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父复曰:“吾侄勿怪,不揣冒昧,老夫尚有一言。鳏独半生,仅一弱息,膝下依依,聊娱晚景,不愿其远适他乡也。况鹏孙年稚,余老迈龙钟,行将就木,恐已不及见其成人。家室飘摇,门庭寥落,来日大难,何堪设想?今吾侄既不嫌范叔之寒,愿结朱陈之好,大足为蓬门生色。择婿得人,岂第筠儿之幸,抑亦崔氏之幸也。鹏孙得沾化雨,将来可望有成,幸吾侄终督教之。老夫之章,欲屈吾侄作淳于髡,事乃两全。未知吾侄能俯从否?”石痴目视梦霞而笑曰:“如何?”梦霞踌躇有顷,答曰:“有母兄在,此事小侄未敢擅专,容函告家中。如得同意,小侄固无不愿也。”崔父曰:“此是正当办法,老夫亦乌敢相强?请吾侄即时作书,就母夫人取决,如有好音,即以示我。”梦霞唯唯。崔父旋辞出。石痴复与梦霞嘲谑良久。时已黄昏,梦霞欲留之同榻,石痴不可,别去。
梦霞即就灯下作两书,一以告老母,一以复剑青。书中所言,即日间崔父所言。盖梦霞深为其母所钟爱,曩者,方命拒婚,母知其意在自择佳偶,曾许以结婚之完全自由权。故此次姻事,梦霞竟得自主,所须商酌者,入赘之说,或非老母所愿,不能不俟命而行也。然以意测之,其母既许其自由,不加干预,入赘与否,亦无甚关系,十八九当在赞成之列。若剑青则又深知其中秘密,而希望好事之成就者。今得佳音,欣忭之不暇,安有加以破坏之理?自表面观之,此事尚有一重阻力,自实际言之,一时虽无成议,梦霞固不啻已为崔氏之赘婿矣。
海滨归客,湖上寓公。浮云一相别,明月几回圆?石痴自东渡后,蓉湖风月,不知闲却几许,归去来兮,复作林泉之主。水云猿鹤,一例欢迎,江山未改,松菊犹存;韵事重提,故人无恙,乃未叙离情,先成好事,既成好事,再叙离情。茫茫海宇,能寻几个知音?落落生平,那得许多快事?梦霞之愁怀已释,石痴之豪兴方酣,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亦步亦趋,共探佳境。放浪形骸之外,流连水石之间。时或鸡黍留宾,为长夜饮,梦霞竟作不归之客。如是者十余曰,石痴倦游,而梦霞病酒矣。
梦霞与石痴共晨夕,几不复问崔家事,而梨娘消息亦复沉沉。梦霞虽时时念及,亦不致深求。此数日中直无事可记矣。屈指石痴归来,已历三来复,每值星期休课,非梦霞往就,则石痴过访,互与衔觞赋诗,尽竟日之乐。至第三星期日,梦霞困于宿酲,过午方起,而心情甚懒,无意出门,乃焚香扫地,独坐空斋以待石痴之至。久之足音亦复杳然,坐困书城,颇觉昏闷,起而散步于庭阶之畔。日影在地,云思满天,院落深深,人声寂寂,而忘机之小鸟,巢叶隐栖,见人亦不惊起。有时风扫落叶,簌簌作细响,此外竟不复有一丝声息。
徙倚良久,兴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闻有声出于廊内,随风悠扬,泠泠入听。梦霞讶曰:“噫,异哉!此风琴之声也,胡为乎来哉?”寻声而往,斯时廊下悄无一人。梦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尽即为后院,院东为梨娘香阁,而琴声则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为何人所居。梦霞驻足窗外,侧耳细聆,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亦不辨其为何谱。须臾又闻窗内曼声低唱曰: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
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陰坐。
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呖呖歌喉、轻圆无比,与琴声相和,恍如鸾凤之和鸣。再听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
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续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儿心摧。
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
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又歌曰: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
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
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而再、而三、而四,琴调渐高,歌声渐苦。怨征清商,寒泉迸泻,非复如第一曲之泷泷入耳矣。梦霞闻此哀音,不觉凄然欲绝,不忍卒听,又不忍不听。此时人意与琴声俱化,浑身瘫软,不能自持,适身畔有石,即据坐其上,而窗内之声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
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
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五歌既阕,突转一急调,繁声促节,入耳洋洋,如飘风骤雨之并至。顾琴调虽急,而歌声甚缓,盖歌仅一字,谱则有数十声也。高下抑扬,缠绵宛转,其声之尖咽,虽风禽啼于深竹,霜猿啸于空山,不是过也。其歌曰: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
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
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歌至此,琴声划然而止。风曳余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绕于梦霞之耳鼓。曲终人不见,窗外夕阳红。梦霞闻此歌声,虽未见其人,而已知其意。回忆六歌,字字深嵌脑际,细味其语,不禁愤从中来。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谢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迹,偿还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无情,肃郎原是路人,天下岂无佳婿?既为马牛之风,怎作凤鸾之侣?谢绝鸩媒,乞还鸳帖,岂不美哉?梦霞一人独自深思,竟忘却身在窗外,非应至之地,亦非应闻之语。
徘徊间,忽闻窗内有人语声。一人入曰:“阿姑作甚么?适闻琴声知此间无能此者,必姑也。特来访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挥诸门外也。”一人答曰:“此调不弹久矣。寒窗吊影,苦无排遣,新谱数曲,恨未入妙,试一弄以正节拍,不虞为嫂所闻。歌谱具在,乞嫂为妹一点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阳春之调,高山流水之音,个中人知其妙。姑音乐大家也,余愧无师旷之聪,并乏巴人之识,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戏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过谦,曩闻嫂月下吹离鸾一曲,令人意消。箫与琴虽二器,理实相通。以嫂之敏慧,苟一习之,三日可毕其能事矣。”两人絮絮答答,梦霞伫听良久,恐为所窥见,不敢久留,乃蹑足循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