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乃至于此。吁,亦惨酷矣哉!
月韬镜匣,风约帘钩。凄凉难诉,窗前鹦鹉无声;孤零谁怜,枕上鸳鸯不梦。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无人过问,良久忽闻有人与病者问答之声,则鹏郎已入内来视其母。童子无知,知爱其亲,因母病不起,顿改其平日游嬉之态度,此时方偎倚床头,手抚梨娘之胸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药乎?儿当告祖父,遣人去延医生来也。”梨娘低言曰:“儿勿多事,儿知母之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难受,若再饮苦口之药,不将苦死耶?”鹏郎闻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儿愿代母苦。”梨娘执其手而笑曰:“痴儿,此何事而可相代,儿勿忧,母固无病也。”鹏郎乃止泣而喜,旋从怀中出一缄,置之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儿以母病告彼,彼即书此付儿。”梨娘微愠曰:“谁教汝又向渠饶舌。”继复长叹一声,徐启函倚枕阅之。鹏郎在旁不语,室中又寂无声息。
梨娘读梦霞问病之书曰: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万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我苦恼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将泪眼同看,那有欢颜相对。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著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今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将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是书笔情瑟缩,墨色惨淡,瘦劲之中,时露凄苦之态。初视之,几不辨为梦霞所书,想见其下笔时百感奔赴于腕下,手随心转,故字迹遂失其常态也。书后另附一笺,上书八绝句,字里行间,泪珠四溅,作梅花点点,斑烂满纸,未读其诗,已觉触目不堪矣。
麦浪翻晴柳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还较蚕丝一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不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阳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今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缘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梨娘阅未竟,颜色惨变,一阵剧痛,猛刺心头,不觉眼前昏黑,忽忽若迷,喘丝缕缕,若断若续,波泪盈盈,忽开忽闭,身不动而手微颤,如是者良久。迭经鹏郎呼唤,梨娘乃痛定而醒,瞪目视鹏郎,欲哭又止,恐惊之也。斯时书纸数幅,尚在手中,徐徐纳之函内,掷诸枕旁,微吁一声,若已无力作长叹者。既而谓鹏郎曰:“我倦欲眠,汝且去,勿扰我也。”言已,合眼作入睡状。鹏郎乃出。呜呼,梨娘非真睡也,盖欲背鹏郎而偷浩湟晦渖诵闹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