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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对美霞来说尤如灭顶之灾一样的电话打到学校来的时候,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
窗外在落雨,是那种春夏之交的大雨,落起来就没个停。透过长廊的玻璃窗,朝外面望去,路灯的光影里飘着斜雨织成的网,绕着研究生院宿舍的那条小河,闪烁着波光。河面上,不时地荡开一圈又一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晚上九点刚过,图书馆还不到闭馆的时间,沈美霞一眼看见成山山的身影进入阅览室,就不想待下去了。她匆匆收拾起书本、笔记,沿着长长的走廊轻捷地步回宿舍去。
天华来过学校以后,校园里不少人以为天华就是美霞的对像,厚颜无耻的成山山也不再来纠缠美霞了。美霞就此也太平了不少。哪晓得,从昨天开始,这个家伙又变本加利出现在美霞的身边,一有机会,就凑到美霞跟前,话中有话地威胁美霞:“哈哈,没想到我们的美人还会演戏哪。拉着一个相貌堂堂的人就慌称是自己的男朋友,把我都给唬住了。说,这个人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哼,实话告诉你,他是什么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他还不无自得地朝美霞做着鬼脸。吓得美霞心砰砰直跳。说真的,自从天华离去以后,连她都不晓得他跑哪儿去了呢。那天阿爸赶来学校,听她说了情况,劝她暂不要声张,由阿爸设法打听天华的去向。这以后,只晓得天华逃出了上海,很可能逃到他们出生的西双版纳去了,总之是音信杳无。
成山山这个讨厌的家伙咋个会晓得呢?
水磨石地板上,粉白的墙上,门框窗台上,都在泛潮,人一走过,湿漉漉的,这里那里,都留下一个接一个杂乱、重迭、肮脏的脚印。难看死了。
美霞走进自己的宿舍,隔壁正躺在床上看书的同学于素兰把书往边上一扔,伸出两条壮实的光溜溜的手臂晃了晃,朝着美霞叫起来:“哪个像你这样啊,沈美霞。”
“怎么啦?”
“人家都忙着跑工作,唯独你,却躲在学校钻图书馆。我告诉你,工作没着落,你就是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
美霞笑道:“你不也和我一样,泡在学校里没出去嘛。”
“我是没办法,也没门道,”于素兰支身下了床,趿着一双拖鞋,摇晃着结实的身子,胸前一对大rx房颤动着,边走向卫生间边说“哪像你,明明上海有个家,却偏偏要待在这冷冷清清的研究生宿舍里。你啊,脑子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卫生间的门“砰”一声响,关上了。
于素兰的话没错,在就读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上海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和美霞同住的那一位,和于素兰同屋的那个,这个学期就基本没在学校住。这一套两居室加一小厅的宿舍,让美霞和于素兰各自住了一间,享受着共有的卫生间和电话,舒服极了。
美霞何曾不想回家去呢,家里的饭菜总比食堂里的要可口,家里的氛围总要温馨一些,待在家中,也比在学校自在一些。再说了,那些和就业有关的消息,也要灵通一些。但她回到家去,就要给家里添麻烦。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家里那套两室一厅住房的情形。
那是她年幼时曾经感觉那么美好的家。爸妈的卧室是一间,房间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东西也不多。可就是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了,美霞走进去,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屋子。大专毕业的弟弟炀炀也占着一间,可那间房,一望就是男孩的屋子。墙上贴着足球明星罗纳尔多的大幅照片,下面还用碳素笔写着一行粗体字:
我心中的偶像!
那字歪歪扭扭的,他也不嫌难看。
炀炀睡的床底下放着一只沾着泥迹的足球,房间里永远都是乱糟糟的,运动衫脱的东一件、西一件,网球拍、臭袜子、歌碟、影视碟片随处乱放着,床头上时常能见着模特尔和影星、歌星的彩照和一本本东丢西丢的杂志。美霞曾想帮弟弟收拾过,但有一回,炀炀朝着帮助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梅云清大吼大叫了一番,责备他妈妈不经他的同意,把他的东西都整理得找不到了。美霞就放弃了自己的这一打算。妈妈帮助他收拾,他都老大不满地要妈妈少管闲事,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再去插手岂不是讨骂啊。说真的,别说炀炀不欢迎人进他的屋子,就是请美霞进去坐着,在那么个杂乱无章的房间里,美霞也待不了几分钟。
这么一来,周末回家,寒暑假待在家中,美霞就只能长时间地栖身在不大的饭厅兼客厅里。
厅只有七八个平方米大小,全家人吃饭在厅里,看电视在厅里,休息会客也在厅里,整天价待在厅里,美霞没任何隐私可言,她的一切东西放在厅里,睡觉也在厅里。厅靠墙处有一张长长的沙发,那是爸特意为考取大学时来上海就读的美霞买的,有七年了。白天供人坐,到了晚上,靠背放下来,就是一张舒舒服服的床,睡着是很舒坦的。可就是一样不方便,无论是爸妈,还是弟弟炀炀,上卫生间都得经过客厅。尤其是长得人高马大、现在已经大专毕业的炀炀,走过客厅时脚步重不说,有意无意总要朝躺着的美霞瞅一眼,让美霞只觉心头有片阴影掠过。美霞每次回到家里,总是家中最后一个入睡,最早一个起床的。这倒没啥,美霞也习惯了,可她终究是个大姑娘呀,她也喜欢遐想,她也想睡个懒觉,她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啊。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美霞真的羡慕新近刚办过婚礼的晓峰,他娶了尚米亚,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真正过上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他们的条件极为一般,本来说好出去旅行结婚,不办喜酒了。可是老爹听说了天华惹祸出逃的事,突然又决定请五家人聚一聚,名义上是祝贺晓峰和米亚的新婚,实际上老爹是想跟五家人通通气,既做一做马超俊和俞乐吟的工作,又让大家尽量想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促使公安局搞清事实真相,并打一个招呼,以后一有天华的消息,就尽快给大家通气。喝过喜酒,五家人去了晓峰和米亚的新房,美霞心中想,毕业之后,啥时候能有这么一小套房子呢?正是因为临近毕业,在研究生宿舍里住着这么舒服、这么自在,不是万不得已,不到最后关头,美霞才不愿回家去呢。
不过她也清楚,拖到最后,像所有的外地生一样,举行过毕业典礼,她终究得走。也正是因为这样罢,这一具体情形,也影响着她近来的择业。
抽水马桶一阵响,卫生间的门打开了。于素兰大大咧咧走出来,挺着高高的胸脯问:“美霞,你打定主意没?究竟准备去哪儿高就?”
美霞摇了摇头。
“你啊,别好汉不懂饿汉饥,挑花了眼,到了最后,机会都给人家争去、抢去了。哎,前一阵你不是说,那个你实习的广告公司不错嘛!怎么不干下去了?”
“那是我爸给介绍的,不错的是收入”
“你说说,怎么个不错法?”
“初进去时,拿个四五千块,干得顺手适应了,也就是说基本上能独挡一面了,能拿个七八千吧。”
“这么理想的单位,你还犹豫个什么呀,美霞。”
“我不是犹豫,我是想”
“你想专业对口是不是,嗨,美霞,我跟你说,现在这世界,收入不错就是一等大好事了,你还图个啥呀?”
美霞垂下脑壳,于素兰不是外人,她说出了心里话:“我想要一个有住处的单位。”
“你真是异想天开,美霞。”于素兰坐在床上,双腿晃荡了几下,仰面朝天躺了下去“现在的上海,哪还有什么管你住处的单位啊!住房都商品化了。怎么,你家里没法住?”
“我一挤回家,天天就得睡在客厅里。”
“哈呀,有客厅住就可以了,你以为那些上海同学,回到家都有一间房啊!还不都在凑合。”
美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瞅瞅躺在床上巴瞪巴瞪眨着眼皮的于素兰,把话题转到她的身上:“你呢,有方向了吗?”
于素兰叹了口气说:“有方向我还会闷待在这里唉,我不像你,好歹上海有个家,再没着落,也能回到家中去睡客厅。我呢,毕业前没着落,就得在外头租房住。唉,怪我没福气啊!”“那你想找个什么工作呢?”美霞端起杯子喝水。
“什么工作也不想做。”
美霞吃了一惊,差点没让水呛着“那你想”
“我就想嫁人。”
美霞的眼睛瞪大了“你”“嫁个有钱人家,或者说傍个大款。”于素兰拖长着声气,半开玩笑地说“那样多省心啊,既不用费心费力地找工作,到处去投档,到处去应聘,到处去给人赔笑脸,还得悬着颗心;而且往后长长的岁月,都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想干啥就干啥,想去哪儿玩就到那儿玩。”
“素兰,你真这么想?”美霞还是不信,这就是那个平时一门心思埋头钻研元曲的于素兰,这就是那个硕士论文颇获好评的女才子?
“真这么想啊,”于素兰一下子坐起了身子,睁大眼道“真有这样的傻瓜看上我,我就一头撞进去。可惜,我有这么颗心,没这么个相貌,谁会看得上我这样的假小子。长得粗相不说,性格还来得直。我要像你啊,美霞,长得天仙一般,我才懒得费劲读这种枯燥乏味的书呢!”
“素兰──”美霞拉长声调讨绕一般叫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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