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闲地下了祭台。
阿洽罗重新站到台上,举起两手压了压。等到底下的嘈杂稍微压了些下去,他又开始喊最后一个氏族。
“冬勒!”
他与史林额都肯定不会再有任何竞争对手上台,更何况向来不喜权力之争的冬勒。但为显公正,阿洽罗还是假模假样地走了流程。
“冬勒可还有参选者?没有的话…”
“有!”
这一声不算大,却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包括史林额。
那边的人已经自觉地让开,那人缓缓走了出来。史林额的眼睛跟随着这个人,直到祭台之上。眼里全是看不明白的意味。
那人的模样还有些稚嫩,瞧着刚刚过了二十。
“冬勒·那斯图。”
史林额看着那张脸,慢慢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冬勒·那斯图,他倒是在阿紫那里见过一两次。一个连中间名都没有的遗腹子,平时在部落里也不跟人来往,说话都畏畏缩缩,除了年轻,一无所有。拿什么跟他争?史林额没忍住勾了勾嘴角,一派玩味的模样,倒是想听听这人到底能说出点什么来。
底下许多人跟史林额想的差不多。这那斯图平时存在感确实低,都知道他是个好欺负的老实人,所以都存了些看戏的心思。
但那斯图站在祭台之上,眼神清明,身姿挺拔,一点不见平时的胆小畏缩。那周身散发的气度,哪里还有平时那种低眉顺眼。
他一开口,更是让所有人都心神震荡。
“我与史林额有不同看法。”
“白瞳为何要治愈?!我们又为何要献祭!”
所有人都用一副奇怪又震惊的眼神看着他,许多人已经忍不住低声嘟囔起来。
“他在说什么?”
“莫不是癫了吧!”
……
那斯图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继续道:“木萨说,此为鬼魂降罪,我们又如何证实她所言非虚!”
“鬼魂一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没人从鬼石岭出来过,自然无人可以证实鬼石岭内部的真实情况。这根本就是木萨哄骗众人,巩固权力的耸人听闻之言!”
那斯图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连那一双双白瞳中都能看出来震惊,听到最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史林额脸上再不见玩味,重新笼上了一层阴影,直直地盯着那斯图。似乎是想用眼神化作刀,剖开那台上之人的胸膛,看看到底是谁教他说的这样一番话。
那斯图对所有的惊惧、质疑和质问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西州幅员辽阔,族群众多,却独独我们逑勒被鬼魂和木萨所制。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你们都没有想过吗!”
“重烬门两位仙者就在此处,大家如若不信。可问问他二位,西州甚至九州之内,可有鬼魂强到需要献祭来压制!如若真是如此,仙门又会如何做!”
闻言,众人齐齐朝林屿和明护看过去。两人对望一眼,看向那斯图,一副没听得太懂的模样。
那斯图冲他二人,用官话重新问了一遍:“二位仙人,晚辈想请教,西州之内可有其他鬼魂压制的族群?”
二人摇了摇头,林屿道:“没有。如若有鬼魂作乱,重烬门是九州最大仙门,定不会坐视不管。”
逑勒人不精通官话,后面半句他们不是全都听明白了。但这个“没有”是最简单的词汇,所有人都听懂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脸上惊惧更甚,全部都窃窃私语起来。逑勒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信仰,因为一场“白瞳”祸事出现了震荡。
在这岁月流转之中,不是没人质疑过,也不是没人想过反抗。但根深蒂固的观念束缚住了他们的脚步。如今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让那些东西在心里重新生根。如今又因为那斯图的言行,即将破土而出。
史林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手垂在身侧,捏紧了拳头,眼底的阴鸷丝毫不掩藏,全然显露了出来。
那斯图得了林屿和明护的答复,俯身道了谢,随后便又重新对着逑勒众人继续道:
“诅咒是假,为何还要听一个人的话去送死,只是因为她是白瞳吗!就算是真,左右都是要死,你我为何又要唯她是从,将自己的性命白白交到别人手里!不如一搏!”
“如若我能成为卡萨,必然废除木萨和祭祀鬼魂之恶习,必不叫我族再被奸人操控。到时,谁都不用死!”
他说得慷慨激昂,配合年轻人特有的意气,让这一段段话都带上了热血之感。
那些逑勒人,特别是白瞳者,原本被突然起来的死亡威胁吓得精神紧绷,个个坐立不安。先前听了史林额的话,虽有些缓解,但却依然有危机感盘旋在心头。
如今听了那斯图这样一番话,好似被一盆水骤然泼在身上,心神和脑子都突然清明了起来。既然能活,为何还要牺牲;既然都是要死,又为何要听木萨的自己去送死。
已有不少人心中那芽在破土而出了,心也不自觉地在往那斯图靠拢。
但更多的人,还需要一把刀,一把斩断他们根深蒂固顽疾的刀。
史林额冷着脸看了一眼阿洽罗,后者立刻会意,上前打断了那斯图。
“时间到了!那斯图,你该下去了。”
那斯图看阿洽罗一眼,对着台下人说了一句:“诸位!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便下了台。
这场看似严肃的大选竞言,便就这样结束了。
人群虽都散去了,但各人心思都发生了变化。林屿和明护走在路上很明显地感受到了。
因为有不少人已经拉着那斯图走了,一路都在不停地说着,都是些少年人,个个脸上都是热血。
而那些没去的人,在路中说话聊天也时不时提起那个名字。有什么东西,正在逑勒部落里蔓延。
史林额不动声色地在村里走了一圈,照样把这些情况了解了个透彻。
他面上平静地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的那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他额头青筋暴起,把桌上的东西狠命地全都挥到了地上。
等他发泄够了,这屋里也已经是一片狼藉。他坐在这样一堆东西中间,终于平复了一些。
史林额翻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床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捏在手里看。
那是一根紫色的发带,不是逑勒的制式花样。史林额的手慢慢收紧,那根发带扭曲成了一个痛苦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