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不由得喝了声彩。我们西凉的男儿,最讲究
马背上的功夫,裴照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个中好手。
因为街上人多,跑不了马,只能握着缰绳缓缓朝前走。上京
繁华,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裴照原本打马跟在我和阿渡后
头,但我的马儿待他亲昵,总不肯走快,没一会儿我们就并辔而
行。我叹道:“今天我可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
父母,还会有这样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险恶,公子以后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说道,“上京的人心里的圈圈太多
了,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全是一样的脾气,高兴不高兴全露在脸
上,要我学得同上京的人一样,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上一句:“裴
将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公子过奖。”
这时候一阵风过,我身上的衣服本来全湿透了,在万年县衙
里纠缠了半晌,已经阴得半干,可内衣仍旧还是湿的。被凉风一
吹,简直是透心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裴照说道:“前面有家客栈,若是公子不嫌弃,末将替公子
去买几件衣服,换上干衣再走如何?这样的天气,穿着湿衣怕是
要落下病来。”
我想起阿渡也还穿着湿衣裳,连忙答应了。
裴照便陪我们到客栈去,要了一间上房,过了一会儿,他亲
自送了两包衣服进来,说道:“末将把带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以免他们看出破绽漏了行迹。两位请便,末将就在门外,有事传唤
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门。阿渡插好了门,我将衣包打开看,从内
衣到外衫甚至鞋袜,全是簇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我们换上干衣
服之后,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头发,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开门,招呼了一声:“裴将军。”
门外本是一条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头。一会儿不见,他也
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束着发,更像是书生了。他面朝着窗
外,似乎在闲看街景。听得我这一声唤,他便转过头来,似乎有
点儿怔怔地瞧着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约在想什么心思,因为他的目光有点儿奇怪。不过
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微垂下脸:“末将护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来,才不要现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
看着熙熙攘攘的长街,“咱们去喝酒吧,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烧刀
子,喝起来可痛快了!”
“在下职责所在,望公子体恤,请公子还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当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将军,我也不是那
什么妃。况且我今天也够倒霉的了,差点儿没被淹死,又差点儿
没被万年县那糊涂县令冤枉死。再不喝几杯酒压压惊,那也太憋
屈了。”
裴照道:“为了稳妥起见,末将以为还是应当护送您回
去。”
我大大地生气起来,伏在窗子上只是懒怠理会他。就在这时
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我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早饿
得前胸贴后背了。裴照可能也听见我肚子里咕咕响,因为他脸红
了。本来他是站在离我好几步开外的地方,但窗子里透进的亮光
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让我瞧了个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脸红,不由得觉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将军,现在可愿陪我去吃些东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语气,又生疏又见外。也许因为他救过我
两次,所以其实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带他穿过狭窄的巷子,七拐八弯,终于走到米罗的
酒肆。
米罗一看到我,就亲热地冲上来,她头上那些丁丁当当的钗
环一阵乱响,脚脖上的金铃更是沙沙有声。米罗搂着我,大着舌
头说笑:“我给你留了两坛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后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罗乃是一双
碧眼,外人初次见着她总是很骇异。但裴照却仿佛并不震动,后
来我一想,裴家是所谓上京的世族,见惯了大场面。上京繁华,
亦有胡姬当街卖酒,裴照定然是见怪不怪了。
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罗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
给我们下酒,刚刚坐定,天忽然下起雨来。
秋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邻桌的客人
乃是几个波斯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呜呜咽咽地吹奏起
来,曲调极是古怪有趣。和着那丁冬丁冬的檐头雨声,倒有一种
说不出的风韵。
米罗听着这笛声,干脆放下酒坛,跳上桌子,赤足舞起来。
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手中
金铃足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如金蛇狂舞。那些波
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米罗轻轻一跃,却落到了我们桌前,围
着我们三个人,婆娑起舞。
自从离了西凉,我还没有这样肆意地大笑过。米罗的动作轻
灵柔软,仿佛一条丝带,绕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
围着我飞来飞去。我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
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米罗舞过几旋,阿渡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筚篥塞给我,我心中顿时一喜,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波斯胡人见我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我吹了一阵子,
闻到那盘中牛肉的香气阵阵飘来,便将筚篥塞到裴照手里:“你
吹!你吹!”然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
没想到裴照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
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
起先是裴照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波斯胡人的铁笛和
着裴照的筚篥。曲调由婉转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
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之上。驼铃
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
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喝声??无数声
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快,米
罗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得我眼花缭乱。
那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
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
而来??等我吃得肚儿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
雪山,雪山里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
鹰翅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直飘落到雪莲之前。
那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
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这雪山之巅??
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
听得清清楚楚。米罗伏在桌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
来,说:“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来,有人斟了
一杯酒来给米罗,米罗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
却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并没有答话,只是慢慢用酒将筚篥拭净了,然后递还给
我。
我说:“真没瞧出来,你竟然会吹这个,上京的人,会这个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