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视物,但多年与阴之葭合修獠牙剑的经历,加上最近在拾遗谷中与“事不过三”的一次惊险实战在他潜意识中开启的武学新天地,此时电光火石般地苏醒过来,让坤藏分明地觉察到,距离自己眉心一寸之处,有一道锋锐无匹的杀意,正戟指怒张着。
这道杀意,不进,不退,就那么分毫不差地停在坤藏眉心一寸外,随着坤藏在水中上下起伏,这道杀意也上下变幻着位置,寸步不让。
坤藏隐隐感到,只要自己再往前游一步,就会自己撞到这抹杀意上。
他和这道杀意就这么互不退缩地对峙着。
入水之前憋的那口气已经是强弩之末,坤藏决定出手一搏。
獠剑式激突而出,在黑暗的水底,凭着意念,寻着杀意的来源而去。
只听叮当一声,坤藏感觉獠剑实实在在地跟另一柄兵刃交了一记。既然对方并非虚无的鬼魅,坤藏反而心中大定,又一式连珠快剑使出,这回传来的是如同爆豆般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交击声。
看似打成平手,互相没有占到便宜,坤藏心中反而越发惊骇。须知他是进攻一方,黑暗中出剑,谁先手便占得极大便宜,采守势的一方往往应该以退为进,拉开距离,伺机反攻才对。
他刚才一番快剑,原是想通过密不透风的攻势,将对方逼退半步。然而,对方居然寸步不退!坤藏攻得虽快,对方招架更快,竟是将所有的快剑都一一拆挡下来,一剑未错。这得是怎样快的反应和暗处感知的本事?
坤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抽身往后游去,却不敢转身把后背露给洞中那位,只一边退,一边把獠剑横在胸前,守住门户。
洞中的存在,一直虎视眈眈地把坤藏送到洞口。坤藏刚出洞,杀意便告消失。坤藏一路往水面遁去,再也感受不到之前的一丝丝剑气。
直到他从水中跃出,便有了和道士那一番问答。
“那洞中的究竟是什么?”坤藏席地坐下,问道。
“池子里寸草不生,除了水,还能有什么?”道士走过来,用手指了指坤藏手中的獠剑。
坤藏略一犹豫,还是把剑递了过去。
“这池子里虽然寸草不生,但除了水,还有你说的‘它’。”坤藏盯着道士的眼睛。
道士却只细细端详着那把獠剑,口中念念有词:
“剑长五尺半寸,宽一寸,厚两分,重两斤四两二钱,南海精钢冷淬,叠锻一十六层。在水下总共交击一百三十四剑,其中一击重手,砍在剑身距柄两寸三分处,斫入剑锋约二毫;其余一百三十三处剑痕满布剑身,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道士一边念叨,一边满脸讥诮地笑着,那句一塌糊涂,也不知说的是一百多处剑痕,还是说坤藏的武功。
“我不是那东西的对手。”坤藏老老实实地说。
“凭你现在的能耐,还有这把破剑,当然不是对手。”道士把剑在手中随意挥舞了几下,“你这番能够全身而退,也算差强人意。”
话音刚落,道士身形未动,突然右手一缩,再一进,手中的獠剑隔着数丈,向碧水池中刺出去,快得令坤藏眼前一花,根本无法寻到轨迹。那剑刃破空的声音既不凄厉,也不清脆,竟是无比难听的一声“噗……”,如同放屁一般呕哑沉闷。
只见剑锋所指,池池中碧水足有七八尺方圆的水面,仿佛面团一般,陡然一陷,进而炸起一团巨大的水花,喷起足有五六丈高,漫天乱飘,洒落在池面,岸边。
道士随手一击,隔空剑气竟然可以达到数丈之远,实属鬼斧神工的造诣!
再看道士手中,已经只剩一段桉树木头做的简陋剑柄,獠剑的剑身已经随着那“噗”的一声碎成上百断,无比狼狈地散落在道士脚下。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道士把剑柄往地上一扔,拍拍手,“拾遗谷中,獠牙剑法仅存口诀心法,本命双剑却早已失传。左无横这个武痴按口诀要领,逆推兵刃形制,想当然地找人打造了这些个破剑,实在是蠢。”
“你要想打败那个洞中的东西,必须先找到最初的两柄真剑,学会真正的獠牙剑法。”道士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坤藏,眼里浮现出罕有的狂热和专注,“我知道,你不仅会獠剑式,其实,也早就练会了牙剑式,对吧?”
坤藏双眼圆睁,猛然抬头望向这个周身邪魅、处处令人不舒服的枯瘦道士,内心的翻涌起伏简直不可名状——身兼獠剑、牙剑二式,是他最大的秘密,就连师父菜伯和阴之葭都不知道,现在却被道士一语道破,让他如何不震惊?
“谣传伏羲所创的獠牙剑,共有两路,一名蛇獠,一名蛇牙。操蛇獠者,主防;运蛇牙者,主攻。獠牙交相咬合,无法可破……”道士越发笑得深不可测,口中娓娓到来,全是獠牙剑的隐秘,“獠牙剑法,以及獠牙双剑本身,在世间都已失传多年。拾遗族凭借拾遗秘法,不知从何处的荒村遗老手中得其剑诀,却难以再现獠牙本剑。多年以来,族中子弟尽皆修炼,每每两人合修,各练一式,遇事共进同退,往往攻无不克,战无不利。这剑法的确强悍,不愧是上古秘剑。然而……”道士话锋一转,“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獠牙剑法原是伏羲沽名钓誉盗用他人所创?难道就从没有人想过,这剑法,本就可以是由一人使出的?”
坤藏直直盯着道士的眼睛,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道士所说,正是他的心事。
“哈哈,你小子就这么想过,也这么做了,对吗?”道士大笑两声,胸口嶙峋的肋骨都现了出来。“拾遗族历经几千年,不是没有奇才,不是没有人想过,试过。但他们都没有成功。而你,却成功了,为什么?”
坤藏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似乎下定了决心。
“兰姨曾对我说过,”坤藏一字一顿地说,“世间无人可信。”
“哦?”道士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看着这个开始袒露心扉的年轻人。
“獠牙双剑,各修一法。独自遇战则不论,若合璧出击,攻者须忘守,守者须弃攻,必须相互倚靠,都是把命交给了别人。”坤藏越说越快,眼中的神采越发浓烈,完全不似平日的憨厚涣散,神情越发机敏,似乎沉寂于内心的另外一个灵魂此番醒了过来,开始主宰这具躯体。
“别人?阴之葭?可他是自己人吧?”道士笑了,竟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
“我习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坤藏说到这里,长身而起,开始仔细地重新穿着衣服。
“所以你开始暗自练习牙剑?这只是因,而非果。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做到二式兼修的呢。獠牙剑法基于经脉而运行,蛇獠自阴而阳,蛇牙自阳而阴,根本就是冲突的。一旦同时修炼,必然会经脉对冲,爆体而亡。”道士此刻则一副刨根问底的赖皮样子,邪魅化作谄媚,贪婪则完全显露无疑。
坤藏迅速穿戴好,看了一眼脚下碎了一地的剑刃,回头向道士投去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你帮我得到池中那把剑,我就告诉你。”
就连道士这种妖物,也不禁心头一颤,沙哑的声音隐隐有点发抖:“你知道那是什么剑?”
坤藏缓步踱到池畔,看着池里自己的倒影被波光撕裂成无数碎片:“若非秋水剑在,何来万剑齐喑?”
此刻,另一边,黄泉边。
水是黄泉水,河是没奈何。
阴之葭跟和尚站在一起,面对着滔滔黄泉“水”,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竭尽全力才可以保持自己不瘫软坐倒。
这河道中流淌的,究竟是什么?说烟不是烟,说雾也不是雾,不是沙尘,也更不是水。那些东西,灰灰黄黄,一丝丝,一缕缕,虚虚实实,浮在空中混在一块,数以亿兆地挤挤挨挨着,向前蠕动。
阴之葭在那些蠕动向前的东西里,看到了一张张或稚嫩、或年迈的脸,有男有女,有贵有贫。他们的五官虽已虚化,神色或狰狞,或慈爱,或喜悦,或悲伤,却全都能被感知得到。
这些情绪混在一起,变成强烈至极的精神冲击,弥散在河道的上空,让靠近的阴之葭感到难受至极。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亡灵,其过往的记忆和人生片段,喜怒哀乐,如此简单粗暴地堆叠在一起,然后争先恐后、不由分说、不分先后地想要撕开阴之葭的头皮往里钻。
阴之葭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种痛苦的压力,手捂着头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你看到的这些人流,或者说魂流,就是黄泉的真正模样。”和尚此刻也没有了笑容,正色说道,“当中这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就是死人的魂魄。世间每日有多少人出生,带来希望;就有多少人死去,留下遗憾。遗憾如果未能得以消减,魂魄就不会得以安息。这个道理,想必你们谷中的长者早就告诉过你了。”
和尚伸手轻抚着阴之葭的头,一股暖流注入,顿时去除了阴之葭痛苦欲呕的压力。
阴之葭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遗愿若未得实现,亡者的怨念就会反噬拾遗族的施术者。这是先天四律的明文,也可从旁证明和尚刚才所说那番道理。
“你们族中秘术,夺人性命,还其遗愿,也算公平合理,所以才能容于天道。只不过,老天爷以四律相约束,以防滥用。”和尚一贯笑呵呵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悲悯。“然而,这世间徘徊于生死之间的遗憾,数目何其庞大,你拾遗一族所能做的,无疑沧海一粟。其它未能得偿的积怨,汇聚起来,就是你所看到这股洪流。”
和尚袍袖一挥,荒漠上尘雾散去,河道中汹涌的魂流越发清晰可见。
“这些道理,族中三尺小童都明白。跟我要离开这里有什么关系?”阴之葭眼观奇景,心中早已动容,嘴上却不饶半字。
“大有关系。”和尚点头说道,“你刚才来到此处,头中可是痛苦欲裂,直欲呕吐?”
阴之葭心说,你都看在眼里,问的都是废话,真不如那瘦道士来的干脆。
“那种感觉,若再加重十倍,大抵和冬阳玉此时每天的感受相当。”
和尚此言一出,阴之葭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已经让自己生不如死,冬阳玉那老头儿居然每天承受着十倍的痛楚?
“你他娘的哄我?”明知和尚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阴之葭却不愿相信,干脆耍起赖来。
“小朋友,我他娘的没有哄你。”和尚也不着急,满脸笑嘻嘻。“你若不信我,你就出不去这黄泉世界。”
阴之葭没想到这和尚比自己还要赖皮,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划出道来吧,不是说带我去那什么桥吗?”
“普渡桥,就在前方,且随我来。”
和尚一展袍袖,跃入黄泉洪流之中,随着汹涌魂流向前走去,眼看背影就要被淹没。
阴之葭心中懊恼,暗想自己最近不是跳鼋液,就是跳黄泉,感觉都不那么舒服。不过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把心一横,往和尚的方向一路跑去。
一路上,阴之葭从那些魂魄虚无的身体中穿过,毫无触感,亦无温度,仿佛就是一片幻象。慢慢地,他也从一开始的不安中超脱出来,开始关注到地形的变化。
大概在黄泉洪流中行进了十余里的时候,阴之葭发现,这黄泉的流向大有问题。魂魄构成的洪流,竟然是在往天上行去。此刻,阴之葭和胖和尚,已经身近云端。
“我说,咱这是要上天?”阴之葭虽不觉得累,却耐不得烦。
“小朋友,我是有名字的。”和尚只顾走,既不回答,也不回头看他。
“我倒忘了,他是马面,你自然就是牛头了。老牛,咱们这是要上天?”
“正是。”
和尚话音一落,手已经抬起来了,胖乎乎的手指向远处的云上。
阴之葭手搭凉棚,定睛细看,只见荒原在几十里外已经高过云上,在那里隐约突起成一孤峰,黄泉洪流则已经细如蚁行,蜿蜒而上,颇为壮观。
“等咱们走到那里,岂不是腿都断了?我还过什么桥。”阴之葭箕坐于地,再次跟和尚耍起赖来,心里却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办。
和尚一皱眉,似乎颇为心焦。
“我背你。”
“什么?”
“我说我背你。”和尚说完这句,不由分说,把阴之葭托到背上。他身材高大肥壮,阴之葭趴伏其上,只觉说不出的稳当舒服。和尚迈开大步,沿途云雾呼呼向后退去,转眼间又行出数里。
“和尚,你这人不错啊。”阴之葭实在没想到和尚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禁由衷夸赞了一句。
“小朋友,你客气了。”和尚摇摇头。心想,你这混小子,老牛我是同情你而已,再过一会儿到了地方,受了那般苦难,你可万万不要记恨我。
阴之葭哪里知道和尚心中的念头,趴伏在和尚背后,舒坦地只想呻唤,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和尚聊天。
“我说老牛,我还有件事儿不明白呢?”
“你问。”
“按你们的说法,我和坤藏都已经死了才来到这里。那为什么我们的手足、衣裤都还在,没有变成这黄泉里的幽魂?”
“你们两个不一样。这些幽魂是为死而死,你们是为生而死。”
“不懂。”
“就是说你们死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出去。”
“也就是说,肯定能出去喽?”
“那也未必。”
“老牛……”
“嗯?”
“谁说牛厚道的?”
“……”
“就算你说的是真,我和坤藏是为生而死,为何他死后还带着那把獠剑,而我却两手空空?”
“小朋友,你身上也是带着东西的。”说话间,二人已经临近孤峰之颠,胖和尚把阴之葭放下,回头指了指阴之葭的手腕,“你看你腕上这是什么?”
阴之葭一抬手,那是她送的月石手环。
其实,刚进黄泉世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这不过是副手环,生死关头,恐怕也不能用来砸人吧?”阴之葭苦笑道。
“错啦,小朋友。你那位伙伴心中藏剑,所以带着剑来;你却只有一颗心,所以便带着心来。”和尚拽着阴之葭,迈完了最后几步,站到了绝颠之上,“这手环,便是你心之外化。”
阴之葭对和尚最后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被眼前绝巅上的景象震惊。
这耸立云端的山峰,仿佛被来自天外的巨大兵刃从中央剖开。一道万丈绝壁,如触目惊心的伤痕,把阴之葭与和尚所站立的这半仞山峰与另一半山峰整齐分开,相距数十丈。往下看,这道“伤痕”直达荒原底部,那些汹涌而至的浊黄魂流,行到山崖处便无路可进,开始往绝壁之下坠落,重新回到荒原之上,变成四散游荡的无主孤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搅动着巨大浑黄的漩涡,如同巨大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绝望着,咆哮着,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这种群体的静默,更带来如铁板压在胸口样沉重的悲哀。
“怎么会这样?”阴之葭强抑着悲愤,握紧了拳头。
他一向自命洒脱不羁,对于生死之间沉重之大道,闪烁其词有之,嬉笑怒骂有之。但是,他或许自己都未能察觉,之所以这样玩世不恭,其实正是因为心深处某些柔软,难以言明。
因情重,所以不忍。
“你所见这些魂魄,遗愿不得解,哀怨不得申,于这黄泉路上,蚁聚蜂拥,去往天门转生……”
“幽魂不是往地府投胎吗?”
“不管天门还是地府,尽皆虚名而已。前番已经说过,世间词语,往往以有名状无名,多有差池。”
“但我看这些个魂魄到了这里,也并非上了天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不在啊,小朋友。”和尚看着阴之葭,一脸肃穆。
“我?”
“不错。”和尚一指这断崖对面的半仞山峰,“你看这绝壁天堑,将登天的道路拦腰斩断。要想让这些魂魄延续登天之旅,就需要跨过去。小朋友,在你看来,该如何过得去?”
阴之葭想了想说:“难道这里就是普渡桥。”
和尚无言,临风而立,似是默认。
“可这桥在哪里?”
“你就是桥,桥就是你。”和尚突然转身,冲着阴之葭跪了下去。阴之葭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止,和尚巨大的身躯已经膝跪下来,白色袍袖一展,肥胖的体魄此刻并不显得丑陋臃肿,活脱脱一尊弥勒罗汉,浑身泛着慈悲的光华。再看他眉宇之间,那股喜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浓浓的悲悯和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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