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津津有味,心头不住地感叹,外头的世界就是和窝在家里不一样,精彩纷陈,啥都能听得到。呆在上海的家里舒服是舒服,哪里能听到这些事情。
哪晓得,正在天华感慨不尽的时候,天南海北摆“龙门阵”的客人中,有人话锋一转,又说到天华神经紧张的事情上来了。针对那些贪官们的外逃途径,国家有关部门也筑起一道道防线,专门对付那些坏家伙,使他们插翅难飞。
天华杯里的免费茶水已经泛了白,他起身为自己续茶,不经意地问:“哪几道防线?”
那个来贵州买酒、嘴唇上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的中年汉子谈兴正浓,他递过杯子来,让天华也给续一点水,比划着手指、眉飞色舞地道:“我看至少有三道防线。头一道防线,国家设在昆明”
“昆明?”天华把续满水的杯子递还给他,问一声。
“就是云南的省城嘛,你小伙子怕是还没去过。凡是要在昆明买票前往边境地区的,在省城里就给你堵死了。看你往哪里逃。这叫第一道防线。第二道嘛,设在边境所在的州、市、专区的机场和公路口子上。要晓得,云南省是我们国家支线机场最多的一个省份,足足有十一个。而昆明通往各地、州、市的公路,只有一条。把公路和机场卡住了,那些个狡猾的贪官就无路可走了。最后那一道防线嘛,就简单了,那就是边境口岸。一有情况,边境口岸上,增加警力,加强防备,细致地查看证件,那些个贪官,走到了边境上,见此情形,都会往回缩。哈哈!”
天华表面上仍然镇定如常,心里却早盘算开了,他决定改变原先设定的由贵阳坐火车去昆明的办法,而是从贵阳坐长途客车,一站一站慢摇慢摇地往云南方向走。那怕多走一些弯路,绕过昆明,直插思茅,再由思茅坐班车,一站一站地前去西双版纳他出生的地方。反正他又没规定时间,他也不急,他只是要避过这一阵风头。
经过十几天的颠簸,总算没受到啥子盘查,天华来到了绿海松涛中的思摩甸,也就是今天的思茅。一路行程,旅途中惶惶似丧家之犬,无论是心头的负担,还是疲累的身躯,都迫使天华在这座挨近西双版纳的小城里住下歇了两天。问题是歇了下来,天华的心头仍然一点也不轻松。要不了一两天,他就可以跑到自小长大的曼冗寨子了,在那个寨子里,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呢?天华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想。天哪,这避风头逃跑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天华无心在复兴镇的大街和几条岔街上闲逛,也无心在鹿岛花园留恋,住了两天,他就买了张票直驱版纳。
班车越过大开河上的大桥,沿着大开河一路驶过去,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天华顿时感觉自己置身于公路两旁的绿色长廊之中。那完全是天华自小熟悉的亚热带傣家风光。高高的油棕树,给人感觉像要绿出油来。两条闪烁着鳞鳞波光的河流,自北向南流经大坝子的中央。河流的两岸,全是跃动着无限生命力的绿色。远远望去,只觉得那一座座山峦,上半边是青翠一片,下半边是重重碧色。那层层迭迭的绿色,正随着班车的移动朝着你扑面而来。尽管天华现在认定上海要比他自小长大的版纳好,但是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晓得这一片坝子就是著名的十二大坝中的普文坝,普文坝子和风光秀丽的勐仑坝子、南朗河两岸的勐阿坝子、优质稻米之乡勐混坝子、普洱茶的主产地勐海坝子还有勐龙坝子、橄榄坝、勐遮坝子同属于版纳有名的大坝子。到了这里,离开自己的故乡,已经不远了。
得格外小心,越是离家近,越是要留神。
隔天以后,在一个春天的和风吹拂得暖洋洋的黄昏,曼冗寨子笼罩在一阵淡淡的炊烟之中,天华走进了他的生父盛加伟居住的院坝。让天华庆幸的是,无论是走在赶墟的那条小街上,还是一路从街子上凭着少时的记忆走回曼冗,踏进曼冗寨子那弯曲的寨路询问盛加伟家新建的竹楼在哪里,都没有人认出他来。是啊,他私下掏了父亲包包里的钱,独自跑出曼冗寨子,跑到上海去寻找亲生母亲俞乐吟时,还只有十四五岁,还长着一张娃娃脸。而如今,他完全已是一个英俊挺拨的成年人。
一路之上走了二十来天,虽说比在上海时黑瘦了一点。但是,踏上云南的红土地,特别是走进版纳,和当地人比起来,他的脸庞仍是白净的,他的衣着让人看去,一眼就能认出是个外来的旅游者。几年以前,天华陪伴着马玉敏来西双版纳旅游,曾想过回曼冗寨子看一眼亲生父亲。一来是旅游团队不走曼冗这条路线;二来是马玉敏没这兴趣,她眼睛一瞪,说去看这个人干什么,我和这个人又没任何关系,要去你一个人去。让天华一个人离开团队往边境很近的曼冗寨子去,要走很长的山路,还要离开心爱的马玉敏,来回爬那些大坡,天华也就作罢了。
在弥散着干辣椒香和傣家酸香的院坝里,天华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傣家农妇在舂着啥东西,即使是从侧面望过去,天华也还认得,这女人正是阿爸娶的后妈龙桂枝。竹楼宽大的木梯上,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儿在戏耍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前去,用自小会讲的当地话开口问道:“这个请问,盛加伟的家,是在这里吗?”
尽管他的声气不大,可他的突然出现,还是把龙桂枝吓了一跳。她受惊地抬起头来,停下了脚上的动作,疑讶地瞅着天华,张了张嘴,也不晓得她认出了天华没得,反正她没发出声来。
天华看清楚了,后妈龙桂枝这些年里一下子老了好多,额头上有一绺头发已经花白了,紧身上衣和筒裙都穿得十分陈旧。看她受了惊,天华疾忙笑着摆摆手,正要重复发问,身后传来一个仍还熟悉的嗓门:“你找哪个?”
天华陡地一个转身,凭声气,他已经听清,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定睛看清楚盛加伟的脸庞,他还是不敢相认,这这个脸色黝黑,满脑壳花白头发,满脸横一道竖一道刀刻般的皱纹,扎着松垮垮的头帕,佝偻着腰的老汉,难道真是他的父亲?是他,真是他,脸庞是他。天华依稀还认得。天华情不自禁地张嘴叫出一声:“阿、阿爸。”
盛加伟没说话,满脸的皱纹先牵扯着抽动了几下,继而发出了一声轻问:“你、该是天华?”
“是的,阿爸,我就是天华,你认不出我了吗?”天华往父亲跟前走了一步,是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盛加伟的眼睛火花般闪烁了一下,厚实的眼睑抖动着,满脸显出惊慌的神情,嘴巴一张,手利索地往起一抬,声音发抖地说:“快,你快上楼。进竹楼去,不要让人看见了!”
天华也被父亲的声气吓得怦怦直跳,上了竹楼,坐定下来,随他上楼的盛加伟劈头就说:“你、你果真来了呀。跟你说,这些天里,街子上的公安,都来寨子上两回,打听你来没来呢?”
天华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