。那些漫无边际的玩耍,谈天,似一阵雾气,轻易地被时光之风吹散了。
到底有多久呢?那个时候,麦子也不过黄了两次,麦子成熟的时候,虽然我们都说农民伯伯不容易,可还是在里面跑得很兴奋。躺倒的麦田里,金黄色的帷幕守在四周,有小虫子爬进衣服,便急忙脱掉抖落。游泳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池边看着,晒得浑身发烫才进水去泡一泡,尹静从后面把我狠狠推下去,回家的路上我还咳嗽个不停。冬天的田野里有四块醒目的颜色,我们疯狂地打雪仗,汗水打湿了头发,累得直喘气,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得了重感冒。我们堆的雪人在那里伫立了好久。
这一切事情都是真实的,我在火车上慢慢回想,不时微笑。只是,那种感觉是真实的吗?童年的感觉真的有如此快乐和纯真吗,人慢慢长大,变得复杂,不了解自己,很多感觉都只是一种情绪的变异体。但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子的吧,它不是一个失去什么的过程,也不是一个得到什么的过程,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有些事,永远也忘不了。但要理解那些人和事,却是在以后了。
八
这天我买到了最新的机器猫长篇,兴冲冲地给尹静送去。到她家门口,我听到有叫骂声和哭泣声传出来,花盆被丢到墙上,哗啦啦碎了一地,花朵无辜地躺在地面。我想进门看个究竟,一个满脸怒容的男人走出来,把门摔得震天响。然后他跨上摩托车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进门,听到了沈阿姨的哭泣声,尹静掩面跑出来,撞到了我的身上,她拉起我,什么也没说,就跑去了外面。
我们走到田野上,这里仍是那么广阔,除了我没人能听到她的哭声,她靠住我,身体的阵颤一点一滴地传过来。然后慢慢地归于平静。我一动不敢动。夜幕一点点垂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生命是一件伟大而神秘的事情,可是我无法继续想下去。
我转过头,尹静的眼红得像只兔子。“你好些了吗?”我问她,她点点头,呼吸仍是不顺畅。
“回家好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尹静默不作声,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也只好继续坐着,星星一个个地出现。
尹静,此刻我若变成机器猫,一定把最好的工具拿给你,你的所有愿望都会给你实现,我要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开心的人。
“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尹静苦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她站起身来,向田野那边走去,我连忙起身拉住她。
“你去哪?还是回家吧。”
“你不用管我,我没家。”她奋力挣脱我,我没有放手。
“你能去哪里呢?”我问。
她不作声,低下头来。
也许她需要的是一只小小的竹蜻蜓吧,纵身一跃,飞入天空,俯视渺小的大地,自由地离开。
“先去我家吧。”
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回家。默默地吃罢晚饭,妈妈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去告诉沈阿姨,今天尹静在我家睡。
沈阿姨坐在沙发上发呆,头发凌乱,面色像突然老了几十岁,我小声地告诉她说尹静今晚在我家睡。她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突然鼓足勇气问:“沈阿姨,您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看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吧。”
我说不出话。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吧。可尹静受的伤害又有谁来管呢?我匆匆道别回家。
夜色是那么清爽,我顺着梯子爬上屋顶,这里总是非常宁静的。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楚宇,你在上面么?”
我应答了一声。尹静慢慢地爬上来,我拉她一把,我们一起坐在屋顶上,那些星星看起来好寂寞。我们不知坐了多久。
“嗨,楚宇,你喜欢我吧。”她突然用肯定的口吻说。
我心开始乱跳,不知所措,可天空仍然是这么安谧,不知不觉也让我平静了下来。
是的,我喜欢她,这句话为什么没有被说出来呢?走在你身后的影子中的时候,一起聊天的时候,你不开心的时候,凝视你的时候,这句话是怎么被忽略掉的呢?
“恩,是的,”我看着天空说。
“那你说你对我说我喜欢你好不好?”
我的脸一定红了,头脑里一片空白,我张开嘴唇,有些颤抖。
“我喜欢你。”
“哈哈”她清脆如珠的笑声又回来了。她的笑是这么纯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也笑了
我们开心地聊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去上学,尹静告诉我替她请假,然后就回家了。再一次见到她时,她脸色平静,已经没有了戚容。
经历了这件事后,尹静变得愈发沉默了。而某天晚上发生在屋顶上的事,则更像是一场幻觉。
欢乐如此短暂,沉默如此庞大。
一个月后沈阿姨上吊自杀了,那天尹静没有来上课,放学后我担心地跑去她家,却发现外面围了很多人,哭声从里面传来。我好不容易挤进去,看到沈阿姨平躺在地上,像那天我看到的花一样。一些大人在四周忙着什么,那个摔花盆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尹静坐在那里哭个不停。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吧。
现在的确无法管了,谁都无法管了。
四周都是大人,有人往外拉我“去去去,小孩子回家去别凑热闹,死人了知不知道”我被大人推了一把,然后挤到外面。
我已经说不出话,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与世界脱离。跌跌撞撞地走回家。
是的,我看到死人了。有人死了,沈阿姨,尹静的妈妈,就那样死掉了,再也不会睁开眼说一句话,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掉了。虽然我看到尸体时隔得很远,但她的身体仍然是那么地可怕。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死亡,是一种无法说出的感受,难过得要死,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
尹静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可惜我没有机会问她。
尹静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来上课,我再去她家时,已经没有一个人在了。我心情跌到谷底,急切地想再见她一面。可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早上离开的时候会在田野上等待一会,傍晚回家时总会去她家门外徘徊,然后失神地回家。一天天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又好象一直在静止。
现在想起来,那时与其说我是关心她的痛苦,其实我更在意的是她是否想到了我,那个喜欢着她的我。想到我会减轻她的痛苦吗。应该不会吧,我算是什么人呢?
再次见到尹静是一个星期以后,我放学回来,看到她站在田野那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确确实实地站在那里,风吹起她的衣袂,宛如一朵脆弱的花朵。我飞奔过去。
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眼睛还是肿的。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她说,以后就会好了,可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告诉我一个远方的亲戚已经决定接她过去抚养她。我们沿着田埂慢慢地走。
“楚宇,我明天就要走了啊,坐火车,去南方。很远呢”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肯定是要走的,这里没有人可以照顾她。爱她的人也许有一个。
“你在那里要开心啊”
其实我很想说你不要忘了我。却难以开口,像面对着一间屋子找不到入口。
“恩,到那里我会给大家写信的,”她停下来,眼睛望向田野那边“楚宇,谢谢你做我的朋友,还有杨阳他们,我说不好,反正也要走了谢谢你,只有和大家在一起时,才觉得开心些,但是”她不说话了。
我一阵失望,只有朋友而已啊。
我们在胡同口分开,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摞厚厚的机器猫还给我,我笑一笑,她渐渐走远,不时回过头对我挥挥手。我转过身,禁不住留下泪来。
尹静最终还是走了,虽然没有得到竹蜻蜓,她还是走了,坐庞大的火车。这样也好,竹蜻蜓也是有电力限制的,她又能飞到哪去呢。蒲公英落地会生长起来,可她依然会感到孤独吧。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三个人走过空旷的田野,默默地不说一句话,他们也知道了尹静家里发生的事。我们分开后,我一个人绕过池塘,那里的水在慢慢干涸,几株奇怪的植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踏上火车道,捡起石头拼命地向池塘丢去,溅起很高的水花,没有了尹静,四周景物黯然失色。我拼尽力气,坐在火车道上。原来火车道仍是这么地长,那边是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它的这边,仍然望不到尽头,从这里出发,能到达她所在的地方吗。
尹静一直没有写信过来。
九
年少的我突然变得如尹静般沉静少言,陷入无法排解的忧郁之中。一年后,于海洋转到大城市里上学,然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此时我和杨阳也开始疏远了,他与年级里的一些小混混在一起,打架、抽烟、逃课,受过几次处分。
但我知道他还是那个杨阳,喜欢机器猫,喜欢听beyond,幽默开朗的男孩,他只是走到了另一条路上,所以我们有些疏远。
我仍然非常喜欢机器猫,它有多少工具,可以带我到尹静身边。尽管怀念,但回想起来,日子也并不难过得要死,也许因为年幼的我并不懂得爱。
放学的路上,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到杨阳把车把放开,嘴里叼着烟放肆地骑着。我们都笑了。我看着天边的云彩,高兴莫名。
“好久没走过田野那边的路了啊。”杨阳说。
我点点头,于是一齐拐入胡同,他又开始大声唱歌,吼叫,仿佛要充满整个天地似的。可是调子起得太高,到最后只是胡乱地唱。
“楚宇,我是不是变得很坏了?”
“没有啊,我不觉得,不过还是稍微学习一下,少打架好一点吧,就快升初中了啊。”
“唉,一点都学不进去啊。”他又开始抽烟。
“杨阳,”
“恩?”
“我觉得你和那些人在一起我随便说说,我也不了解他们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啊。”
他歪着头,然后笑一下。“谢你了啊,哥们。”
半年后,我和杨阳进入了不同的初中,联系不多,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学吉他了,一次放假,他兴冲冲地去找我,笨笨地弹了一首真的爱你,让我耳朵倍受煎熬。
他叹气:“不行啊,木吉他本来就弹不出那种效果,和弦也没练熟,前奏间奏也都不会,等几个月吧,放寒假后要去送牛奶,想挣点钱买把好点的民谣吉他”
我们随便聊了些别的事,他问我是否记得尹静,我说记得啊,然后就找不到关于她的话题了。至于于海洋,我们两个只能说:“他,也许还活着吧。”
杨阳背着我送的黑色的吉他走了,他看上去又成熟了许多。
不多久我也转学了,到一个大城市,和杨阳写过几封信,他还在练吉他,并且从头开始学习基本的乐理知识了,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已经组了一支乐队,虽然只是唱别人的歌,他也只会用些基本和弦编些普通情歌之类的,不过在我看来已经非常厉害了。有时我会想起他说:“我以后一定要学吉他,唱家驹的歌”
看来他是有方向的,也许这就是我觉得他和那些人不同的原因吧。
我慢慢成长,从小到大,也渐渐明白,对一个女孩的感情有时不是一个“爱“字可以解释清楚的,爱有时是虚幻的概念,既然我爱你,或者我们相爱了,要用什么来确切地表现爱呢?也许我们不是因为爱在一起,而是因为我们能给对方做的一切事情,爱在这些事情中一点一滴得到证明。
爱是需要行动的,可惜在那时,我似乎还什么都做不了。
在机器猫里,有三个情节曾经让年幼的哭泣,一个是野比坐时光机去童年看望已经死去的奶奶,以及野比和机器猫分离的那一集(不过下一卷中它又回来了),还有就是野比坐时光机去看自己结婚,看到结婚前夜静子和爸爸话别的时候。
我还记得在机器猫里,大家是永远没有分开的,野比和静子结婚的前夜,在一起喝酒庆祝的男人们,还是那些儿时的玩伴,一切仿佛没有改变。他们说:“我们的一朵花,静子,终于成了野比的人”那时,在野比的身边好象也没了机器猫的陪伴。
而我们的朋友却不断地离开,新的朋友不断出现,没段旅途都不寂寞。并且我们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人生经历左右了性格,又被性格左右。时间把懦弱变为坚强,把黑暗转化为梦想。
只是尹静,你的孤独变成了什么?但愿你的爱是温和持久包容快乐的。曾经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伤痛,只是一个意外罢了,你不用去承受它,那样会很累的
我发现自己仍然喜欢那些孤独的女孩子,像是一株受伤的植物,有的需要很多无条件的爱,他们的美是隐蔽,丰盛的,有些自怜。但爱她们会很累。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孤独的人。
十
高考之后我也去学了吉他,老师是杨阳。他已经是个真的吉他教师了,初中毕业之后到北京学过吉他,回来开设了一个吉他班,蛮火暴的。我去报名那天,看着一群同龄人管他老师老师地叫,不禁大笑。
一个暑假狂吃狂睡狂玩,参加了n次同学聚会。下过雨后我就会一个人骑车在城里转一转,城市比从前脏了许多,从前的田野早就被盖成了楼房,原来家里的那一片平房,已经很少人住,院子里的柿子树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我上过的小学盖了栋新楼,买杂货的老太太租了一间门脸,苏爷爷那片公园也消失了,建起一座饭店。漫画店也不见了踪迹。
而现在,吉他就在我的身边,回忆突然中断,我好象想起了什么,于是笑一下,我想起了尹静的脸,我想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童年的爱恋渐渐被时光冲淡,变成珍贵的回忆。不论怎么长大,一想到她,又在刹那间变成小孩子。
如果有时光机,我不会溯游而上把她找回来,因为我已经改变如此之多(她也一样吧)。无法直接面对那时的她和自己。我只会顺时光漂流到我的暮年,问已经老去的自己,这一生过得好不好。等到我暮年的时候,又会坐在同一个地方,等一个几十年前的我来问同样的问题。
可我不会问及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我在朦胧中睁开眼,东方露出一点点白色,天马上就要亮了。这趟列车,也快到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