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然揚揚三尺雨,造化無心阮難測,
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牆東人響履,
腐儒奮糧支百年,力耕不受眾腎價,
會當作活徑千步,橫斷西北這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杯,人人知我囊無錢。
建築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性,他是決心要為自己建築一個舒適的家。他的精力全用在築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種。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種的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他看着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着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在較高處他種麥子。一個好心腸的農人來指教他說,麥苗初生之后,不能任其生長,若打算豐收,必須讓初生的麥苗由牛羊吃去,等冬盡春來時,再生出的麥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
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裏像豬一般啼叫。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壽昌,也是對蘇東坡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再一個是馬夢得(字正卿),始終陪伴著蘇東坡,而且非常忠實可靠,過去已經追隨蘇東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現在該陪著受罪過窮苦日子了。蘇東坡曾說,他的朋友跟隨他而想發財致富,那如同龜背上采毛織毯子。他在詩裏歎息:"可憐馬生癡,至今誇我賢。"四川眉州東坡的一位同鄉、一個清貧的書生,名叫巢谷,特意來做東坡孩子的塾師。東坡的內兄在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一年,曾來此和他們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的幾個女婿曾輪流來此探望。蘇東坡又給弟弟物色到一個女婿。根據子由的詩,對方從來沒見過他就答應了婚事。那時蘇東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兩個是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閑雲野鶴般四海邀遊的。因為蘇東坡對長生的奧秘甚感興趣,子由特別介紹其中一個會見蘇東坡,此人據說已經一百二十歲,后來這位道長就成了蘇家的長客。第三年,詩僧參寥去看東坡,在蘇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東坡最好的朋友是陳糙,當年蘇東坡少壯時曾和他父親意見不合,終致交惡。陳糙住家離歧亭不遠。東坡去看過他幾次,陳糙在四年內去看過蘇東坡七次。由于一個文學掌故,陳糙在中國文學上以懼內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裏有"季常之痛"一個典故,季常是陳糙的號。陳季常這個朋友,蘇東坡是可以隨便和他開玩笑的。蘇東坡在一首詩裏,開陳季常的玩笑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為這首詩,在文言裏用"河東獅吼"就表示懼內,而陳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這個名字也就千古流傳了。不過這首詩解釋起來還有漏洞。據我們所知,陳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豔福。再者"獅子吼"在佛經中指如來正聲。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陳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門兒很高,蘇東坡只是拿他開個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獅子吼"還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蘇東坡說是"母獅吼",就恰當多了。
蘇東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詩裏,他說妻子很賢德。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妻子並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過去歷史上好多名學者的妻子那樣淩虐丈夫。雖然長子邁這時也能寫詩,但幾個兒子並沒有什麼才華。晉朝大詩人陶潛也以憂傷任命的心情寫過一首"責子詩",說兒子好壞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說:"天意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為東漢學者。蘇東坡這句詩自己加的注腳裏說:"僕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僕相似,而其妻妒悍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大約在此時,東坡收朝雲為妾。我們記得,蘇東坡的妻子在杭州買朝雲時,她才十二歲。按照宋朝時的名稱,我們可以說她是蘇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鬢可以升而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國是極平常的事。如此一個妾,無論在哪方面,都不失為太太的助手。因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準備洗澡水,妾就比一個普通丫頭方便得多,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雲現在已經長大,天資極佳,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很讚賞她。在蘇家把她買進門時,有些人作詩給她,就猶如她已經是個富有才藝的杭州歌妓一般。但仔細研究,則知實際並不如此。由蘇東坡自己寫的文字上看,朝雲是來到蘇家才開始學讀與寫。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對朝雲有好感,朝雲是當之無愧的,因為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終隨侍左右的便是朝雲。
在元豐六年(一0八三),朝雲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遁兒。在生下三天舉行洗禮時,蘇東坡寫詩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東坡自己善于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告訴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后,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裏面塞上白菜心。然后放在煎鍋裏,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鹹蘿蔔汁和一點兒酒。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
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下面的湯裏有白菜、蘿蔔、油菜根、芥菜,下鍋之前要仔細洗好,放點兒薑。在中國古時,湯裏照例要放進些生米。在青菜已經煮得沒有生味道之后,蒸的米飯就放入另一個漏鍋裏,但要留心莫使湯碰到米飯,這樣蒸汽才能進得均勻。
在這種農村氣氛裏,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像田園詩人陶潛的生活,他對陶潛極其佩服。陶潛也是因為彭澤會時,郡遣督郵至,縣吏告訴他應當穿官衣束帶相見,陶潛不肯對上方派來的稅吏折腰,即解印綬去職,也隱農桑。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說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這種說法若出諸一個小詩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蘇東坡說出來,只覺得妥當自然。他越讀陶詩,越覺得陶詩正好表現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有些樂事,只有田園詩人才能享受。在棄官歸隱時,陶潛寫了一篇詩"歸去來辭",只可惜不能歌唱。蘇東坡由于每天在田畝耕作的感想,把歸去來辭的句子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農夫唱,他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蘇東坡很容易接受哲學達觀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牆上門上,他寫了三十二個字給自己晝夜觀看,也向人提出四種警告:
出輿入輦,厥蓮之機。
洞房清宮,寒熱之媒。
皓齒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濃,腐腸之藥。
失去人間美好的東西之人,才有福氣!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后來他被貶謫到中國本土之外的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藥,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于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倖。"
蘇東坡覺得他勞而有獲,心中歡喜,他寫出:"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餘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蘇東坡現在衣食足堪自給,心滿意足。他今日之使我們感到親切自然之處,是那一片仁愛心。當年在他所住地區溺死初生嬰兒的野蠻風俗,最使他痛心。他給武昌太守寫過一封信,太有價值,並不是因為文詞好,而是內容好。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司維夫特曾向貴族推薦嬰兒肉為美味,並說此舉為大舉殺害嬰信的有力計策,即便是當諷刺話來說,我常常納悶兒他何以竟說得出口?司維夫特是當笑話說的,但是這種惡劣玩笑,是蘇東坡所不能領略的。蘇東坡從本地一個讀書人口中剛一聽到這殺嬰惡俗,他立刻提筆給本地太守寫了一封信,請朋友帶信親身去見太守。這是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書
軾啟: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見過。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人。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有神山鄉百姓名石拱者,連殺兩子。去歲夏中,其妻一產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斃。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天麟每聞其側近者有此,輒往救之,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輒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愛,天性故在,特牽于習俗耳。
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挽其衣,若有所訴。比兩夕輒見之,其狀甚急。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輒免。鄂人戶知之。
准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若客戶則及其地主。婦人懷孕,經涉歲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其后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若依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碉之。人非木石,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后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六畜猶爾,而況于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悼是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于萬死中,其陰德十倍于雪活壯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鬥。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數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為民自重,不宣。韓再拜。
蘇東坡自己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心腸慈悲為人正直的鄰居讀書人古某擔任會長。救兒會向富人捐錢,請每年捐助十緡,多捐隨意,用此錢買米,買布,買棉被。古某掌管此錢,安國寺一個和尚當會計,主管賬目。這些人到各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若應允養育嬰兒,則贈予金錢、食物、衣裳。蘇東坡說,如果一年能救一百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緡錢。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義。
我總以為,不管何處,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興。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隨之腐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