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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洒潢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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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你父亲我。

    瞧你又来了,我父亲咋啦?他会把你吃喽?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不知怎么了,我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感到

    感到啥?感到有点怵我父亲,对不对,男子汉?

    的确,这种“奇怪的预感”即使有,也只是在下意识里一闪而过而已,实际却是“怵我父亲”的一种托词,经她一点穿,更不好再提了,再加上“磁场效应”对热恋者的作用力,虽心怀着畏惧和惶恐,还是留了下来。这一留下,这场爱情悲剧,就历史地、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很快,她父亲回来了,我忙站起身,上前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伯父您下班了?

    她父亲点点头,并客气地说了声你坐,就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过了一会,他从卧房出来,踅到了厨房,一边与女儿说着什么,一边动手干起活来。我独自呆呆地站了一会,感到既尴尬又无聊,想一走了之,却又不敢。无数个意念在大脑里来回闪现、盘桓着。想到一个定理:没有优越感,或丧失优越感的人,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内都必将处于被动地位。从哲学上讲,这就叫心理劣势。为了调适,毋宁说是为了捱延时间,便坐下来,随手从桌上抓过一张报纸,是前不久的人民日报。心不在焉地、翻过来倒过去地匆匆浏览着,倏忽,副刊一则文章吸引了我,是介绍刘西鸿和她的成名作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改变我!这就是个性。我呢?我的个性哪去了?为了获得她父母的“认可”为了自己第一次登门就两手空空的窘迫和艾怨,于是就失去了优越感,失去了心理平衡,失去了自己原有的个性。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

    这时,她来到我身旁,收拾桌上的什物,用抹布前后左右抹过一遍,然后回到厨房,把烧好的菜肴端来摆到桌上。真想昂首挺胸地告诉她,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闷、压抑的氛围,你还是让我走吧。然而,每次期期艾艾地向她投去这种探询、求助的目光时,迎来的却是充满真挚、纯情、欢快和活泼的目光,我感到又激动又惭愧,嘴嗫嚅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温柔地一笑:中午没啥菜,随便吃点。

    小弟放学回来时,桌上已摆放定归,她父亲掸着身上的灰,从厨房走了出来,我立刻机械地站了起来,两手搓揉着,又拘谨,又不安,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照例不拘言笑,从靠墙的长条桌上取过昨天喝剩的那瓶酒,一边斟酒,一边叫我坐。我唯唯诺诺地应答着,却迟迟没有落座。那时虽不敢确信自己真有什么心灵感应第六感觉什么的,但那时我的心,就象一根绷紧了的弦索,他的目光,则犹如一只锤子,它每一敲拨,心便顿时爆出咚或铛的长长的颤音。如今回想起来,仍不免还感到心有余悸。

    酒斟好了,她父亲和小弟都坐下了,她还在厨房忙着。怎么就这几人就餐?一想,明白了,她母亲和小妹都在大哥开的小吃店里帮忙,中午正是生意忙的时候,他们是不可能回来吃饭的。四周打量着,感受着这份冷漠,这份清淡而又单调,突然觉得这空间不再是那么狭窄,那么拥挤了。有时候人的感觉真是奇怪。

    咋老站着?快过来坐。

    好好,我坐我坐。

    先吃点菜。

    好的,我吃。

    来喝酒,干了这杯。

    伯父,我喝酒不行。

    真不行?

    真的。

    那就多吃一点菜吧。他眯起眼,宽容地笑了笑,然后端起酒杯,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

    恰在这时,她微笑着,手里端着一碟炒菜,从厨房出来,未等我开口,一直坐一旁默不作声的小弟开口了:姐,你咋不来吃呀?

    她瞥一下背对她而坐的父亲,转而温温柔柔地望望我,答道:你们先吃,俺等一会就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父亲这时打开了话匣子:你说写文章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宣传党中央的英明政策,为了宣传改革开放吗?唵?你说为啥中央的好政策,一到下边就走调?为啥?为啥真话没人说,没人写,假话、空话却说了又说,写了又写,这究竟为了啥?唵?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话头,双眉紧蹙,拧成一个大大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样的话题,是有感而发,还是饭桌上“今天天气哈哈”的打趣?我的脑海里也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咋不说话?俺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个——

    说说嘛,你也是写文章的,你最有发言权了。

    不是的,伯父,我怕我说不好。

    又不是做报告,随便说说嘛,要啥紧。

    说,还是不说?矛盾。迟疑。犹豫。犹豫。矛盾。迟疑。思之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说了。先说了说假话、写假文章产生的现象和原因,接着又说了敢于说真话、说实话的艰难,并举了几个具体事例。

    哦!——他听后,咧嘴一笑:照你这么说,那就只有说假话,写假文章啦?

    我苦笑笑,他显然屈解了我的意思。觉得有必要做些解释,于是先谦卑地笑笑,然后讲了一个中学语文课本上的寓言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国王怎么爱听大家讲自己漂亮的、荒唐、可悲又可叹的经历。

    他听了,双眉又拧成一个大大的“?”:真有这种事?

    未等我开口,她小弟抢先回答:大哥讲的是一个寓言故事,题目叫皇帝的新装

    小儿子的话立刻被他打断:大人讲话,你插啥嘴?你懂个啥?一点规矩都没有。快吃你的饭!

    小弟伸伸舌头,扮个怪脸,不敢吭声了。

    她终于又出现在厨房门口,在我的视线之内了,心儿顿感一阵莫明的舒缓和轻松,暗暗想,这下好了,总算解脱——至少,她来陪坐后,可以减缓一下这令人窒息般的沉闷压迫感了。这样一想,不仅心绪真的变得舒缓、轻松和自如了,而且一刹那间,觉得连房间里流动着的空气,也突然回到昨晚那种亲亲切切、融融乐乐的气氛之中了。她每向前跨一步,这种感觉就多增加一份。

    可是,她走到她父亲身后,停住了,两手搭在父亲的肩上,脸上漾溢着兴奋、愉快、又纯洁又动人的笑颜,目光温柔、亲切、羞赧地望望我,又把脸转向她父亲,做了一个撒娇、亲昵的动作:俺要去上班了,你们慢吃吧。

    她父亲不动声色:你饭吃过了吗?

    她笑笑:吃过了,爸。

    他于是点了点头。得到父亲表示满意的答复后,她又快乐又抱歉地再望望我:你慢吃,俺要走了。

    如同飘到孤岛上的落难者,好不容易盼来了救星,盼到了生还的希望,然而,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却只是慈悲为怀地一笑,就扬长而去了。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人猛地拔掉气门芯的皮球,霎时焉了,瘪了。然而“餐桌会谈”还在继续进行之中,她父亲一边往空杯里斟着酒,一边道:俺还是不明白,你刚才说的那个国王,跟说假话写假文章到底有啥关系?

    开口不好,不开口也不好。真是两难。忽然想到一点:也许这是他在故意考我——看看我究竟真有学问,还是酒囊饭袋?我此刻倘若三缄其口,岂非白白错失天赐良机?还是说吧。于是,我就谨小慎微、字斟句酌地讲开了——边讲边偷觑他的脸色,只见他时而啜饮,时而抚杯若有所思,并无半点不悦之意——,顿觉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也平实了。随着所讲述内容的变化更新,情绪相反变得高亢了,激昂了。从古到今,御用文人固然甚多,但敢于仗义执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迈志士,更不计其数!而人类的发展史,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由无数这样的民族精英,在一代又一代继往开来,前仆后继地应用自己独特的思想武器,向腐朽、保守、愚昧、落后甚至倒退的顽固势力,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方始得以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但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昂贵的!我越讲越激动,毋宁说那时我忽然中邪着魔了,我完完全全地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朋友的临别忠告;忘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吃几两干饭。我变得忘乎所以,满脑子都是“你不可改变我你不可改变我”!为什么不准开口?为什么要装聋作哑?谁规定的?哪来这么多清规戒律?这叫什么规矩?什么叫规矩,说到底,无非就是自设营垒,作茧自缚,自己禁锢自己!你不可改变我,这就是性格!我开口了,讲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讲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还不时引经据典,以展示自己的非凡才华。

    讲完了?

    我点点头。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手中的酒瓶问:还喝不喝了?

    不了,伯父,我喝酒不行。真的不能喝了。

    那好,小弟去给他盛饭。小弟应声去厨房盛饭时,他突然问:你说,俺醉没醉?

    没有,伯父。

    呃——,俺真的没醉?

    真的。

    那,俺今天没讲一句酒话吧,唵?

    饭后她父亲要午睡,我便借机离开了她家,由小弟陪同着,逛了几条街,浏览一下潢川的街景,由于脑子里始终盘绕着她父亲最后那几句突然而又奇怪的问话,他为什么要问“俺醉没醉?”“俺今天没讲一句酒话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感觉,象电影蒙太奇镜头,交替错杂地在脑海里来回闪现。心绪很乱,感到莫名的烦躁,因此也就没兴致去观察发现潢川街景的特色风格之类了。后来看看快到上课时间了,小弟便与我分手去了学校,我则悻悻地、无精打采地回了旅社。

    刚一坐下,那些疑问啦、困惑啦、不解啦、奇怪的感觉啦等等,又一古脑儿涌向脑际。如今我来讲述这段经历时,当然很清醒地意识到那一切已经明显地预示着什么了,然而在当时,它们却像谜团一样,令人困惑却又感到百思莫解。反反复复地回顾饭桌上的一切,自己的每个细小的动作,所讲的每一句话,看看是否有失检点之处,或者讲错了什么,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没有?一遍遍回顾、检查、自省,一遍遍被予以肯定的回答:没有。那他为什么会有那样奇怪的问话呢?究竟为什么呢?也许也许是不是?突然又自问:是不是自己太多疑?是不是有点庸人自扰了?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拿笔写点什么吧。于是就竭力克制着极度不稳定的情绪,点一根烟,边吸边打开笔记本,却又顿住了,写什么呢?写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写自己对此产生的诸多感受。可是,笔提起又放下了,脑子里仍然被那些问题纠缠着,思绪乱糟糟的,根本下不了笔。还是拿一本书消遣一下吧。于是就打开旅行箱,取出那本正在研读的社会心理学著作。

    ——“什么是社会心理学?它的研究对象是什么?”本书开篇即是一连串的试问句。

    ——“社会心理学,是从社会与个体相互作用的观点出发,研究特定社会生活条件下,个体心理活动发展及其变化的规律的学科。它的研究对象是在人们相互作用过程中所产生的社会心理现象”

    读着读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又涌向脑际,心又乱又烦,真是无奈,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将书摔过一旁,一头倒在床上,双眼盯着房梁上面的蜘蛛网发起呆来。

    蜘蛛是精灵。它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内,一双细细小小、但却异常犀利机敏的眼睛,时时刻刻巡视着自己的辖区,如果蚊子啦、苍蝇啦等等之类的冒失鬼胆敢撞将上来的话,那么这位虎视眈眈的魔王,便会象一头下山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入侵者,一举将其歼灭,然后大饱口福。但也有的蜘蛛与此相反,因为事实上,幼虫一旦撞上蛛网,就已被牢牢粘住,再无生还的希望了,这时候蜘蛛只要坐以待等,之后一样可以大噬大啖,大饱口福。由这一观察后发现:蛛网越大,蜘蛛就越大。反之亦然。蛛网的大小,由被吞噬的生命多少而定。

    “3331——!”

    重重的叩击,雄浑,深沉而又坚劲。命运在敲门。“命运就是这么敲门的。”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敲敲得人心欢心烦心喜心悲心甜心酸心醉心痛心慌心焦;敲得人心急火燎心潮激荡心旌摇荡心潮澎湃心迷目眩神魂颠倒;敲得人心驰神往心醉神迷心如止水心力交瘁心慌意乱。恍惚之间,眼前倏忽幻化出四只偌大的蜘蛛,它们先是战战兢兢伸头缩脑畏首畏尾步步为营然后是随心所欲狂荡不羁肆无忌惮得寸进尺地唰、唰地伸出二六十二四六二十四六八四十八只爪子,开始在广大的空间不停地,不断地蠕动着、挪腾着、抓挠着、扑击着、撕扯着,然后吞噬,贪婪不知餍足地吞噬,饱啖,然后喷吐,不断地喷吐,将一张张经纬分明,交错纵横的巨大蛛网,四处抛挂。那一条条、一道道、一圈圈的网线,宛如不规则的五线乐谱,仿佛空气中都涌动着交响的轰鸣振荡的旋律。在此巨大的交响的滚滚旋流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那只我曾饲养过夹竹桃、如今变成了一只偌大烟灰缸的花盆——毋宁说是一种意念使那株早已枯萎的夹竹桃,又重新埋进烟蒂耸迭、香烟袅袅缭绕的、如今变成了烟灰缸的花盆之中,倏忽枯枝复萌新芽,到阳历八月,终于蓓蕾怒绽、桃红染遍,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景象。

    无聊,无聊透了。与其在这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不如干脆到她上班的门市部去,把今天中午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担心和忧虑,统统告诉她,把积压在心里的负担一点一点卸下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头顶始终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怎么行?走,到她那里去。

    然而,当我走到她上班的门市部,准备跨进去的时侯,我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她正在上班,我这样走进去算什么?算了,还是回去吧。

    重新回到旅社,重新躺在床上,面朝墙,呆呆地望着,望着,蓦地,我仿佛觉得连这堵墙都在嘲弄我、奚落甚至欺侮我。我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我挥起拳头狠狠地捶打起来。

    咚咚!咚咚!

    咚——!咚——!

    直捶得我双手发痛发酸发麻,那堵墙却依然如故,岿然不动。

    人多么渺小,但同时又是多么伟大啊。那墙分明是由人的双手一块一块垒砌起来的。墙竖立起来了,人的双手却又奈何不了它了。相比较之下,那蜘蛛却显得多么扬扬得意自命不凡啊!

    还是睡上一觉吧。虽然睡梦只是烦恼忧患的临时寄存处,但它毕竟能缩短我与她相见的时间啊。可是又怎么能睡得着?睡不着也得睡!我强迫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四。记得有人曾经讲过,如果想睡而又睡不着怎么办?那就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数数,数着数着自然就睡着了。现在我如法炮制:十一、十二、一百一一千零一几万数下来,却毫无成效。不由怀疑这种方法的讹化和伪性来。荒乎其唐的是,明明在怀疑甚至否定某种活动方法,偏编又不愿主动加以放弃。说到底,容易产生侥幸心理的人,其实正是他(或她)软弱与低能的表现。

    ,。

    怦怦!有人敲门,不用说,肯定是她来了,躺在床上的我,立刻一个鱼跃翻身,下床后直冲门前,开门一看,原来是同房住客。刚刚热血沸腾的体温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冰点。

    那位房客长得身材矮小,小头,小脸,小手小脚,令人感到滑稽和捧腹的是,他却偏偏穿一件与那身材极不相称的、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西服上装,外加一条油渍斑斑的宽大棉的长裤,以及一双毫无光泽的翻边猪皮鞋。他的这套装扮,简直就像马戏团里的滑稽小丑。昨晚我回来时,他已睡下,没有见到这副模样,所以此刻乍见之下,不由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他显然只注意到我开门时张惶失措的表情,而没有察觉出我在以调侃、嘲讽的心理在观赏他。他一边给我递烟,一边故作神秘地笑道:你是在等早上来的那个姑娘吧?

    早上她来房间时,他已离开不在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等什么人?难道他会“看相”?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我嘿嘿一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出来?啊不是的。早上我离开时,她正好来敲门。

    原来如此。

    从后来的交谈中得知,这是一个品行比较正派的产品推销员,对于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弊端,他发表了不少真知灼见。我因为心情郁闷,很少开口,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讲我应。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他看看手表,说声晚上还要请个客户吃饭,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刚走没一会功夫,她就来了。把她迎进房间,关上门,然后便不管不顾她、疯了一般将她猛地抱住。她这次没有用力挣扎,只是娇羞地、象征性地用手推了推,佯嗔道:你疯啦你?快放开俺,给人瞅见象啥话呀?快放开俺啊?

    不,不放开!不!我要这样!我要就这样抱着你,到死也不放,到死也抱住你,跟你在一起!这一下午,我

    求求你了,俺气都喘不匀了,你这疯子,再不放开俺,俺要被你活活勒死了,你想谋害俺还是咋的?

    贴着她的胸口,望着她一会变红,一会变白的脸色,感受到她的呼吸的确变急促了,我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双手。

    哼,说你坏你还狡赖,这下还咋说?疯子,坏蛋。

    见我又要动手,她立刻故意板起面孔:坐着说一会话不好吗?喏,琼瑶的菟丝花,才出来的,送给你了,说声谢谢好不好?

    不要!什么鬼琼瑶!什么菟丝花鸡丝花猫丝花的,我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听着,小亲亲,小魔王,我现在只要你!其他什么我都不要!有了你就等于有了一切!唉,真想对你这么说,我的天使我的救主啊,咱们走吧,现在就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利害相争的宁静世界去,那里只有你和我,那里是桃花源,那里是人间的极乐之境。到了那里,就把你给我,整个儿地都给我,就象我永永远远只属于你一样,那时你也就永远属于我,只属于我!真的,为了这无上的福祉,只要你愿意,那我就跪倒在你脚下,跪一天,不,跪十天,不,哪怕跪一年,跪十年,甚至一辈子,我都会长跪下去,直到你这株人间最美最艳最香最珍贵的鲜花,完完全全为我绽放,热情接纳我为止。可是,这一切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只是一个美好香艳的幻梦,一个肥皂泡?

    哈!你不是讨厌肉麻的表白和山盟海誓的吗,咋也说这些啦?哼,今后肯定是个负心郎,口蜜腹剑的家伙,危险分子!

    老天!都什么时候了?我都急得什么似的,你倒有闲心幽默起来了!?

    咋啦?瞧你这紧张样,不是到世界末日了吧?啊?嘻嘻。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想想也是,整个“餐桌会谈”她都没有参与,两次来桌前,看到的是各怀目的的,强装出来的笑脸,后来又提前离开了家,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是一无所知。别说是她了,就是自己,也只是作种种猜测罢了。谁知这不是因为缺乏优越感,而疑神疑鬼、多愁善感、庸人自扰呢?看她那么开心快乐、喜形于色,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可爱神情,真不想把自己的不安,忧虑和猜测告诉她,然而,这一切已经整整困扰了自己一个下午,就象一只负压超载到了极限的容器,再不释放一下怎么行?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接着又补充一句;你的父亲,唉,我算是真正领教他的厉害了。

    她听了,摇摇头,颇不以为然:行啦行啦,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想得太多了。

    我笑笑:假如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又摇摇头,十分自信: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再说,即使是真的,那又怎样呢,你又不是有意的,俺爸不会怎样你的,何况——还有俺呢,对不对?这样你该放心了吧?来,笑一个。不嘛,俺要看你笑一下嘛。

    这种情况,我没法不笑。

    哎,这就对了,终于多云转晴了。唷,时间不早了,俺先回家一趟,待会儿你到电影院旁边去等俺,不见不散,俺走了。

    到时你不来怎么办?你可一定要来啊!

    嘻,瞧你,突然变得象个小孩子了。放心吧,到时俺一定会来的。要不,你哭起来,谁来哄你呢?好了好了,勇敢的骑士,来,握握手,道声珍重!再说声——等一会见!

    正是暮秋初冬时节。寒风呼啸、嘶鸣着,潢川街头不时腾起的尘桩,象一道道漩涡,象一条条灰色的长龙,却同时又形成一个个扑朔迷离的怪圈。呼地一阵劲风吹过,将它们吹散了,那被卷起的枯叶、尘埃,倏地四散开来。尘飞风舞。街头一片迷濛。旋即,新的尘桩又组成,腾起,依然是一道道漩涡,一个个怪圈,一切都是那么纷纷扬扬、扑朔迷离。

    已是傍晚时分,大街上又是熙来攘往的人海车潮。远远望去,那人海车潮,俨如开闸破坝的凶猛洪水,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时街两旁的小吃棚里传来的吆喝声,依然照例是既欢势嘹亮,又充满奇特色彩——

    “馄饨面条热蒸馍咧!糊辣汤白米饭邓丽君

    醉太白要吃趁热咧!”

    人在等待或感到闲淡无聊时,就会倍感时间过得太慢。跟她在旅社分手到现在,才过去一个小时,然而我却有恍若隔世之感,觉得自己的心程走向,已经远远超越了时空和地域的限止,真正可谓是上下五千年,左右几万里了。我当时颇诧怪我何以有这么好的耐心?象我这种在数九寒天吃热饭都会满头大汗的急性子,何以会在那灯火斓珊、寒意正浓的凄凉夜晚,在那四顾茫茫、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在这灰尘扑面,叫卖声连天的潢川街头,完全心甘情愿地在她指定的地点,焦灼地,不停地来回地徘徊、踯躅,踯躅、徘徊,而不一走了之呢?大概,这便是美国作家辛格的“爱,就是发疯”的最好注脚了!

    “3331——!”的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复又在耳畔、心际轰鸣振荡起来。命运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门!敲敲敲敲敲敲得人心猿意马心力交瘁心乱如麻心犹未甘。等待。一切都是未知。好比刚才经过潢川大桥时,扶栏远眺,那随风卷着细浪流向远方的潢河,前面究竟有多少暗礁和险滩?不得而知。只有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伴随着嘶鸣、呼啸的寒风,在心际、在耳畔不停地回荡着。正等得焦躁,凭借昏黄的街灯,蓦地瞥见前面街沿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头。这样的寒夜,独坐街头,莫非靠乞讨为生?受恻隐心——毋宁说是好奇心驱使,我走向老者身边,刚待开口,他先已嘿嘿笑了。俺是安徽临泉人,跟儿子一起来卖羊皮的,嘿嘿,同志,俺可是遵纪守法的本份人呀。

    这哪是什么流落街头乞讨度日的老叫化,分明是又一个“进城卖烧饼的陈奂生”了。然而奇怪,他干吗见我一到近前,立刻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紧张不安的样子?莫非,在他眼里我成了食人生蕃?噢,明白了,他那紧张恐惧的眼神,正时刻盯着我手中的日记本呢。他一定误以为我是工商管理方面的“公家人”了,一问,果然是的,不由我哑然失笑:老人家你只管放心吧,我只不过是个过路客,随便跟你聊聊。他放心了,又嘿嘿一笑。他挺健谈,碰上我正闲得无聊,乐得找个人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

    你们临泉近来生活一定比较富裕了吧?

    还管。一口的淮北胯腔:不过日子最好过的得数乡村干部们咧。

    哦,这是为什么?

    咳!他们有权呗!这那的各种摊派,轮上俺们老百姓,还有啥好处咧?化肥啦、农药啦、贷款啦啥的,就轮不上俺们了。咳,同志你是不知道咧,现在有些乡村干部忒坏,比过去不知坏多少倍

    象你们爷俩这样出来做生意的多不多?咦,对了,你儿子呢?怎么这许久不见他回来?

    俺儿子找住的地方去了,一会准回来。你问象俺爷俩出来做生意的多不多吧?多,在俺们那地,多的就是咧,不出来挣几个咋行啊?

    你儿子今年多大岁数了?

    你问俺小儿子岁数哪?嘿嘿,不小啦,十四了,再过几年要娶媳妇喽。

    什么?十四岁就出来做生意?你应该让他上学读书才对呀,今后农业发展一样要靠文化

    咳!要那多文化管啥用咧?赚钱才是大事!盖房子、娶媳妇,没钱咋中?不中。俺们那地,十一二岁就跟着大人出来跑生意了

    就在这时,她来了。但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吭声,只是匆匆瞟了我一眼,就顾自朝前走了过去。我忙跟老人道别,然后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她却加快了脚步,而且越走越快。

    喂喂,你停一停!等等我行吗?我一边追赶一边呼喊。

    她却充耳不闻,继续旁若无人地快步往前走去。

    女菩萨!你怎么啦?为什么走这么快?

    她仍然不予置理。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叫起来:喂!你究竟怎么回事?跟谁欠了你什么似的,究竟怎么啦?

    沉默。

    一个多小时前,她是那么活泼开朗,那么充满自信,怎么现在突然变得判若两人了?究竟怎么回事?“3331——!”这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又开始在心间轰响起来。莫非,一下午的疑虑和担心,现在真的变成了可怕的事实?但这怎么可能?我在今天中午的餐桌上没有丝毫冒犯或有失检点之处,他凭什么怪罪于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心里在一遍遍否定着,同时却又在不住地暗暗担心: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她此刻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的神态,除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还说明什么?

    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心不由突然震颤、战栗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儿像被刀绞一般疼了起来。好痛好痛啊!性格即历史。性格决定命运。终于还是没能通过这一关。可是!可是我究竟何错之有?“如果到了她家,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巴,牢牢记住‘言多必失’的古训”!不错,我后来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但我讲错什么了吗?何况那都是他硬“逼”我讲出来的。难道这就是胆大妄为?难道这就是大逆不道?天呀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实呀你这不可理喻的现实,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我?难道字典里的“祸从口出”就是这样“说出”来的?这都是他妈的什么混帐逻辑?忽然又想到一点:不能就这样怨艾叹息。毕竟,爱情是一种“物理场效应”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共振、撞击后产生的回应。毕竟,她还在自己身边,说明她的心是向着自己的,希望还是有的。这样一想,我不再犹豫了,立刻开始从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平凡的、伟大的举凡我所知道的一切可歌可泣、可敬可贺的“抗婚”模范事例,我都一一绘声绘色地对她进行游说,并着重强调一条:只有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才能最终真正获得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一路讲得滔滔不绝、唇焦舌烂,可谓煞费苦心,计谋穷尽。她却依然一路默默无声。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昨晚我们最后在此分手的潢川中学大操场上了。冷风肆虐地呼啸。周围一片沉寂。从校舍里透出的微弱亮光,投射到场地某处的小水坑中,泛映出无数幽幽的波光,大操场在阴森漆黑的、冷风嘶鸣的寒夜里,显得异常空旷、冷清和凄凉。

    昨晚,在这里,俩人曾亲亲热热地爱抚过,情意缠绵过;更曾留下过许多甜蜜美好的向往,憧憬,以及令人陶醉的难忘回忆。

    今晚,默默无语地相伴到此,昨晚的梦境能否再现?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3331——”重重的叩击。命运在敲门。那可怕的、犹如蜘蛛网一样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一道道漩涡,一个个阴影浓重阴霾弥漫的怪圈。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无形又有形,喧嚣又岑寂、驰缓又紧张、安谧又凶险、可知又未知。

    我已经讲了这么多,你究竟什么想法,怎么看待这件事,总该有所表示吧,为什么到现在,你始终一言不发?

    她终于沉吟道:你说,今后咱咋办?

    哈!好一个今后咋办!要说的话,我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你!只有你才是这一切的真正主宰者!

    她摇了摇头:不。

    不?你说不,这是什么意思?

    俺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明天离开这里算了。俺

    为什么?为什么你突然要我离开?

    俺想了许多许多,明白了一点,父母亲把儿女拉扯大,太不容易。俺不能使他们伤心和失望。这个家,需要俺,俺也离不开。

    心怎么啦?象突然灌进了冷风,冷飕飕的,冷得直打颤;更象突然挨了一顿鞭抽刀戳,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筋骨,都在隐隐作疼、作响,全身痉挛颤抖起来,感到天旋地转了。大脑在旋转着,思绪也在旋转。转着转着,那过去的一幕幕在脑屏幕上出出了:——

    记不清当初究竟是由于收到她“前途远大佛法无边但苦海亦茫茫无际涯”的哀叹后,我这个好为人师的一本油印小刊的“大老板”立刻寄去一番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还是因为我后来右手因公不慎负重伤,在接受治疗期间,还强勉用左手给她写了一封字迹七扭八歪、内容却情真意切的“问侯”而碰巧当时她正处于“感情低谷期”我的及时而又恰如其分的“关怀”使她大为感动,从此对我倍感信赖,以致于有一次她那一头披肩秀发,被她母亲硬逼着剪掉、害她很伤心地狠哭一鼻子这类生活琐事,她都从此向我悉数奉告。

    “节日在门市部值班,”她在有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把跟你认识的事,讲给我一个要好的同事听,她听了十分羡慕我,说我要是你的话,若再不好好地鼓起生活的勇气和热情,首先就会对不起这么好的朋友和师长!是的,谢卫!我也正是这么认为的。有这么多同学、同事和朋友的关怀和帮助,我若不好好地珍惜时间,争取多学一眯,多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到时能对得起谁呀!?”

    读了这封信,我真是欢欣鼓舞。一个人活着,能够对他人有所助益,就是对自己存在价值的一种肯定。难道不是吗?

    当时纯粹是为了“稳定”她的这种亢奋心绪,我在复信中故意不无“妒”意地写道:“相比较之下,我就显得有些‘可怜’了——因为我可没有那么多同学、同事和朋友来关心和帮助,我只是凭借一种顽强的生活信念,一如既往地、勇敢地在布满了荆棘、坎坷的人生征途中跋涉”

    她很快——没想到她居然给我寄来雪莱抒情诗选等四本书,其中只有一本是我的书橱里暂缺的,她附了这样一则短笺:“不知能为你做点什么——可我是多么希望也能帮助你做点什么啊!——寄上这四本书,希望它们能代替我,伴随你在人生征途中的艰难跋涉”

    显而易见,她误解了我那封信的真实内涵。然而这于我,却是多么美妙而充满诗意的“误解”啊!

    自从那次“美妙而又充满诗意的误解”之后,俩人之间的距离明显缩短了,相互间的关系也变得更为密切了。那时自己心底的某种朦朦胧胧的意识,忽地被唤醒了,变得清晰起来了。记得马克思曾说过:你们听着,古希腊有一个传说,一个单独的人不算完整,他只是一个圆球的一半,也就是半个球;要想美满地度过一生,就只有两个人的结合;因为半个球无法滚动;所以每个成年人的重要任务就是找那个和自己相配的另一半。是的,从各方面衡量一下,她都应该是那个和自己相配的另一半。心里萌动了这个念头后,很是激动了一番,然而临到行动时,却又迟疑了:她是不是也觉得我是“那个和她相配的别一半”呢?如果她不这样认为,那该多尴尬,多狼狈呀!而且,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她把我当成好朋友好兄长,我却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不是对她纯洁情感和对我寄予的真诚信赖的一种玷污和亵渎吗?不能造次,不能!可是,心底那个被唤醒的意识,却在强烈地不断地怂恿和鼓动自己:一个人与其毫无希望地坐以待等,象从前那个宋国农夫一样守株待兔,何不鼓起勇气去努力一下,争取一下呢?向自己心慕的姑娘,表达爱恋之情,难道有什么可羞的?勇敢点,伙计!无论如何,先向她施放一颗试探“信号弹”成了,自是欣喜;即便不成,又有什么呢,今后照样还是好朋友。决心终于下定了,并付诸实施了,结果却得到了“不该向我开这样的玩笑的嗔怪。真是出师不利。我悻悻然了:看来还是原来估计得对,太冒失注定要吃败仗。算了,从此死掉这份心吧!正因此,当她后来写信告诉我说她妈妈又托人给她说媒,要我给她想个两全其美的对付办法时,我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以“高尚”的姿态,违背自己心愿地给她寄去了一封“真诚的祝愿”信寄出之后,我很痛苦了一阵,为了维护自己的可怜变复可笑的虚荣心,而亲手将一颗珍贵的爱心扼杀,这能说不是虚伪,充满狗性的虚伪么?然而覆水难收,一切都已迟了。事后她曾把收到我去信的当天写的日记给我看过,其中有几段是这样写的:

    “读完他的来信,我忍不住泪如雨下。吃饭时,为了不使家人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异样,我强迫自己下楼喝了一碗稀饭。可是,我喝下的这碗稀饭,几乎以泪相伴,所以又咸又涩假如他不写这封信,假如他干脆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表示,那我也许还好受些,可他却偏偏写了这样一封信!谢卫啊谢卫!除非你是一块木头,否则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所想的和我所表达的一切!真没想到你竟能如此‘宽容’和‘高尚’,我钦佩你但更恨你”

    尽管我曾把我们的相逢,归纳成一个“缘”字,但这并不矛盾。这缘字,说到底其实应该是一座没有护栏的桥,一架没有遮拦和扶手的云梯,它既有形又无形,既具体又抽象。然而无论怎么说,它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陌生的双方只要敢于、并勇于大胆地、大踏步地跨上这桥,这云梯,那时就能注定相逢,并借此真正走进对方的那片世界,为对方所熟悉和了解。

    这是一个互为的双向循环。但对于现在来说,这一切已经显得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时侯的她,是多么纯净、质朴、善良、通透、灵秀,充满阳光朝气。而现在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时常在信中向我抱怨“成天柴米油盐酱醋糖的生活是多么烦琐、无聊”的她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鄙夷和厌嫌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的俗世传统、家庭重负”的她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口口声声希望借助外力来“冲破这惯性的樊篱”的她吗?不,不是,即使与几个小时前相比较,也已完全判若两人了。为什么?仅仅因为今天中午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冒犯”了她的父亲吗?这算什么理由?难道我们的爱情竟如一张薄纸、一座沙包,只要轻轻一戳、一推就会瞬间破灭的吗?

    心像一条破洞漏水的船,正在一点一点下沉,但又不甘心眼睁睁地被无情吞没,哪怕明知获救无望,也还要作最后的努力挣扎。

    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吗?是不是因为我“冒犯”了你父亲?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究竟怎么冒犯他老人家了?并且,我更不明白的是,就算我冒犯了他老人家,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你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绝情呢?

    俺也说不好,但俺说的是实际情况。

    不错,是实际情况“天、地、君、师、亲”嘛。父母为子女,含辛茹苦,呕心沥血。这养育之恩,对于每一个做子女的,都是永远报答不完的。但请别忘了,服从可以算作“孝顺”却不等于报恩。其实对于每一个父母而言,子女长大成人了,有出息了,今后的生活安定了,日子过得红火了等等之类,这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也是他们的最大心愿。你摇头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对?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如果要你在决定自己的终身幸福,与顺从父母意志这两者之间做出明确选择的话,你宁愿舍弃前者是不是?

    沉默。只有风在呼啸。

    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刚才我已经明确向你表过态了,这一切的决定权都在你,只要是你的选择,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服从。但我必须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请你告诉我好吗?

    依然是沉默。

    老天!女菩萨!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求求你开开金口告诉我一声好不好?哪怕你只回答一个是或者不字;哪怕你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也行啊!

    明明心里在疼得滴血,明明心里如刀扎般疼痛难忍,却咬紧牙关强忍着,追问她的“真实想法”是矫情?是伪善?是豁达?凭借校舍里投射过来的微光,瞥见她全身都在颤抖,我连忙脱下风衣递给她。她望望我,手伸出一半后,迅即像触电似地缩了回去。记得昨晚刚从她家出来,她就欢快地——近乎撒娇地要我立即把风衣脱下给她穿上,然而现在

    一切都明白了,我已经像一条丧家犬似的令她憎恶厌嫌了。还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想扯破嗓子大喝一声:这是为什么呀!?但那又如何?当爱情的大门徐徐关闭,与其在所爱的人面前歇斯底里,不如最后做一次风度潇洒的骑士。于是我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清清嗓门开口道:算了,什么都不要你说了。现在我只请求你一件事情我亲爱的小姐,请赐给我最后一次做骑士的权利——允许我将你送回家,到那里,咱们就互道一声珍重和再见。请吧!

    她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难道你连这点荣耀都不肯施舍给我了吗?

    她抬头望望我,又望望黑暗深邃的夜空,仍然一言不发。

    我这就不明白了,你既不开口说话,又不肯离开这里,难道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念:或许她此刻的心里非常矛盾,也就是说,她既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又不愿失去我。这样一想,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尽管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想法很幼稚很荒唐,纯粹是一厢情愿。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轻易放弃。于是,我又把刚才对她讲过的种种“道理”再次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末了,又以十分恳切的语气哀求道:请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我究竟还有没有希望?无论如何,都请你开声金口好不好?

    还是沉默。

    风在嘶吼。

    我实在忍不住了:老天!你究竟怎么回事?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啊?你既不开一声口,讲一句话,又不肯离开,究竟怎么啦你?你想把我逼疯是不是?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情感有自尊人格的人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你——

    忽然听到一声抽泣,我顿住了。抬头望去,只见两行清泪正顺着她的脸颊扑籁籁地往下掉。她怎么突然哭了?难道我刚才的那番伤害到她了?不,不可能。那是为什么?老天作证,此时此刻真正该哭的是我才对。她哭什么?她为什么要哭?“既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又不愿失去我”?可她明明知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更不可能去冒犯她的父亲——;在她父亲兴师问罪的时侯,她有没有问一问,谢卫究竟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她这样问过没有?为什么不问?她父亲都是对的?她父亲的天威是神圣不可冒犯的?难道,一把眼泪就能说明一切?难道,一把眼泪就能使我相信她真的是无辜的羔羊?难道,一把眼泪就能把她的内心世界完全掩盖?难道,突然想起某个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女人一旦真正爱上一个人,她就会不顾一切。”事实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她并不真正爱我。

    上苍啊上苍,为什么对我如此残酷?为什么要把惩罚罪人的酷刑统统加到我的头上?为什么?不,与其无助又无奈地责问上苍,毋宁问一问自己:为什么要来潢川?来潢川究竟为了什么?来寻找心造的偶象?来寻找理想主义的“爱情”?爱情,一个多么美丽动听又充满诱惑的名词!它实际是什么?是带刺的玫瑰吗?不,不是的。它是包藏了毒药的玫瑰诱饵!它是一杯沾满了毒汁的琼浆玉液!只有像我这样的傻瓜和白痴,才会经不住诱惑,才会把毒液当美酒一般狂饮滥喝,然后像一条癞皮狗似的倒地毙命。偏偏,施放毒药的冷面杀手,却在你奄奄一息的时侯,还挤出大滴的眼泪,还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又同情又无辜的面孔,那意思就是:唉,可怜的东西,谁叫你如此轻信?谁让你变得像一条饿狗那样饥不择食的呢?

    这叫咎由自取。

    心不再为失去什么而发痛了,只为自己这份纯真的情感被戏弄被羞辱,而感到说不上来的难受。然而这一切怪谁呢?记得我的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过:“说是被别人欺骗了,其实是自己欺骗了自己。”这样一想,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是啊,没有被骗的,也就没有骗的,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的道理啊!现在,尽管心并不真正感到轻松和平静,但也必须装出一副卸下重负后的轻松样子来,平平静静地结束这一切,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嘿嘿!怎么说呢?我,唉!太不潇洒了。我明知你心里不好受,可还是那么不冷静,惹你伤心,真是太对不起了!现在,我郑郑重重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们今后还是好朋友,爱情不成友谊在,好聚好散嘛。好了,请相信我,我不会怪你的,话说回来了,我有什么权力和资格,可以来责怪你的吗?没有。所以,你应该相信我的表态才对是不是?最后,请你对我笑一下,行不行?

    她果然破涕为笑了。

    我心里不由又开始暗暗滴血了,但戏已经演到这一幕了,又能怎样呢?还是咬咬牙,挺过去算了,这样想过,我又强装出一副笑脸来: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让我送送你吧。

    不,再站一会。

    最痛苦,最残酷的折磨,莫过于这一刻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无与伦比的巨大灼痛,象一条狗似的,在她身旁默默地,来回地转动着。她还是那样,一会儿抬头望漆黑深邃的夜空,一会儿低头望脚步下的草地,偶尔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默默地站了许久,我忍不住又催她:时间真的很晚了,你再不回去,家里到时责怪怎么办?走吧,啊?

    她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仰脸望着我:再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听,好吗?

    什么?讲一个故事!?要我?

    我真正被激怒了:讲故事!?要我现在讲故事——多么妙啊!真是妙极了!简直绝妙之至!真亏你想得出来!更亏你能讲得出口!?你啊!你真把当成一条豢养的狗了,是吗?到这种时候,这种使我感到万箭攒心,欲哭无泪的时刻,你居然敢讲得出口?!要讲故事?我此刻会有这份闲情逸致,象正啃着主人施舍的一块骨头?我必须对主子的慷慨施舍,感激涕怜,摇头摆尾,是不是?嗯?你说,是不是这样?讲故事!哈哈!多么别出心裁!多么了不起!请问,要我讲什么?讲从前那个外国老僧人文德讲述过的,关于永恒爱情的故事?你?你不觉得你太抬举谢卫了吗?换句话说,谢卫不是凡胎肉身?能在这种时候,向高贵无比的小姐你,讲述梁山泊与祝英台?再讲罗密欧和朱丽叶?接着再讲述汉姆生笔下的那种令世上旷男怨女嫉羡不止的爱情故事?嗯?请问,为什么你这么高看我,而不拿一把刀,一包炸药,或者,一条眼镜王蛇来挂到我的脖子上——那样的话,我可真要成为活是你小姐的人,死亦变作你的鬼了!要讲故事!哈哈,哈哈

    请你,别这样,别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句话,请你原谅我一次,好吗?

    你错了!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根本就不爱我!是我太傻!是我错了!潢川,我根本就不该来!我

    不,谢卫!不,谢卫!俺是爱你的。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是俺根本也没有没有想到的。俺俺实在是俺知道,现在俺说啥,你也不会相信,可俺确确实实是因为,是因为

    她说着说着,就又抽泣起来。

    我惶惑了,感到不知所措了。我是那种宁肯面对凶残的敌人,却不敢看见一只受伤的羔羊或小鸟,在自己面前吟吟悲啼的“倔人”用俗话讲,就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格。见她受了天大委屈的伤心样子,尤其在听到她说了那句“我是爱你的”之后,我突然由一个备受戏弄和羞辱的叫化子,一变成了极其富有的阔佬,一个勇猛顽强的骑士,一个施经布道的基督神甫,不不,毋宁说是更象一个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想想看,我为什么来潢川?是什么原故促使我远涉迢迢来潢川的?因为她是那么纯朴、善良、秀丽、心地莹洁,通达而脱俗!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我信奉“缘”的聚合力!事实证明,她是爱我的!错不在她,她是无辜的。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也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难道不也一样会张皇失措,会感到左右为难和无所适从吗?是的,肯定是这样。自己的良知呢?爱心呢?爱的责任感呢?都到哪去了?为什么对她这样粗暴?爱,难道不是相互的沟通和理解吗?自己真正理解她了吗?此刻她正象一只被抛弃的扁舟,在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中,孤立无援地飘荡着,挣扎着,呼喊着,寻求着理解和帮助,而我,却能视若无睹,不但不设法,去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相反还狠心地去反推她一下,欲置她于死地?自己有这么恶吗?有这么卑劣,残忍吗?或者,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了?这情愫,这爱心,就象夏日天空的云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帮助她一起来克服面前的重重障碍,一起冲破这漫长寒夜,迎接美好的黎明的到来?这样想过,我便又一次平心静气、斟字酌句地开始向她发表关于“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婚姻观、幸福观”等等之类的长篇大论,最后,我更是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地强调道:总而言之,等待天上掉馅饼的想法,是最荒唐、最愚蠢的。一个人只有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自己去努力争取那属于自己的幸福权力,这一切才可能成为现实。当然,我知道,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都明白,关键在于行动的艰难上面。可是,你还应该想到和看到,现在并不是你一个在孤军奋战,你身旁还有我在,我会分担你的愁烦和困难,更会帮助你来一同克服困难,排除障碍,你说是不是?

    沉默。

    你又怎么啦?怎么又不开口了?我刚才讲的一切,你认为合不合情理?按照我讲的那样去做,你认为有没有成功的希望?

    依然是沉默。

    象一枝蜡烛,象一盏油灯,分明将近油干蜡尽了。但我还不甘心,毋宁说直到那一刻,我还是不相信,一切就会这样结束了!我不信!我还要再次努力!

    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你的心情太不平静,太复杂,太乱了,你不可能做出什么明确的决定,那就干脆什么也不要做,暂时放一放,等我离开后,等你平静下来了,经过全面冷静的思考之后,那时再作抉择,然后写信告诉我,好不好?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

    “3331——”

    风在肆虐,在怒号,在呼啸。

    你究竟——为什么?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好不好?如果,你真忍心要我下跪,那我就——

    你——不——要——再——等——了。

    最后一丝希望的微光,终于熄了,灭了。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到此为止了,不复再存在了。我的心,霎时破了,碎了。变得百孔千疮了。手缓缓地、慢慢地、颤栗不止地举起来,想做一个什么动作,忽然想起了手中正握着的日记本,象琼瑶笔下的痴情郎,把自己对恋人的全部恋情和爱心,一齐倾注笔端,留于日记本上,还东施效颦地起名谓追云日记。现在,这一切,这份对她思念,爱慕之情的每一个、每一次的心灵足迹的记录,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意义?颤抖的手举起它,在她百前,在这黑暗、寒冷、阴森、凄恻、悲怆的茫茫夜空,轻轻地、缓缓的、有气无力地晃动着,接着是电影中常见的一个长长的“定格”:手中的追云日记开始放大,放大,大到看不见它的边沿。画面在颤抖,在摇晃。倏地幻化出我宿舍摆着的那盆早已枯萎的夹竹桃,无以数计的蜘蛛在上面涌动着,抓着、挠着、爬着

    然后,颤抖的身体,颤抖的五官,颤抖的五脏六腑。然后是,颤抖的大地和天宇。又是一个长长的定格,画面闪回到被放大的追云日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意识复苏了“3331——”的重重而又深沉的叩击声,在耳畔和心际间,开始发出巨大的轰响。这雄浑激荡的叩击声,在自己的整个内、外宇宙间,久久地、久久地振荡着、轰鸣着、回响着

    风,那么紧,那么猛,那么烈;那么狂荡不羁,那么飞扬跋扈,那么凛冽肃杀。

    夜,那么深,那么沉,那么静;那么漆黑空濛,那么阴森凄恻,那么茫茫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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