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在聊着,也都注意起来。车上的这种气氛李向南都觉察到了,他明白底细,觉得很有些滑稽,在心中轻蔑地笑了笑。他不在乎那些关于他和林虹关系之类的流言蜚语,要蹚开这一切大步往前走,尽快把自己的真实形象树立起来。等群众干部真正看到了你,再有人泼脏水,也污染不了你。
“这个案子前后批了三十多次,拖了近两年时间,至今没有解决。这些情况你们三家都是知道的。”李向南严肃地说“问题很简单,一个,是应该不应该给魏祯解决盖房问题;二个,钱由谁出,怎么出,出多少。”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三个人,接着说道:“第一个问题,可能你们大家,包括当时县委常委部分同志的批示都是没有异议的,都认为应该解决。是不是?”
三个人都先后点头称是。
“对这一点,我今天只想再讲一句话:我们拖延至今不解决,到底有没有道理?过去搞运动,错收了他的房子,本来就不对;在你们教育局属下当了三十年人民教师,退休了,不解决他的生活困难,更不对;现在讲统战,什么海峡两岸皆是同胞,什么爱国不分先后,可咱们这儿摆着一个三十多年前国民党起义过来的中校,咱们的政策在他身上有什么具体体现?有什么说服力、感召力?你这个统战部长不失职吗?我们这个共产党不失信吗?这是第三个不对。”他又看了看三个人,说“所以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解决,你这个民政部长、教育局长、统战部长,还有我这个县委书记都不像样。”他停了一下,因为车身晃动,他扶了一下前面的椅背“需要尽快解决,不能再拖,对这一点,你们现在都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胖胖的统战部长笑着说,其他两个人也都附和着。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响着喇叭迎面掠过。
“好,那你们现在就研究一下,具体如何解决。咱们几方在这儿一起敲定。”
事情很简单。三个人当着李向南的面,经过几分钟的商量决定:民政部出四百元,其他两家各出三百元共一千元拨来给魏祯盖房。“你们再周全考虑一下细节,有困难没有?要反悔现在就反悔。”李向南风趣地笑道。
“有困难也能克服。我们早就认为应该解决,主要是觉得不应该由我们教育局一家负责。”干瘦的教育局长坦率地说道,另外两个人也笑了。
“具体盖房,谁家负责?”
“我们负责吧,”民政局长扶了扶他那农村老太太才戴的旧式眼镜“我们正包着一个施工队搞基建,再包给他们就行了。一个月内保证盖起来。”
“要保证质量。样式,最好能征求一下本人意见。”李向南又说。
“好。”
李向南转过头对康乐说:“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你看用什么形式形成一个文件,下达一下。”康乐点点头,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字。“问题不是很简单嘛。”李向南又回过身说道。
“是很简单的问题。”三个人都笑了。
“可为什么简单的问题变得这样复杂呢?十分钟能解决的事情拖了两年,咱们不该研究研究?”
在李向南的身后,记者刘貌正在他的袖珍本上飞快地写着:
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变得复杂化?
复杂的问题又如何变得简单了?
这两个变化所包含的深刻原因和意义!
在古陵的这些天,刘貌几乎每天都在发出一条有分量的消息。原来准备呆两三天,却两三个星期呆在古陵不动窝了。
“向南,”坐在前面的冯耀祖扭过毛发稀疏的胖脑袋,隔着一排座位对李向南似笑非笑地说:“魏祯这个人,有个问题。”
满车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话静寂下来。
“什么问题啊?”李向南已从冯耀祖满脸的假笑后面感到了恶意,他冷冷地问道。
在他目光的压力下,冯耀祖收敛了一些。惯于趋炎附势的习性,使他不由自主地在脸上堆起讪笑。他“啊”地尴尬了一瞬,但绝没有收回既定决心的意思。“魏祯这个人有经济问题。”他说道,然后像是打出了一张王牌,得意地看了看李向南。
“有什么事实啊?”李向南依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到有些压力。他深知政治斗争的复杂性。一个细节上的疏忽可能被阴谋家抓住,从而造成一场斗争的失败。
“他最近报销了一次药费,二百七十八块钱,都是在外县看的病。他又没有转院手续,这是违章报销。”
李向南不胜憎恶地打量着冯耀祖,点了点头,然后回过身,把坐在最末一排的县卫生局局长叫了过来。
“照理说不符合手续,但魏祯有特殊情况。他退了休,在本县没居住条件,只能到老婆的娘家去住。病了,来不及回来看,也无法回来看,这个情况,我们向教育局了解过。我们还请示了县委李书记。”卫生局长解释道。
李向南冷冷地看着冯耀祖:“魏祯的特殊情况,是由于我们对他的政策不落实造成的。这不应该我们负责吗?”
“那当然应该了。”冯耀祖脸上又露出逢迎的笑,笑中含着一丝阴险“不过问题是,谁能断定,他那些药费是他本人看的病呢,万一是他老婆或旁人看的病呢?”
“他本人一直有病。”教育局长说。
“不排除这药费里有他的,但据了解,”冯耀祖露出那种掌握情况的卖弄神情“他老婆最近一直卧床不起。你能排除这药费里没有他老婆的吗?具体的数字,最近很快就会调查清楚。”
李向南简直愤怒了。他看着冯耀祖脸上、脖颈上的横肉,甚至隔着一排座位都能闻到他一身胖肉发出的那令人厌恶的油腻味:“这就是你费了那么多心机在搞的所谓经济问题吗?”
“这是规章政策,李书记,你用不着发火嘛。”冯耀祖说道。
李向南听见自己切齿的声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憎恶是比仇恨、愤怒更难克制的情绪。冯耀祖让他感到的首先是憎恶。或许是他感到康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或许是他想到了愤怒失态反而没有威严,他克制住自己:“你分管财贸,是应该关心财经纪律方面的问题,可为什么大量真正的经济犯罪你倒放着不管呢?”他直视着冯耀祖,话有所指地批评道“在魏祯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冯耀祖脸上的胖肉哆嗦了一下,话中有话地说:“因为李书记关心,我也关心一下。”
“我倒相信,魏祯不会做这种事,他三十年的一贯表现说明了他的品格。”李向南看着人们说道“最起码没有事实,我们不应该这样随便猜疑一个人。难道他老婆病了,他就一定报销了他老婆的药费吗?共产党对人应该以诚相待。”他停了停,接着说道“退一步说,即使是魏祯多报了几块钱药费,同志们,我们搞错了人家三十年,给他造成的损失不比这大得多吗?‘文化大革命’中就关了两次,一次牛鬼蛇神,一次清队,一共三年时间。我们对不起人家的地方很多啊。如果真是他老婆卧床不起,他经济有困难,我们不应该设法救济吗?”李向南停顿了片刻,最后对冯耀祖说道:“古陵揭批清时扩大化了,把你也错关了半年,平反以后,你不是还要过营养补助费,弥补你那半年身体的损失吗?”
冯耀祖顿时十分难堪。
“你的平反,拖了几个月,你当时不也很急迫地每天上访吗?你那时是什么心情呢?魏祯被整错了三十年,上访了两年、七十次,对这件事本身,你为什么没有足够的关心和同情呢?为什么就不应该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呢?”
冯耀祖脸上似笑非笑,额头上冒出油汗。
“好了,这件事就谈到这儿。”李向南的口气平和了一些“关于魏祯的老婆是不是病了,他是不是很困难,就委托你去了解一下。他有什么困难,你及时告诉我,另外,你代表县委,把对他上访问题的解决办法通知他。”
“好。”
“你告诉他,一个月以后就可以搬回来住了,房子到时候就盖好了。到了古陵,县里也能更及时地照顾他。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李向南沉稳地瞧着冯耀祖。
“没有什么意见。”
“小康,”李向南转头吩咐康乐“到时候你陪耀祖一起去一趟。”
事情到此结束,车厢里片刻静默。
“向南,这事你处理得很漂亮,”康乐在一旁低声对李向南说“不过,你没有必要替魏祯的人品打保票。这种事有时候很难说。”
“我们的保票管什么用?”李向南说道“我们替谁也不打保票,只讲实际。我是看了魏祯的全部档案材料,了解了他的情况。我相信,他是个诚实谨慎的人。”
车窗外掠过一棵棵白杨树。雨后开晴的天空明朗湛蓝,田里一片片的麦子水汪油绿。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在远处田间的路上行驶着,好像海面上的一艘小艇,牵动着李向南的目光,最后消失在峰岭相夹的青山峪里。车在沙石路上微微颠簸着,他感到很舒坦。十分钟和两年,这是今天的小小序曲,是揭示主题的简洁开始。他喜欢简洁。冯耀祖的节外生枝,反而增加了一点戏剧性。
他听见刘貌在身后刷刷刷写字的声音,心中笑了笑。这位记者抓动态,抢新闻“力求轰动舆论”的热情他很理解,也很赞赏。干事业没点好大喜功怎么行?报道古陵,包括报道他这个县委书记的别出一格的行动,李向南都不反对,甚至希望这样。他是力求用自己的创造性实践去影响社会的。当然,他也经常以谦虚之辞表示不同意记者的某些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过早的报道有时会造成工作的被动和处境的复杂化。自己是在和一个植根于强大社会基础的人物较量。这是多方面的较量,从历史到现实,从思想到政治,从智谋到手段,包括性格力量。任何等闲视之、略逊一筹都将葬送改革。现在看来,自己刚才在车上有过的两次自我欣赏是非常无聊的,简直是小家子气。在这种决定自身和社会命运的较量中,谁也不会停止计谋和行动。关键要打出水平。
汽车不知何时已经沿着盘旋的山路爬了一阵坡。左边,长着零星野枣刺和小草的岩壁贴着车窗掠过去;右前方,远远亮起一片浩淼的波光,那是他指定的第一个停车点黄庄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