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的父母,倒更有祖父遗风。
在马来西亚待了两年后,傅镜殊听从郑太太的安排下去了英国,入读傅维信的母校。二十三岁,他如祖母所愿拿到学位,也没有立刻回到大马,而是去了香港,在投行又干了两年,直到二十五岁才重新被召回郑太太身边,正式接触家族的生意。
也是在试着打理家里的事务时,傅镜殊才更深入了解到傅家如今的状况。打从迁居马来西亚至今,傅家依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华商之一,但这多少是沾了过去的光——他们在此盘桓多年,根基深厚,颇有名望,可是论财富已难以与后来新崛起的富豪们相提并论。现在傅家的主要产业大部分集中在物业和不动产,另有”富年集团”旗下的几个大的加工厂和种植园,此外就是当地几个大公司的零散股份,说大富之家不为过,然而曾经的显赫风光已一去不复返了。
郑太太自丈夫去世后一直独力支撑,她年纪大了,身边始终没有十分得力的人,老人家精力有限,投资目光也偏向保守,守业已属不易,谈何创业。之前协助她的是大弟和女婿,傅镜殊成年后,她偶尔会听取他的一些看法,但也只当参考。直到傅镜殊正式回到她身边,这一状况才出现了明显的改观。
刚接手不久,傅镜殊就有过几个大的动作,当时他提出自己的主张,姑姑姑丈和舅公无不明着质疑,一举一动都顶着极大的压力。郑太太任他们争执不休,直至拉锯战上演一段时间后才说出”让年轻人试一试,失败了就当买个教训”这样的话。其实傅镜殊心里很清楚,若是他那时当真失手了,就绝不是”买了个教训”这么简单,傅家将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幸而事后证明他当初几个决定都为傅家带来了不小的收益,之后他又说服了郑太太尝试改变投资模式,和大马另一财阀合作成功拿下了洛杉矶一家知名制药集团e。g,紧接着又将目光瞄准中国的国内市场,作为先行项目的e。g国内中国分公司运行情况非常理想,借此站稳脚跟之后,他才又逐渐将投资领域扩大至金融和地产,用几年的时间重新盘活了老态龙钟的”富年”集团。
也正因为他交出的答卷无懈可击,郑太太近两三年才对他更为放心倚重,从慎之又慎地考量转变为逐渐放权,将大部分事务都交由他主导,每当遇到阻力时,也会适时帮他一把。傅家企业的高层们也渐渐认可了这个年轻且更有野心的管理者,他的两个舅公很快就识时务地倒向了他的这一边,姑姑和姑父虽还是常常和他唱反调,但已起不到什么干扰作用。实际上近年来,他已是傅家的主事者,早就一扫年少时的郁郁不得志,所到之处风光无限。
也正是因为这样,傅镜殊能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过去除了在英国那几年之外,每当有空的时候他都会抓住机会回来看看方灯。这两年分身乏术,但是无论如何,新年将至的时候他必定会赶回来陪她,今年也不例外。在傅镜殊心里,方灯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总觉得,在她身边时,他才是最自由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而更让他无法割舍的是,他太清楚他欠方灯良多。
他没办法带方灯走,这是傅镜殊许多年来的一件憾事。郑太太对于他身上和母家相关的一切都极为厌弃,将此视作他身上的污点和血统里卑劣的那部分基因,但凡他出了什么小纰漏,或是做了什么不那么顺她心意的事,她就会将原因归结在这个方面。所以,傅镜殊可以在毕业之后将老崔接到身边,却根本没办法在郑太太面前提起方灯的事。当然,方灯也从未说过要跟他走。
陆宁海死后,方灯和陆家的领养协议不了了之,她回到了圣恩孤儿院,在那里又生活了两年。那时傅七一再嘱咐老崔多照顾她,她身边又有阿照陪伴,日子并不比以往更艰难。十八岁,她考进市里的卫校,学了三年护理。由于该校是中国国内和东盟三国合资办学,在实习期她被顺理成章安排到马来西亚槟城的一家大医院,在那工作了半年后正式毕业,成为当地一位知名华商的私人看护,一做又是三年。
那是方灯和傅镜殊后来都绝口不提的三年。倒是傅维敏不知从哪听过一些传闻,当着全家的面在吃饭的时候笑着说过:原来不要脸也是会遗传的,有些人骨子里就流着下贱的血,要不怎么姑姑是婊子,侄女也跟着学。
傅维敏并不认识方灯,这样的指桑骂槐自然是冲着傅家饭桌上的另一人而来。傅镜殊当时低头喝汤,没有发作,暗地里险些将筷子捏断,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吞下去,但轮到这件事上面,还是差点沉不住气当场撕破脸。这也是他一直垂首用餐的原因,他怕自己忍不到郑太太百年之后再来算这笔账。
他终究是按捺住了,隐忍已是他生存下去并立足于此的最坚硬盔甲,虽然盔甲朝着血肉那一面也长着刺,每动一下都是血肉模糊。
三年后,方灯的雇主放下了架子和初出茅庐的傅家新任接班人合作,在收购e。g时打了一场漂亮的仗,双方都获益良多,此后合作不断,令郑太太刮目相看。这可以说是傅镜殊正式入主傅家的一个开始。而方灯也在不久之后回到了国内,再也没有踏足马来西亚。
后来,傅镜殊问方灯想要什么,他说从此以后无论她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他都将为她做到。方灯只提出让他再给她种一盆美人蕉,过去那盆在他走后已逐渐枯死。
她把新的美人蕉放在新居的窗口,开了家布艺店,过上了她从未得到过的平淡日子。这样的日子和她的曾经相比平滑如丝绒,迅速地在指尖滑过,很快又是六年。
方灯住处的墙上有一幅画,那是傅镜殊十八岁那年打算送给郑太太的生日礼物。上面原本画的是一尊观音,手持净瓶杨柳,眼里无尽慈悲。他不擅长国画,但郑太太画得一手好丹青,待字闺中时还曾拜在名师门下,晚年独爱清代任伯年的观音图。为了临摹出最好的效果,傅镜殊费了不少的气力,祖母大寿当日,他送上自己的这幅作品,郑太太展开看了一眼,便淡淡放到一边。
第二天,傅镜殊发现自己的那幅临摹之作被挂在了起居室的墙壁上,与之并排的是任伯年的真迹。郑太太经过时看到了,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惊诧,傅维敏夫妇则和两个舅舅相视而笑,傅镜殊当时就知道他们是刻意让自己难堪。而郑太太驻足,对着两幅画端详了片刻,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形似神不似。”
傅维敏在旁当场大声笑了“画虎不成反类犬。”
连当时在旁擦桌子的工人都听懂了,捂着嘴笑,眼里全是嘲讽。
傅镜殊没有笑,也没有怒。他默默将画从墙上取下,自己小心放好。那一年的元旦,他将画随身带回了国内。当方灯问起那边的亲人对他好不好时,他笑笑不语,只找出画笔在观音像上添添改改,那观音就多了一张脸,朱颜绿眼,手持血刃。
他告诉方灯,这就是诸经中所说的罗刹娑,极恶之神,形容妖异,啖人血肉。
方灯阻止了傅镜殊在画完后将它撕毁的举动,这幅画于是挂在她的房间一直未取下。他不在时,她时常独自看着画里的半佛半鬼,是否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这样的两面?她和傅七一起走过那么多年,他的风光得意她鲜少得见,而他最不堪为人所知的情绪却只展现在她面前。方灯觉得,自己就是傅七心里藏着的另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