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雍猝不及防,在金兀术这一喝之下,还以为自己私底下的那一番盘算动作已然被金兀术所识破,不由得心头一阵狂跳不已,骇然张眼向金兀术望去。
入眼处,金兀术的神色之间却殊无肃杀之意,脸上笑意尤未凝结,只是依稀间仿佛又有几分悲凉激越的意思,一时之间,倒让完颜雍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方才那番话是故意反讽,抑或又是有着什么其他的意思。
金兀术的眼光从完颜雍身上移了开去,缓缓扫视过环立周围的那些将领们,目光所到之处,那些将领都自低下了头,不敢正面直视。
金兀术手绾大军十余载,甚至眼下的这些将领没有一个不是由他手上一步步拼杀成长起来的,虽然现下他们对于金兀术在斯情斯景之下仍自一力主战心有不满,故尔在完颜雍站出来反对金兀术意见的时候亦自或明或暗地表示了站在了完颜雍的这一边的立场,然而在金兀术积威之下,若说要他们当真就这么面对面地跟金兀术对抗,他们却仍自不敢,亦是不愿。
完颜雍将这情况看在眼中,心中不由得更自惴惴。
他又何尝不知此番站出来牵头挑战金兀术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权威,是一件何等冒险的事情,其所凭恃者,不外是这群将领在求生意愿的驱动之下,再不会如以往一般唯金兀术之命是从。
只是照现下这般情形来看,只怕却是大大地不妙。
自己方才那番情辞并茂的说法,让这些将领们都自大为心动,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只是自己却没料到,在金兀术的威势之下,这些将领一个个又复变得噤若寒蝉,丝毫没有出现自己意想中那群情汹涌,迫得金兀术不得不就范的局面。
眼下不但整支女真铁军,哪怕就在这小小的营帐之内,自己也丝毫左右不了什么,所有的一切,仍自操控在金兀术的手上。
反是自己这次这一番出头,将自己的图谋抱负尽数展露在了金兀术的面前,多少年来的隐忍韬晦的功夫尽数付之东流,纵然金兀术现下碍于形势,未必便下手对付自己,但一旦得脱眼前的局面,以金兀术之老谋深算,却是必然万万容不下自己的。
只是他也早已明白,自己现下已然毫无退路可言,示弱服软,只是徒然提早弃子认输,是以虽然心下早已是波澜起伏,然则脸上却尤自强撑着不动声色,清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金兀术却是一翻手掌,止住了他。
金兀术缓缓转过身去,脸上却似是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嘴角又复挂起了一丝笑意,环视诸将,轻轻说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其实便在昨夜,本帅已然与宋使议定,答应了他的条件,并相约明日由本帅面见宋国天子,当面签订和书!”
“轰”地一声,帐中诸将顿时喧哗了起来,都自齐齐地惊呼出声,相互之间都是拉扯询问,却是几乎都在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管是由他们十余年来跟随金兀术出生入死之中对于金兀术的理解印象,抑或是今日入帐议事以来金兀术的言语行动,几乎都是在在表明金兀术早已是下定决心不惜与宋军拼死一战,是以他们才自不惜站到完颜雍的这一边来,却未曾料到骤然之间竟是峰回路转,金兀术不但声称答应了宋使的条件,甚至说自己已然与宋使约定了和议之谈,只待明日便可当面定议,也难怪这些将军一时之间心情大起大落,只觉得难以置信。
完颜雍紧抿着嘴唇,不语不动,脸上早已是一片煞白。
错了!
自己全然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四王叔经过这些年来的当朝历练,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只知奋勇拼杀的一勇之夫,其不但深谙进退之道,更是老谋深算,隐藏至深,不动声色借此对于军中对于他的人心向背以及将领们的忠心程度做了一次测试,甚至由此引出了自己的真实反应。
现下金兀术这么轻轻一转口,却自是将自己辛苦布局之下好不容易激起的这些将领们些许同仇乱慨之意全自化为乌有,自己再无任何可资凭恃之处,只怕待得脱离了眼下这个险境之后,金兀术第一个要着手对付的,便是自己。
虽说自己是大金皇帝亲简的监军副帅,若在寻常情况下金兀术亦难以动弹自己,然则现下大金皇帝新近得位,正是意图提鞭跃马,一展宏图的时候,自己身为天子近臣,实则也等于是大金皇帝在女真军中的一个影子,此次在斯情斯景之下居然公然站出来一力主和,实可谓是冒了不测之险。
自然,若是作为大金皇帝心腹的自己,这次能成功取代金兀术在这支女真铁军之中的位置,将这支女真一族最精锐的骑军牢牢掌握于股掌之中,实现大金皇帝早已绸谋已久的梦想,那固然是有功无过,大金皇帝非但不会加以见责,甚至必然会是大加褒奖。
退一万步讲,只要这支大军在手,纵然那位年轻的皇帝为此次战败而心怀不悦,也必然要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有任何举动。
然则现下自己这一番盘算眼见已是竹篮打水,再难妄想,那么自己此番身为皇帝亲使,竟尔乍逢败绩便自一味主和,大失天子体面威严,又复反而让金兀术捉到了把柄,只怕在这位一意想闯荡一番大事业的大金皇帝心中,对于自己此次这等表现,早已是深恶痛绝,纵然还念及些许原先的旧情,不以加诛已是天大的体面,罢官免职,投闲置散,几乎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
虽则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天下间没有永远不败的军队,也没有永远不打败仗的将军,无奈当前这位大金皇帝虽然心雄万丈,却是从来未曾上过战场,在自己这一辈的一些宠臣有意无意地引导之下,更是自来便以为大金铁骑纵横天下,踏马中原不过是想当然的事情,若不是完颜昌、金兀术一干人竭力阻止,只怕这场伐宋之战,早在这位大金皇帝刚刚坐稳大位的时候就已然开始打了起来。
现下虽说自己并不是这支大军的主帅,而此次陷入眼下这等局面,也是因着宋军的战力、谋略都比之想像之中要不知高明多少,然而坐在千里之外金殿之中的大金皇帝不会管这些,那些立身朝堂终日清议的议政重臣们不会管这些,他们只知道大金铁骑以往对上宋国的军队,都是百战百胜;他们只知道宋国不过是偏安江南一隅的居弱小邦,此次大金倾全族之精锐而来,必然应该是望风披靡,攻无不克;若非当前这位大金皇帝一心跃马立威,而金兀术又希望能携大军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不济也可以以战逼和,禆使女真铁骑少受损失,只怕也断不会以如此规模攻伐在他们心目中不堪一击的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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