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嘛。”沈丽很少见到这种透着大人物神情的中学生,也很少见到第一面见到自己不但毫无窘促而且从容不迫看着她说说笑笑的男性,魏大景用学生中少见的自信和幽默大大方方地说道:“你本来应该是中国最好的演员。”这让沈丽感到春风扑面,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热了。魏大景显得比几年前在上海见到的王洪文更具领袖风度,想到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农村的知青集体的头头,不能不让人惊叹,这个世界真是藏龙卧虎。
座谈会开始了。卢小龙发现,在今天的聚会中,他其实是面对着两个任务:他要和背后的沈夏作斗争,将沈丽拉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他又要在面前这个圈子里争得自己的地位。
眼前虽然是满满一屋子人,但座谈其实是他与孟克平、魏大景三人的表现。作为这次聚会的组织者,自己曾经在北京中学红卫兵中有着特殊地位,卢小龙很从容地以中心人物的角色做了开场白,他说:“我们应该进行最高水平的交流,给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提供一点新思想。”他笑了笑,环视一下客厅说道:“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们不妨先将各自一年来的所做所为介绍一下。”
三拨人代表着山西、陕西、内蒙三个不同的知青点,卢小龙以主持人的谦虚以及自觉优势在手的宽容对孟克平及魏大景说道:“你们哪个点先说?”两个人彼此推让了一下,魏大景便从容不迫地开始讲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挺拔地坐在前面,很潇洒地挥着手势,像讲演一样讲起了他们在村中的作为。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为:批斗农村的“地、富、反、坏、右”与贫下中农一起向贪污盗窃的干部进行斗争,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行社会主义宣传,与农村各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做斗争,编写本村的阶级斗争史。
魏大景具有一等的口才,他讲得激昂慷慨,又不时穿插幽默风趣,全场人都被他的讲述所吸引。卢小龙早就知道,一个有三分模样的事情,到了魏大景嘴中,就变成十分模样了。他没有想到,在农村干了一年之后,魏大景还是过去的魏大景。他厌恶这种领袖风度的夸夸其谈,也感到受了压迫。沈丽显然对魏大景的讲演很感兴趣,她含笑聆听的目光也成了魏大景高谈阔论的动力之一。在讲到知识青年如何与村里偷种自留地、偷开自由市场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时,魏大景的讲述可谓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他打着手势讲完了,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椅背,左右看看簇拥自己的同伙,说道:“你们谁再补充一下?”不等有人说话,他转过头来很潇洒地一摊双手:“我们先介绍到这里吧。”说着,他对身后一个白胖丰满的女知青说道:“把咱们办的刊物拿出来,送给大伙。”女知青将手里的一摞油印刊物给与会者一人发了一份。这是一本十六开、五六十页厚的油印材料,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白纸蓝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卢小龙接过刊物,大致翻看了一下,有前言,有目录,里边有阶级斗争的报告,村史的调查报告,与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的总结,还有各种杂文、评论、诗歌、散文、日记摘抄,还有致全国各插队知识青年点的公开信。魏大景很从容地坐在那里,散发油印刊物给了他覆盖全场的好感觉。
接着,就是孟克平侃侃而谈了。让全场人感到振奋和有趣的是,他也让身后的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先给所有“外邦人”一人发了一本油印刊物。同样是十六开大,同样是六七十页厚,只不过是用的黑油墨,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广阔天地。卢小龙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这里没有那么多花样,只登着一篇长文: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调查与评述,整本刊物就是一篇万言书。孟克平与魏大景的观点针锋相对,他非常激烈地抨击了目前的人民公社体制,同时引经据典地指出:中国农业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问题,人民公社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他说:“我这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但是,在农村一年的社会调查使我坚信了自己的观点。”他还非常激昂地挥着手势说道:“发展农业生产力的真理,就在人民公社制度的对面存在着,谁拣起了这个真理,谁就会成为伟大的先行者。”
孟克平的讲话让魏大景和卢小龙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几乎就是一个“反革命纲领”卢小龙一时甚至对今天的活动有些后悔,他担心这会给自己和沈丽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片刻沉寂之后,魏大景放下二郎腿坐端正,以严肃的态度对孟克平展开了批判。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料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观点,我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明对这种观点的坚决反对。”接着,就是孟克平与魏大景之间你来我往的批判与反批判。辩论白热化后,两个群体都有更多的人投入了辩论,烟气更为浓烈,激烈的手势、面红耳赤的表情在浓烈的烟雾中活动着。最后,魏大景双手左右一伸,用极为有力的声音控制住全场,正义凛然地说道:“让我们双方都记住今天争论的时间与争论的焦点,也请所有在场的人对这一争论做出公证,历史将证明谁是谁非。”孟克平也毫不示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谁拣起了生产力发展的真理,谁就是历史上的先行者。”卢小龙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魏大景今天扮演了左派,孟克平扮演了右派,自己则再一次扮演了中间派。他原以为自己是座谈会的中心人物,却成了一场争论的旁观者。
他决定不理睬他们的争论,讲自己在刘堡的所作所为,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两家都办了刊物,我们刘堡知青点也办了一份刊物。”说着,他扭头看了一下唐北生。唐北生抱着一摞同样是十六开大小的油印刊物站了起来,刊物的名称是:任重而道远,也是黑油墨。唐北生将这份刊物一人一份发到每个“外邦人”手里。沈丽觉得很有趣地又打开了手中的第三份刊物,一页一页翻看着。当唐北生转圈发刊物时,把刚才两家箭拔弩张的激烈冲突抚平了一些,空气稍显松弛。
卢小龙这才找到一点说话的感觉,他用一贯有些谦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们可能迟钝一点,在阶级斗争方面没做什么大的事情,对农村经济政策也没有做大胆的思索,刚才,魏大景和孟克平的发言对我震动很大,我们一年来就是做了点实事。”他简单地将刘堡村知识青年的作为介绍了一下:刘堡知青的针灸医疗队已经有效治疗了聋哑、偏瘫、癫痫等十几种疑难病,成了闻名全县的医疗队;刘堡村知青帮助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都办起了集体豆腐房,集体养猪场,实验成功了糖化饲料,现在,养猪总数已经近二百头;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第一生产小队的小队长、会计、保管早已是知青担任,二小队会计和保管也早已是知青担任,刚刚改选的结果,两个副队长也由知青担任了;刘堡大队的机磨房及油坊早就由知青管理,为刘堡村增加了收入,现在,大队的会计很快也要换成知识青年;这次到北京,他们准备去北京粉丝厂参观学习,回去以后开办全县第一家集体粉丝厂,还准备到林业研究所将果树引进刘堡村,将荒山果园化。最后,卢小龙说:“我们有决心再用两年时间将刘堡村电气化、水利化。过去,我们村只有生产用电,机磨房有电,家家户户都没有电,今年,我们就是用机磨房、油坊挣的钱,给全村家家户户通上了电。”
卢小龙讲完了,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儿,孟克平抬起瘦黑脸,一摊双手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们在现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无可挑剔的成绩。”魏大景放下正在膝头翻看的刘堡村知青的油印刊物,说道:“我也认为,刘堡村知青做出的成绩是令人赞叹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然后面向会场显得很有风度地说道:“刘堡村比我们干得更好。”卢小龙息事宁人地笑了笑说:“我的风格一贯比较中庸,今天听你们的发言很受启发。”接下来是一些比较涣散的讨论。讨论了一阵,座谈会便散了。
孟克平告别时握着卢小龙的手说:“文革时和你串连得不多,今天和你串连上,很高兴,希望你以后敢于从体制方面怀疑和思考。”卢小龙点头说:“好。”黄海随随便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晃着歪斜的身体就往外走,卢小龙说:“抽时间咱们再见个面,好好聊聊。”
黄海耸了一下肩,把披着的大衣往上颠了颠,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这草民只管吃饱混天黑,不关心国家大事。”卢小龙笑了笑,说:“咱们也不用谈那么多国家大事,瞎扯扯呗。”黄海摇了一下手,说:“谢谢你还高看我。”说着伸手拉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晃着走了。
田小黎和客厅里的好几个人互留了地址后,高兴地蹦到卢小龙面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卢小龙说:“小黎请客,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因为沈丽在不远处站着,他尤其显出对田小黎的亲切。田小黎握着他的手说:“你这两天在北京住哪儿?怎么和你联系?你有电话吗?”卢小龙挠了一下头,说:“我们家房子早没有了,爸爸妈妈都去干校了,我现在住在唐北生家里,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田小黎把手捂在卢小龙的耳边说道:“我还有些有意思的事告诉你呢!”卢小龙说:“好吧,我一定准备好耳朵。”
田小黎笑着一摆手,就准备走了,扭头看见华军,说道:“咱们一起走吧。”华军犹豫了一下,将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卢小龙,说:“这是送你的两本书,还有一个日记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做的,就给我打电话。”卢小龙很诚恳地表示了感谢,华军跟着田小黎一起走了。
宋发与卢小龙告别时,手握得很深沉,他的脸始终阴着,剑眉下眼睛一直眯着看着眼前,他再三对卢小龙说:“要防备挨整。”卢小龙也同样深沉地握着他的手,说道:“我这个人不怕挨整,你还不知道我?”宋发目光直愣地想了一会儿,说:“现在比运动初期整人还狠。”卢小龙说:“别那么愁,想开点。”宋发灰着脸走了,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和沈丽告辞道:“我走了,你和卢小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言语。”沈丽笑着点点头。卢小龙此刻十分感谢宋发对他和沈丽关系的重视。
魏大景在一片陆续告别的气氛中还和人们三三两两地聊着,他走过来豪迈地伸出手,对卢小龙说道:“你卢小龙真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江青过去夸奖你这一点,我现在也敬佩你这一点。”卢小龙尽量显得很亲热地和他握着手,同时在寻找松开手的时机,魏大景显然有握着别人手再说几句话的习惯,他握住别人的手不放,而把松手权力留给自己。他和卢小龙说笑着松开手之后,又大大方方向沈丽伸过手去,这是所有告别的人中惟一向沈丽伸出的手。沈丽有些矜持地伸出了手,魏大景从从容容握住,又从从容容地说道:“你能理解我们卢小龙,这赢得了我们对你的敬重。”沈丽微笑着脸有些红了,她对这个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并不反感。卢小龙没有想到魏大景最后一项风度表演竟然如此,他在一旁露出微笑。
唐北生、鲁敏敏、鲁继敏和高伟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陆陆续续撤退了。临下台阶时,鲁继敏又有些阴沉地回过头打量了卢小龙和沈丽一眼。卢小龙与沈丽、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将客厅复了原。当沈夏将最后几把椅子送上楼上时,客厅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两个人了。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沈丽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卢小龙觉出了沈丽在想什么。窗外的天空阴暗下来,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沈丽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是让沈夏先走,还是让卢小龙先走?还是让两个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灯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看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子,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来忙去的沈夏。
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眯着眼左右端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沈丽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