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发掉了,他的眼睛明亮起来、柔和起来,温暖地象成都四月的风,带着生机给了陈盛无限的希望。
我知道此刻的柳胖胖是充满矛盾的。
昨天坐在陈盛同样位置的,是刘禾。刘禾犹豫着要不要下定决心弹劾陈盛。柳胖胖说:“你现在已经掏出了刀,杀不杀人都露了杀气,砍不砍人都已经伤了和气,要捅就痛快地捅,要么就束手就擒,再也别动这样的念头。”
我还知道前天坐在陈盛同样位置的,是白武胜。白武胜对陈盛有些意见,但不知道是不是就应该倒向刘禾。柳胖胖说:“你那点小股份,倒向陈盛只能让他自保,如果你倒向刘禾而黄监事倒向陈盛,陈盛一样控股。你要利益最大化只能和黄监事绑在一块,或者干脆就让她代表你的股份表决,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站错队。”
我佩服柳胖胖的气度,没有一点拍马的成分。我对这两个两面三刀的骑墙派没有一点好印象,甚至是痛恨。柳胖胖对这两人当初的叛变没有挂怀,不管动机是不是利用,至少能心平气和地款款而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研究整个局势。
我直觉柳胖胖功力大长,象是在以退为进,不管仕嘉公司如何发展,他始终对嘉熙公司念念不忘。
他当然忘不了嘉熙公司。嘉熙公司的前身本是陈盛的华盛家具厂,因为柳胖胖的加入才重新发起成立了这个股份公司。嘉熙的名字并不是嘉庆、康熙两个皇帝,当时的柳胖胖想钱想疯了,又觉得受过高等教育不能太直白,于是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文中,取了这个代表利的熙字,陈盛说两个股东都要赚钱就叫双熙公司,柳胖胖觉得双字气势太小而且没有容人之量,改成加熙公司更好。几经谐音转意,才成就了后来闻名建材业的嘉熙公司。
对于嘉熙公司开创的木桶制造业来说,柳总是业内公认的木桶之父,陈盛则是木桶之母。两人做出了这个响彻全国的品牌来,真的双熙了,却没料到会被后加入的刘禾撵出嘉熙公司。
陈盛苦笑:“最小的股东把两个大股东一个一个踢出了局,剩下了唯一一个不会做木桶也不会卖木桶的政治家,真是***天大笑话。”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陈盛希望柳胖胖能帮他一把,夺回公司。陈盛许诺两人联手把刘禾赶出去,恢复以前的一人一半股份,同时拥有一票否决权的甜蜜合作关系。
柳胖胖给陈盛出了很多主意,却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
陈盛走后,我问柳总:“你能帮他什么忙,你现在是局外人。”
柳胖胖一翻白眼:“谁说我是局外人,刘禾说只要没退完钱,我就还是股东,还要让我参加董事会!”说罢哈哈大笑。
刘禾的确厉害,他暗中和柳总勾结,延缓了支付柳总股份款的进度,如果现在仍然按照以前的股份比例计算,目前刘禾的股份加上柳胖胖未支付完的股份数刚好超过51%,难怪柳胖胖前段时间为了尽快转移出抵货的股份款让他的上海公司疯狂提货,而最近一个多星期则截然相反的按兵不动。
我问柳胖胖究竟会支持谁?柳胖胖笑着说要和他们都做朋友。
第二天的董事会像是闹剧,柳胖胖列席了董事会,真实的意图却是给我直播董事会进程。我则安排了人手,匿名给所有代理商实况短信转播会议决议。
和两个月前一样,陈盛董事长兼总经理解除了刘禾、黄监事、白武胜的所有职务,并做除名处理;而刘禾、黄监事、白武盛则按照公司章程做出了弹劾陈盛董事长的决议,并选举刘禾为董事长、任命白武胜为总经理。
陈盛重新组织了护厂队,宣誓誓死保卫陈盛,并一鼓作气把刘、黄、白赶出了公司,并宣称胆敢回公司就再打出去。
陈盛搞了一个所有工人签名的联名书,一致要求陈盛继续担任董事长、总经理、生产总监。刘禾哭笑不得,对我们说陈盛脑子里有屎,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文化大革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那一套。
我问刘禾,陈盛怎么这么失水准?王律师跑到哪去了?
刘禾说,按照取费标准陈盛应该付给王律师6万元的律师费,陈盛想要公司为这保护他个人利益的律师费买单被柳胖胖、刘禾上次在签订协议时挡回去之后,只付了几千块钱让王律师大受其辱。刘禾说,陈盛就这德行,和那次花十万元就可以搞定厂房而陈盛只肯花五万一样,不仅不能办事而且会得罪人,王律师现在根本不理他。
人,无信不立。这是三国演义中的名言,当初王律师攻击柳胖胖的论点,现在又全盘搬到了陈盛头上。
我安排了两个销售内勤发了整整一下午的手机短信息。代理商的电话打爆了柳胖胖的电话,相信陈盛现在也一样忙着接电话。两个月来,代理商全给搞糊涂了,每个人的手上都是厚厚的一摞传真,互相矛盾。柳胖胖实在解释不清,干脆关了电话。于是电话又纷纷打到我这里来,我装着毫不知情,敷衍着让代理商再等新的消息。
陈盛以为是刘禾干的,刘禾以为是陈盛干的。他们想不到,是柳胖胖这个局外人干的。柳胖胖这么干究竟是什么目的,只是为了出他们的丑?我想了半天,觉得不合逻辑。猛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难道柳胖胖是想重新回到嘉熙公司?
柳胖胖对嘉熙公司内部纷争所表现出来的过分热情,不能不令人怀疑。看出这一点的,除了我,还有滕厂长。滕厂长本来是柳胖胖的亲叔叔,一直替柳总站在应战陈盛的最前线,不论是之前在生产系统身居厂长,还是在后面在北京面对面的较量,杀敌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毕竟是血浓于水啊。
滕厂长特地约了我商量仕嘉公司的前途问题。滕厂长的立场很简单,他说:“如果柳总重新回到嘉熙,我马上退出股份,回老家,再不问木桶之事。”
我不知道滕厂长基于什么原因说这样的话,滕厂长对柳胖胖远离仕嘉管理有些不快。古语道疏不间亲,我没有轻易表态,倒要看看滕厂长究竟怎样评价柳总。滕厂长做事惯常以保守著称,除了对陈盛的这一次敌对外,很是谨慎。在仕嘉公司的股份中,他自己有9个点的股份,另外在头上还挂着柳胖胖和两个地下党员共61个点的股份,合计有足足70个点。柳胖胖没让他任董事长和总经理,只出任了监事,偶尔查看一下财务资料。滕厂长和我共事了很长时间,彼此间很给面子,基本上是无话不说。
滕厂长没有明说,只是泛泛而谈,说柳总要回到了嘉熙公司,就背叛了仕嘉的所有股东。滕厂长的意思很明白,仕嘉公司能在几天内找到贴牌厂家,并让厂家放弃自己的品牌,自己的技术,自己的工人,老老实实地做仕嘉木桶,只是因为柳胖胖的价值,而离开了他的仕嘉公司和其他任何一个杂牌厂家没什么不同。也就是说,柳胖胖只要在仕嘉公司,哪怕什么事情都不管,只做一只挂在墙上的吉祥物,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仕嘉木桶成为炙手可热地品牌。他是仕嘉公司最大一笔无形资产,无形资产跑了,实际上是牺牲了所有股东的利益。滕厂长在公司有9个点的股份,那都是他的血汗钱。他当然要阻止柳总回嘉熙的企图。
滕厂长暗暗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地反对柳总回归嘉熙的运动,柳胖胖忽然发现一夜之间所有的身边人都在反对他,反对他和刘禾有任何接触,反对他以任何形式回到嘉熙公司。
权利,就像鸦片,令人无比陶醉而每每回味。老坏蛋曾告诫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别碰毒品,即使你有足够的毅力戒掉那生理上的药物依赖性,你却无法戒掉那心瘾。老坏蛋说,心瘾有三年,你不能说服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想。
嘉熙公司的董事长,柳胖胖已经当了三年。尽管他知道他已经被扫地出门,而且已经是仕嘉公司事实上的老大。但是他仍然无可就药地当自己是嘉熙公司的董事长,他依然关心着嘉熙公司的一举一动。这让滕厂长很担心,也让我很担心,但是我非常清楚,他是一头牛,百转千回也拉不回头的一头牛。
陈盛利用工人结成的铁桶阵对刘禾来说就是一唱小孩子的闹剧。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刘禾叫了两个浑身疙瘩肉的打手,又名正言顺地请了所辖派出所的民警同志联合执法,轻而易举地收回了公司。
当白武胜把那两个人带进陈盛的办公室,指着陈盛一努嘴。来不及反应的陈盛立刻就被摁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被勒令交出所有代表公司的印鉴。
在法律面前,勇往直前的陈盛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几天前向陈盛宣誓效忠的百来号工人站在楼下,没一人发一句杂音。只有我那身高一米九八的助手在怒吼:“你们在干啥子,跑到这里来装黑社会说。”
关于陈盛被刘禾的过程,有若干个版本,我在比较了多个当事人的津津有味的口述后,总结出这个比较合乎情理的版本。
总之,陈盛象袁世凯,只当了六十来天的嘉熙皇帝就匆匆下野。
当所有的人兴高采烈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嘉熙木桶的真正主角,不是木桶之父柳青松,也不是木桶之母陈盛。
柳胖胖问我,要不要支持刘禾把陈盛也扫地出门。我说他们维持现状最好,刘禾在台上使劲地跳,陈盛在野随时觊觎着他,谁都不得安心,这不是飘摇动荡的嘉熙公司吗?不是我们正希望出现的局面吗?
柳总说,刘禾想让陈盛滚蛋。
我说,滚就滚吧。我只关心仕嘉公司的发展,怎样的结果对仕嘉最有利,我就倾向怎样的结果。
柳胖胖说:“现在刘禾独木难成林,我要不跟他合作,他就会再把陈盛请回来。”
我的话很冷:“你还没跟刘禾玩够?还想做做智力游戏?”
柳胖胖开始自找理由:“反正我不想陈盛留在公司。”
我叹口气“好吧,除非你能控股。”
98打来电话,想到仕嘉公司过来看看。我问你怎么也想跳到我这里来了,其实只要你留在嘉熙,陈盛肯定应该提拔你做大区总监了。这小子最近两个月单飞,成功地协助了好几个新代理商在本地站稳了脚跟,老代理商中对他的评价也非常高,石家庄和沧州代理常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好。
98憨憨地笑,我倒也不是很想走,只是看陈总的位置太摇了,实在不忍心再呆在公司看
下去。
我问你怎么知道陈总的位置保不住了。
98笑得更憨厚:“瓜娃子都看得出来柳总想回来了,陈总的位置还能保住?”
陈盛同意退出,开出的条件是所有的股份转让金必须在一个月内分两次现付。嘉熙公司被折腾了两个月,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现金,何况还有对柳胖胖股份转让金的现付部分。
刘禾对柳胖胖说,现在请陈总走是有心无力,干脆继续和陈盛合作吧。
柳胖胖对我转述这番话的时候,我实在佩服刘禾,他洞悉柳总的内心世界,他了解柳总的弱点。
我对柳胖胖说,刘禾是在演戏,他想跟你合作,他在逼你拉。
柳胖胖说,我不管,我明知道是火坑,只要是为嘉熙,我也愿意跳。
我问,那你能控股吗?即使刘禾答应你控股,你有这么多钱吗?要知道,你这一出一进,至少要多花几十万,你本来没记叙,现在又在仕嘉上投了这么多钱,你拿什么去入股?
柳胖胖说,只要能控股嘉熙,砸锅卖铁也要凑够钱。
柳胖胖很硬气,重入嘉熙的一点点希望像猪八戒眼中的棉花糖,遮住了他还在家庭危机的泥潭中奋力挣扎的现实,也暂时替代了婚姻危机而成为柳夫人要考虑的第一问题。
柳夫人相信了柳胖胖的辩解,她宁愿相信柳胖胖的偶尔出轨的确是公司的压力太大。柳夫人痛恨刘禾,完全认为是刘禾的加入和摇摆不定的立场间接导致了第三者的插入。柳夫人当然不同意柳胖胖与刘禾再度携手,哪怕是打败陈盛这样一个柳胖胖梦寐以求的前提。
不过,柳夫人的竭力反对仅仅是一个花絮,丝毫不能打消他的念头。她和滕厂长都知道,不回嘉熙的理由有千条百条,而柳胖胖想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想回去。
下午,柳胖胖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去参加他俩的讨论。我说我忙。
我忽然很厌倦,我感到无比的疲惫。
昨天下午,柳胖胖打电话说他已经给刘禾、陈盛以及刘禾的朋友陶大个说了仕嘉公司的存在,他们要过来看看。等他们一帮人过来的时候,我和滕厂长唱了一出空城计,把公司的人全带到外面吃饭去了。我和滕厂长非常失望,柳胖胖已经彻底地出卖了仕嘉公司,也彻底地出卖了他自己。
后来听说,那几个人很震撼,全然没有想到我们在背地里已经悄悄地搞出了这样一个公司。
后来听说,陶大个点评刘禾:“你们两头犟驴子,把埋头拉车的老黄牛给一刀杀了,又互相决斗,你们倒是谁去拉磨。”
后来听说,柳胖胖争取到了这个神秘的陶大个的支持,正全力说服刘禾让柳胖胖控股,重任嘉熙的董事长。
9月30日晚上,刘禾与柳胖胖将签署协议。我走了,我借口国庆大假,带着萧萧在他们签署协议前一个小时开着车走了。
萧萧问我去哪,我说去阿坝州,去若尔盖,去见我的喇嘛朋友尕让江措。
萧萧奇怪,为什么不明天一早走,去若尔盖不是要开一天的山路吗?我说明天怕就来不及了。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上午一早刘禾打来电话说要和我谈谈。我说我在600公里以外的地方度假,最快两天后回成都。
我早知道刘禾不会轻易地给柳胖胖低头,退给陈盛的几百万现金对有金融背景的刘禾完全是小菜一碟,况且还有他的朋友陶大个。他看中柳总是柳胖胖与代理商的密切关系,是遍布全国的渠道价值。如果我是刘禾,我当然会给柳胖胖的副手打电话。
刘禾是个谈判老手,他知道把控股权交给柳总而求得嘉熙销售体系的顺畅远不如把我挖过去合作来的简单;他知道动摇了我的立场就能动摇柳胖胖的自信心,必然不能再坚持控股权;他知道我要回到了嘉熙,仕嘉立刻就会停顿,而柳胖胖是断然不肯在一个小舞台上唱大戏。总之,我料到刘禾要找我谈,要找我转会。我也料到刘禾会从哪些方面来动摇我和柳胖胖的联盟。
但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他拉过去。他是个高手,他知道我清楚柳胖胖不可能再做仕嘉,他知道我清楚柳胖胖对我是一定程度上的利用关系。但是,他不知道即使我对柳胖胖有百个不满,我也不肯见利忘义。不肯,是种心态,却不是结果。我知道我无法把握自己,我知道刘禾也许比柳胖胖更看中自己。
我算定刘禾拿不到我这张底牌,会跟柳胖胖认输。我算定柳胖胖会因此彻底放弃仕嘉。我算定仕嘉从此将面临尴尬。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经理,我不能把控局势,我不会利益最大化,我不是商人。
半个月后的天津展会很萧条,参展规模只有往年的一半。今年的天津会倒是有一个特点,呼哧一下冒出了八个木桶厂家。我站在仕嘉的展位上,向蜂拥而至的客户分发着资料。不远的嘉熙展台上,柳胖胖悠闲地与代理商续签今年的合同,他的旁边,是一只雕花的仕嘉木桶,很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