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华(二上)
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来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来,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没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发生了。并且连续发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来没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来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来,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来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掉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来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没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来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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