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七章独醉
残樽零烛,情话如昨。石痴既去,梦霞益复无聊,虽无恋别之情,未免索居之感。而况飞鸿遇顺,看人得意扬帆;僵燕待苏,谁念孤身失路。人皆集苑,我独向隅。十年塌翼,断虞翻骨相之屯;一夕伤心,变潘岳鬓华之色。知非吾土,安能郁郁久居;走遍天涯,终觉寥寥无偶。石痴之行,梦霞送之,而以不得与之同行为恨,读其赠别之诗,其所以自伤者深矣。故别时情景,未觉凄凉,去后思量,不胜抑郁。石痴行矣,迢迢千里,梦霞之心,石痴不知也,知之者惟梨娘耳,知之而能慰之者,亦惟梨娘耳。
梦霞与石痴话别,一夜未归,梨娘不审何事,次日,转询馆僮而知其故。梨娘深处闺中,亦素闻石痴之名,知其人品学问,与梦霞实堪伯仲,至气概之激昂,性情之醇厚,梦霞似又过之,而命之丰啬、境之顺逆,不同若此。彼则翱翔为鸾凤侣,此则潦倒作猢狲王,相形之下,能不大为梦霞叫屈。是夕,梨娘作一书致梦霞,书中劝其弃此生涯,力图进取。以君之才,长此蹉跎埋没,殊为可惜,何不乘此时机,出洋游历,费数年之功,为将来吐气扬眉之地,且有长途资斧,旅居薪水,如虞不给,愿尽力相助等语。梦霞得书,心大感动,自念频年颠沛,父死兄离,断无余资可供个人求学之费,一片雄心,久为逆境消磨净尽。今送石痴之行,空作攘臂下车之想,殊有望尘莫及之嗟。相知如石痴,亦从未以一言相慰,而闺中一弱女子,乃能独具怜才之眼,慕通财之义,慧心侠骨,可感可钦。梦霞读毕梨娘书,不觉感极而泣,肠回心转,刺激万端。良久忽拍案而起曰:“天乎!薄命之梦霞负我梨娘矣,梨娘爱我,书不可不答也。”心迷意乱,不暇择词,遂疾书四绝于梨娘之牍尾,以授鹏郎。
梨娘得书,讶其为己原函也,大惊,不解梦霞何意,默念书中得无有失检之处乎?取而阅之,至终幅乃见连真带草,狂书一百十二字曰:
名场失手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涕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无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日去何堪。
世事悠悠心渐灰,风波险处每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命世才。
兰流鲼觯莲漏迟迟,锦字销魂,玉容沉黛。梨娘此时读梦霞之诗,不能不为梦霞惜矣,不能不为梦霞悲矣。为梦霞惜,有不能不自惜;为梦霞悲,又不能不自悲。如线悬肠,辘轳万丈;如针刺骨,痛苦十分。其命之穷耶,其才之误耶,夫是之谓同病,夫是之谓同心,辗转思量,情难自制,而梨娘于是乎泣矣。一吟一哭,一字一泪,啼珠连绵,著纸与墨痕混合为一,悲伤之至,真有难以言喻者。呜呼,因此一念,而两人之情,遂愈觉缠绵固结,不能解脱。若有缘,若无缘,颠之倒之,彼苍苍者果何心耶,彼两人者又何苦耶。此书、此诗,为两人第二次之通词。梨娘之书,足系梦霞之情,梦霞之诗,更足伤梨娘之心。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其感同而其痴一也。前此偶然邂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今则渐入沉迷,竟有难解难分之象。盖经石痴东渡之波折,遂引起两情之动机,有此一番交感,乃真成为生死知己,是石痴实不啻间接为两情之主动也。
草长花飞,日长人倦。残莺意尽,新叶陰多。此何时耶?非所谓奈何天气耶!极目四野,甚黑麦黄,采桑之妇,联袂于田间,荷蓑之人,接踵于岸畔。古人诗云:“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非身历其境者,固不能知其景之实而情之真也。此时距梦霞离家,盖已四十余日矣。客里光陰,疾于飞矢,穷愁万种,丛集一身。念老母之独居,晨昏寂寂;伤阿兄之远别,涕泪遥遥。盼断白云,来鸿绝影,游子天涯,盖有难乎为怀者。而况青光易老,恨事重逢。三生旧梦,空留零落之痕;一卷新诗,更种离奇之果。回忆葬花时节,掬土心情,愿属羁绪无聊,闲情偶寄,孰知即为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人世悲欢,亦复何定?断肠消息,尚可问乎?曾几何时,春衫换去,纨扇归来,日月不居,心情大恶,我生不辰,伤心事多,长逝者年华,而长留者深恨。呜呼,梦霞梦乱如烟,日长如岁,将何以自遣哉。
梦霞答诗之次日,适星期休课,平日每遇假期,梦霞辄与石痴携手出门,随一小奚奴,登高舒啸,临流赋诗,命春酌,聆时鸟,寻幽探胜,竟日为乐。今则室迩人遥,旧游难续,独行无偶,尚不及索居有味。故是日,梦霞既不赴校,遂赖于出门,焚香扫地,取次回疑雨集危坐读之。情词旖旎,刻露深永,一缕情丝,又为牵动。掩卷长叹,起步庭前,则一А荒土,草色青青,碑石兀然,突触眼际。呜呼,此断肠地也。
梦霞自葬花之后,风晨月夕,每至其处,辄尽情一哭。新旧泪痕,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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