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吵杂声中,毛遇春将手腕上的布条从绳子上解下来,四处茫然的看着,他整整走了两个月,开始的时候,还有双鞋穿,后来鞋烂了,就从身上撕下布条扎草鞋穿。
本以为会死在路上了,却不想,走长途的路虽辛苦,可一天有一顿打底的管饱干饭,这样的日子却是又惊又喜的,最起码比以前强上百倍了。
毛遇春有三个弟弟要养,以前一个月也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现在虽然流放了,可见天能吃一顿饱饭,对于这些可怜的流民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
“大毛哥!大毛哥!!!!!!!!”
从队尾的小驴车上蹦下两三个面黄肌瘦七八岁到十岁的小童,小童一下来便开始惊慌失措地找,并大声呼喊,直至看到了毛遇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的拉着手跑着过来。
有不服气搅屎的正在挨鞭子,几个孩子均吓破了胆子,跑了来抱救命绳子一般的小的抱住了腿儿,大的拉住了破烂了的衣襟。
毛遇春看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挨着脑袋摸过去安慰:“无事,无事,有哥呢!”
最小的毛遇冬搂着毛遇春的大腿开始哭:“哥,我怕!”
“莫怕,莫怕,有哥呢!”
便是这样说,他依旧将小弟搂在怀里,不停地说无事,莫怕,也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给自己。
毛遇春今年二十岁,老家不知何地人,他只记得四五岁的时候老家闹水患,爹被冲走之后娘病死了,他叔想把他卖了,结果卖人的太多,又嫌弃他浪费米粮就把他丢在外县扬长而去。
如此,毛遇春就此流落他乡,做了下贱业,恶丐。
不怪毛遇春做了狠人,他原本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可偏偏前几年一场大病险些死了,后被一个住在破庙里的老丐收留救治捡了一条命。
那老丐姓毛,给他还起了个名儿叫毛遇春,至于毛遇春原本叫什么,他早就忘记了。
老丐家前朝也是读书人家,后来战乱,家败了,瞎了眼,瘸了腿,得了病,就一路败下去成了丐,老丐心善,先是收留了毛遇春,后他家便有了春夏秋冬的排位。
大前年,老丐爷爷没了,毛遇春便负担起了三个弟弟的吃吃喝喝,好声好气的要不来吃喝,没得办法,毛遇春才一咬牙,做了讹人的恶丐,带着三个弟弟满镇子的祸害人。
毛遇春本不是这边队上的,入甘州的时候,有人给他登记,因他跟老丐识得一二百字,又识得一些数,便从丐队,被送到了这边。
至于这兄弟四人如何被流放的,他们落脚的那个小镇,凡举开板做买卖的,就没有不怕这兄弟几个的,他们倒也不闹你,就是一开门,门口一溜儿从大大小躺着四个身子,人家就默默的躺在你家门口了,钱给的少了,人家还不走了……
官家原本也抓来着,可他们又犯的是小事儿,三五天又得放出来,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他们变成了当地官员老大难的问题。
再者,他家还有三个小儿,镇上的人也多为良善,咬咬牙,这事儿硌牙,大家也忍耐了。
今夏那新的律令一出,镇子上的衙役便一路飞奔的将四兄弟拖出破庙,欢欢喜喜送走了,临走的时候,镇上人还给他们兄弟凑了两贯钱带在路上。
这一路,这兄弟四人倒也安顺没怎么受罪,因他家有三个幼童,迁丁司还给幼童门安排了驴车,如此,也算是风平浪静的到了地方。
这兄弟四人并不知道前途命运,便紧紧的抱着,慌张的四处看着。
没多久,那边一位二十岁上下,穿着青布长袍,腰扎牛皮革带,头带无展脚帕头的年轻小吏正举着一份名录,撕心裂肺的念着名字:
“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你个倒母败水的东西,有声吱声,没声你就放个屁!”
毛遇春长到二十岁,打几年前有了名字,就没被人这样喊过。
他半天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喊自己呢,如此,他先是小声哎了一声,又见那位官爷撕心裂肺的,就赶忙大声应了,拖着三个弟弟走了过去。
“在了,在了……爷,爷爷,在了爷爷,小……小的就是毛遇春……”
这位小吏低头看他们,先是看大的,又看小的,半天之后,眼神软了下,指指一边的空地,用喊哑的嗓子吩咐道:“那边考试去!考试去!”
毛遇春不懂,只得浑浑噩噩的又拖着三个弟弟在那边排队,他支着脖子往那边看去,那也有个方桌,桌前也坐了位爷,这爷倒也不是扯着嗓子喊的,他却拿着一把铁尺子,一下不对,啪!他就给人一尺子狠的,打完继续吩咐,一边写写画画。
半柱香的功夫后,总算排到毛遇春,这位爷也不抬头,迎面便丢过一本破书,叫他翻开书页,指着上面认识的念字儿,一边念,一边数自己念了多少个。
毛遇春拿起这本马粪纸抄录的书,看看书皮,五个字儿,认识三个,他便立马念到:“爷,认得三个!这个念救,这个念迁,这个……三……这个字儿,那头墙上也有呢,小的都认识,那边写的移民三大纪律……小的都认识,爷?”
这小吏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倒机灵!”
能不机灵么,都悄悄看半天了,铁尺子就脸来一下,他可疼啊!他在镇上讹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毛遇春一脸巴结的笑着道:“谢您夸奖。”
这小吏笑着摇摇头,指着那本《迁丁司救荒录第三期道:“甭跟爷抖机灵,继续念!”
毛遇春的低头哈腰道:“爷,小的的弟弟们也是识得几个字儿的……”
这小吏看看他身边这几个,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就和颜悦色起来,问他:“这些,都是你亲弟弟?”
毛遇春利落的回话道:“回爷的话,不是,乃是养爷收养的,后来养爷去了,便是小的照顾,您看到了,都又瘦又小,干不得重活,不过没关系,小的成啊,你看我这个子……”
小吏赶紧挥手,后边一串的队伍几百人,他哪有时间啰嗦这个,因此他拍拍桌子道:“赶紧认你的字儿!啰嗦甚?”
毛遇春赶紧低头,翻着书页开始吃力的认了起来,他也是运气,这一本书里,他认得的有一百五十二个字。
这小吏便在一本打着方格,有养老,育婴,育童,施医,残废,济贫,习艺,贷款……的名录上,给他划了几个勾。
这几个勾,分别划在济贫,习艺,育童上面。
划完,小吏登记了毛遇春兄弟四人的名字,从一边的筐子里拿了四块牌子给他,这一次,这小吏的态度倒很慎重:“这牌子你收好,今儿起,你可要记得,你就是甘州人了,这是黄六二十七,你三个弟弟分别是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你可拿好,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这是随你一辈子的东西……”
毛遇春将牌子握在手里,那小吏顿时恼了:“挂脖子上!脑袋丢了,你也不能丢这个!”
毛遇春一顿慌张,赶紧就着链子上的绳子,将四块牌子给自己跟自己弟弟挂好。
挂好后,他又领了四张马粪纸做的厚纸,官爷说,这个叫户口。
如此,毛遇春便拿着自己的户口带着三个浑浑噩噩的幼弟,又随着队伍去了那边的祠堂,在祠堂里,他的脑袋,就如填鸭一般的被硬塞了很多事儿,什么上户口,什么工人,什么以后他可以每月拿五百钱了,什么他需要凭着牌子要到月凭着工钱买供应粮了等等之类……
也就是从这一天儿起,毛遇春成了甘州下江的一名印刷厂刻板工人,每月赚五百钱,不过这五百钱,毛遇春只能拿到二百四十钱,至于剩下的,据说要交什么社会保险金,什么房屋贷款,什么什么的,毛遇春都没有反抗。
作为苍茫大地上浮游一般的小民,他生来便是被盘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