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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无边的黑暗涌来,严严实实压住她。
木子棉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一个人的离开会让整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冷清,静若死水。犹如一场盛宴,因为某个关键人物的离去,气氛一下就没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很灰暗,很茫然。自从那天在九音山葬完他后,木子棉就感觉自己把魂丢了,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全部拉上,一点阳光也不让进,灯也不开。她像个孤魂,囚禁在报社那幢旧楼里。心情潮湿,发着霉,思想更是灰暗一片。
乐小曼这个中间打过不少电话,以前遇上不顺心的事,木子棉会第一个找小曼倾诉,小曼也乐于听她倾诉,并且讲给她一大堆逃离痛苦解决麻烦的方法。乐小曼称这些为锦囊妙计,木子棉也觉得对待生活不如意,小曼办法就是比她多。比如发现凡君跟周培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后,木子棉就感觉整个生活都掉进了黑洞,日子暗黑一片,冲突不出去。小曼劝她,你跟一死人较什么劲啊,她再本事大,能从你手里抢走那块宝?
“宝”说的是丈夫周培扬,乐小曼眼里,周培扬什么都好,能干、会挣钱、有气派,是这个社会的风云人物,给女人长足了精神。跟着这样的男人,哪能没有幸福感?换了她,美得要死了。所以小曼认为她是无理取闹,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想看,凡君在前,你在后,人家对凡君有点情,很正常啊。他们三个大学时的故事,难道你没听过?三个都是情种,都对凡君想入非非过,这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凡君太优秀,美人,还是冷的,还那么有才,男人不疯死才怪。但你拿这些折磨自己就不对了,要容许男人心里有想法,木木你错就错在想把男人的心控制住,男人心里想什么,咱最好不去管它,抓住钱袋子才是根本。”
乐小曼讲起来头头是道,一条接着一条。有些听了,木子棉觉得有理,比如不该跟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况且凡君还是他们大家的朋友,她自己都对凡君喜欢得不得了呢,周培扬想入非非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
“天没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由你家大老板撑着,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小曼又说。
但有些,木子棉接受不了。比如乐小曼的身心分离论。说这年头儿,指望男人能忠心耿耿地爱你,外面不动一点心思不分一会儿神不失一回身,简直天方夜谭。这样的男人甭说没有,就算有,也是怪物,大奇葩,不值得稀饭。她故意学网络用语,将稀罕说成是“稀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别再追逐什么爱情了,那种酸掉牙的东西中吃还是中喝,快扔给那些乳臭未干的青涩小丫头吧。我们是老娘级,要实实在在抓住一些东西。这叫什么来着,对,扔掉现象抓本质。”乐小曼非常得意,她能从一大堆陈腐滥调的词里找到最实用也最能排泄自己情绪的新用法。可是木子棉听了一点兴奋劲也没有。“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她扭过头问。乐小曼认认真真看她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木木你没病吧,活这么大,你连啥是最实在的也没搞清?”木子棉嗯了一声。乐小曼很失望地摇摇头:“木木你完了,病得不轻,而且没法治。”木子棉刚要说没法治就不治,乐小曼突然指着她家偌大的房子说:“这,金碧辉煌的房子,花不完的票子,你家的豪车,舒舒服服不用坐班不用看别人脸色的日子,还有大老板太太的身份,哪样不实在?木木你怎么守着幸福叫穷呢,你是在气我是不是?”
乐小曼很认真,也很激动,说着说着,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喷出一个字:“换!”
“换什么?”木子棉把头歪过去。
“把我家那头猪换给你,把你家这花心萝卜让给我,我只享受一年,行不?”
木子棉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新鲜话题来,没想又是一句陈词滥调。
“没劲。”
她回敬一句,就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这一次,木子棉没跟乐小曼说。一来小曼刚从上海回来,正为女儿考音乐学院的事发飙呢,据说还跟她家那头猪狠狠干了一架,把汪世伦的脸都撕破了,是真撕破,汪大教授一周没敢去学校。二来,这次不比往常,往常都是她跟周培扬出问题,属于家庭纠纷,家庭纠纷当然可以拿来跟闺蜜讨论。可这次……
这次是啥呢,木子棉一时也说不清。
一件自己还没搞清的事,怎么拿来跟别人说,不能!
木子棉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去想。她是想搞清楚跟杨默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心灵出轨,还是?
快到中午的时候,手机叫响,木子棉以为还是乐小曼打来的,没接。她想杨默的时候,不想让乐小曼参与进来,这种心理很奇怪,但又舒服。木子棉还是第一次这么对小曼,自己也觉有点不够意思,但就是不想理她。可电话叫个不停,她烦了,走过去狠狠抓起,想掐断这烦人的叫声。电话居然是苏振亚打来的,木子棉呀了一声,接起。
苏振亚说:“还窝在家里吧?”
木子棉问:“您怎么知道?”
苏振亚说:“论坛那边找不到你,就想你一定又遇事了。”
木子棉哦了一声,没往下说。周培扬一直反对她参加的这个论坛,就是这位叫苏振亚的教授发起的。苏振亚是个学者,木子棉最早认识他,是因为一堆文章。当时她还在报社担任编辑部副主任,有天一位年轻编辑拿来一堆关于探究现代婚姻和现代人心理疾病的文章,要她看。只翻了几页,木子棉就被迷住了。文章观点新颖,剖析准确,尤其对现代人遭遇的婚姻危机、情感裂变,更是做了细致入微式的解剖,并尝试着用心理学的方法为婚姻中的男女号脉。木子棉花了两个晚上,算是把文章过了一遍。她被苏振亚质朴的文风、面对面交流式的语气感染,对苏振亚谈到的诸多案例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中文系毕业后来又对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学说着迷的木子棉如同枯燥航行中突然发现灯塔,兴奋死了。当天便打电话给苏振亚,非要跟他面谈,并诚恳拜他为师。苏振亚也是一位开朗的人,开朗且率真,讲话不瞒不藏,且往往能善良地击中要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不久之后,那些文章以专栏形式发表,反响极为强烈。木子棉办公桌上的电话被打爆,她这才知道,婚姻问题根本不是她原来想的那种个案,看似繁景一片的高歌中暗藏着那么多的不幸。除一般的家暴、外遇、第三者插足等等外,木子棉又听到许多新鲜事,比如性冷淡引发的不和,比如潜藏在极端自私后面的男性不安全感,还比如明明是炽热的爱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霸道。总之,那段日子木子棉听够了男人女人的倾诉,世界像是突然为她打开一扇窗,让她一下子看到了许多陌生而残酷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裹挟在婚姻外壳里的,个别外壳还光鲜透亮,耀人得很。
那个时候木子棉还没把这些跟自己的生活联想起来,那段日子她幸福着呢,老公下海创业,发誓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她很支持,是男人就该去闯,这是她的逻辑。若不然,周培扬也不敢草率从政府部门跳出来,吃什么螃蟹。自己在报社如鱼得水,上上下下恭称她才女,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很不错。所以她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听去思考,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原来那么多,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的隐秘,看似一桩桩鲜亮的婚姻里还藏着那么多难以启齿的痛。木子棉不安的,年轻优越的她忽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一份拯救他人的使命。
苏振亚笑她:“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而研究这些问题要有承认生活缺憾的勇气,你不具备。”
“我不具备吗?”她不相信地盯住自己已经拜过的老师。
“一个生活十分优越的人,是无法进入他人痛苦的。等你经历点波折再说吧。”
教授苏振亚当初本来是句玩笑话,谁知竟一语成谶。先是周培扬创业失败,从一条野心勃勃的大龙一下缩成一条虫。公司承接的第一项工程便出了事故,虽然没死人,但重伤五人。而甲方领导又是一名贪得无厌的人,不但贪,还色。为处理善后木子棉陪吃饭时竟然敢当着周培扬面将脏手伸到她胸脯前。要不是当时还有报社这块牌子罩着,怕是那时候她就会成殉葬品。事故最终算是处理了过去,周培扬却欠下一笔巨债,按当时的想法,这辈子都休想还清。这也成了她后来放弃热爱的编辑工作,接受广告部工作的一个原因,想为周培扬实实在在做点什么。谁知命运自此跟她作对,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乱石一般砸向她,原本美满的日子横遭雷劈,一桩桩稀奇古怪的事令她应接不暇,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累啊。木子棉长长叹一口气,这些年,要说她真是不怎么容易。
先是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她都说不出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撞眼里的那一幕,她怎么也抹不去。心情好时她能把一切想开,也能忘掉,能释怀,一旦心情变坏,那一幕便以刀刺剑穿的形式狠劲地咬她,让她瞬间觉得生活真他妈没意思,狗屁婚姻,狗屁爱情,全他妈的是骗人的。
再后来,周培扬是发了狠,二次创业成功了,大洋一天一个样,上天对他格外的恩赐,没几年,便从一个负债累累的失败者变身为光芒四射的企业家,商界明星、大腕,按时下的说法,是重量级人物。可木子棉却不慎坐了滑铁卢,广告部经理本来做得很稳,业绩也很突出,毕竟她的能耐在那放着,只要有平台,不可能发挥不好。按姚启明的说法,她是点石成金的人,女杰中的女杰。谁知那年报社突然曝出一起腐败窝案,分管广告的副总姚启明第一个被搅进去,跟着,一拨人受到调查,报社一时乱了套。木子棉也未能幸免,作为姚启明身边的红人,被有关部门怀疑实属正常。她在一个小宾馆住了两个月,当然是让有关部门“请”去的。那两个月,对她此生有摧毁性的作用。她尝到了从天上到地下的人生苦味。以前风光无限的报社广告部主任,报社上下宠着的角色,忽然间被打入冷宫,行动什么的全没了自由,还要天天面对一张张威严冷酷的脸,谈那些她根本不知情的问题。雪上加霜的是,也就在那个时候,她经手的一宗大额广告出了问题。一家叫作先锋的广告公司,以偷梁换柱的方式从她手里骗走五百万广告费。都怪她太轻易相信那个叫亚海的年轻人,之所以跟先锋广告公司谈代理权合作,木子棉就是看中了亚海的年轻还有魄力,以及二十多岁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青春气息。她想帮他,太想帮。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愿望,离奇得很。后来乐小曼得知内情后骂她:“什么是想帮她,你是发春,见不得年轻男人。”木子棉据理相争,说根本不是小曼说的那样,她是看好这个孩子,尤其他的奋斗精神。
“结果呢?”小曼恶作剧地问。
“结果被骗了,他拿着报社先期预付的五百万,跑了。”木子棉沮丧地道。
五百万预付是她自己做的主,跟被抓的姚启明没有关系,这事姚启明也不知情。报社广告部为谋求业务发展,承包了两条主街的灯箱广告,为了揽到更大的生意,要先将两条主街道的灯箱广告重新更换。本来这钱由先锋公司出,可亚海三番五次向她告艰难,说公司刚刚接手一笔大业务,投入太大,让报社先垫付一些,等客户的预付款到账,马上还回去。木子棉自作主张,从广告部小金库拿出五百万,垫付给先锋。谁知钱付出去三天后,叫亚海的消失了。
那笔钱是周培扬替她还的,如果不还,她有可能去坐牢。
这之后,周培扬对她的态度,就变了。按木子棉自己的话说,周培扬华丽转身,实现了从奴隶到将军的大翻转。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过去,说有要事跟她商量。
木子棉不能不去。
这些年,苏振亚对她帮助很大,如果没有苏振亚,一次次的苦路,她是走不过来的。
他们这些人,按周培扬的说法,是疯子。一段时间乐小曼也这么说,包括对苏振亚,乐小曼意见大着呢。“你老跟他在一起什么意思啊,难道你恋老?”
木子棉知道自己不恋老,更没传说中的恋父情结,况且苏振亚也不会让她恋。但是生活永远不是一个人行走,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引路。木子棉当天便坐了车,来到了这座叫银州的城市。
银州不大,所处的位置也很偏僻,跟铜水自然是没法比,可木子棉觉得亲切,一种归家的感觉涌来,木子棉突然想哭。
苏振亚没让她哭。
苏振亚也是刚刚得知杨默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木子棉。
“他的死让我们悲痛,不过木木。”老教授苏振亚顿了一下,在一条长石上磕了下烟锅。他抽大烟锅,多年的习惯。又装上烟末子,点燃,猛吸一口,然后爆发出一片剧烈的咳嗽。木子棉有点紧张,苏振亚的咳嗽很厉害,每次都有接不上气的错觉。她提醒过几次,让他少抽,或不抽。苏振亚听不进去,说人有些习惯能改,有些不能,改了,就不是你了。
“可这是坏习惯,不好。”
“习惯这东西,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关键看适合你不,适合你的,就保留,不适合的,就把它剔除。”
苏振亚老是有他自己的理论,他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苏振亚终于咳完,自己给自己捶了捶背,说:“不过木木,你应该清楚,谁的生命都不可能永恒,人其实就是一道虹,有的人时间长一些,有的人时间短一些,但最终大家都得离开。”
“为什么先离开的是他?”
木子棉本来是不想谈杨默的,从九音山回去后,她就下决心要把这个男人忘掉。事实证明,她没忘掉,而且杨默一路跟着他,到了银州。
苏振亚长叹一声,他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都市人眼里,这样的公园如同菜园子,不过木子棉倒不怎么介意,反而很喜欢这里的气味。苏振亚原本是想带她到茶坊去叙,路过公园时,见木子棉两眼放光,灵机一动,带她来了这里。
“木木,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苏振亚语重心长。他的一头白发在风中轻拂,看上去他是那么有智慧。
“教授,我想振作,可真的振作不了,这样的坏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木子棉如实道。
“我懂。”
是的,苏振亚懂她。如果不懂,当初苏振亚就不会把论坛交给她来打理。苏振亚创办这个论坛,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共同探究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欢迎那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来论坛自救。论坛一开始由一个叫马克的男人来打理,这家伙非常有才,个性十分张狂,常常有惊人之举,后来他自杀了,居然是为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马克五十多岁,一直保持独身,按他的说法,是典型的婚姻怀疑主义者,但不能叫独身主义,他不喜欢独身,他只是还没相信爱情,等有一天他彻底相信了,就会选择去爱。结果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小女生,爱得轰轰烈烈,输得也轰轰烈烈。马克的自杀,是那一年非常经典的一件事,他选择在立交桥上,车流最多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牌,上面写着“我相信爱情”五个黑体大字。从立交桥跳下去后,他摔成了肉饼,木牌却依然好好的。论坛里的人便说,那不是木牌,那是马克至死追求的爱情。
马克死后,论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打理。那个时候的木子棉已经非常憔悴,因为五百万的事,她被报社辞退,倒是有不少单位请她去做事,木子棉没那个心劲,她想调养一段时间。结果这一调养,在家里就待了将近六年。六年啊,还是人生最为美好的岁月。六年里大洋是越做越大,大到令她吃惊的程度。周培扬回家的次数和在家里待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起先木子棉不关心这个,他忙他的,她闲她的,互不干涉互不侵犯,她甚至认为这样的日子还清闲自在。但六年,纵是再不关心的女人,也得过问一下。周培扬的回答是忙,他也确实很忙,不是找项目,就是干工程,要么就陪领导吃饭喝酒,或者陪领导七大姑八大姨游玩。总之,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对这个家的热情度也越来越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什么穿什么你随便,想怎么糟蹋钱都行,从现在起,咱们再也不会缺钱了。
木子棉很诧异地问:“你怎么老跟我提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周培扬有点陌生地盯住她,片刻后说:“你是没要,但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个家,再也不会为钱的事发愁,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受生活,这是我周培扬的责任。”
周培扬说得非常自信,木子棉却更为诧异地问:“责任?”
“是啊,难道我周培扬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说着话,周培扬脱了衣服,去冲澡了。木子棉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了会儿,追进卫生间问:“周培扬,你的责任难道就是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拿家当旅馆?”
水声哗哗中,周培扬抛过来话:“忙啊老婆,几千号人跟着我吃饭呢,有时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你就多担待一下吧,这年头赚钱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
“钱,钱,钱,周培扬,钱能代表一切吗,我到底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钱?”木子棉彻底恼火了,周培扬不跟她谈钱,两人多少还能交流几句,一提钱字,她心的某个地方马上会生出蛇咬般的痛。她知道,这都是那五百万害的,尽管周培扬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那五百万,但又似乎生活的每一分钟,周培扬都在拿五百万砸她。周培扬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早把那事忘了,不就五百万嘛,干吗记那么牢。但周培扬这态度,说话的语气,越发让木子棉觉得,他压根没忘,他就是故意。
“好啊,周培扬,你现在发迹了,成功了,砸一摞子钱下来,就让我舒服,可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什么日子?”周培扬已经洗完澡,披着浴袍,边往外走边冲她说。
“囚徒,我是囚徒你明白吗?”木子棉近乎啸叫。
周培扬被她的叫声吓住,骇然盯她半天,道:“木木你怎么了,你不该想那么多,想多了不好,要简单,简单才有幸福感,懂不?”说着伸出手,想逗她一下。
木子棉一把打开他:“滚你的幸福感。周培扬,你个骗子,你用谎言骗了我,现在又用钱来羞辱我,你是恶魔!”
骗子这个词,是在撞上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不堪一幕后木子棉骂出的。在这之前,木子棉一直坚信,周培扬是爱她的,她呢,更加深爱周培扬。如果不是这份爱,当年他们走不到一起,如果不是这份爱,木子棉也不会活得这么自信。女人的自信从何而来,一是容貌,二是爱。这是木子棉坚信的真理。有了这两样东西,女人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宝物,到哪都能流露出优越感来,自信心由此而生。事实上木子棉也是靠这两样东西支撑自己,至于别人说的才气还有干练,她从不相信。女人活着不是征服世界的,而是征服男人,心爱的男人,将世界这个庞杂物留给男人们去折腾。她只要守护住一份爱,枕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安然入睡就行。可是那一幕毁灭了她,让她突然觉得世界很可怕,男人女人都可怕,自己更可怕。自己认定了的爱情,自己借以自豪借以依赖的爱情,竟是一坨屎!
骗子!那天她不但扇了周培扬一记耳光,而且重重地送给他这个荣誉称号。
事后,周培扬一句也没解释,跟她什么也不说,既不辩解也不强词夺理。他的表现令她可怕。一般情况下,男人被老婆捉奸,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洗清自己,其实周培扬洗清自己也很容易,只要把屎盆子扣她母亲头上就行,但他就是不扣。不只如此,木子棉气得掉头回家,周培扬居然不跟过来,而且又在母亲那边住了三周。
三周!
一对不要脸的东西!
这也是当年木子棉送给周培扬同时也送给生她养她的母亲的一句恶语。
直到周培扬二次创业成功,也直到报社那档子事发生,周培扬处理干净后,请她出去吃饭,说是压惊。饭间周培扬变戏法地拿出一束玫瑰,学当年追她时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叫了一声“棉”,将花送她怀中,俯下身,热热地吻了下她眼睛。吻得她有几分张皇,也有几多不自然。
“干吗呀,神经。”她连推带挡地叫喊。
“这束玫瑰呢,就是告诉你,我们的爱依然新鲜,依然纯真,只不过表现方式跟当初不同罢了。”
“才不要听你这些。”木子棉故作矫情,其实心里已经溢满了浓浓的醉感。
那天饭后,两人沿江边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周培扬起先不说话,木子棉也不说,就那么走啊走。后来木子棉忍不住了,道:“你是哑巴啊,还是话冲别人说尽了?”
周培扬猛地拉过她的手说:“要我说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木子棉心里热热的,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的。
“把那个词收回去,而且以后永不许说。”
“哪个?”当时木子棉真是没反应过来,直等周培扬说出“骗子”两个字,她才蓦地一怔。不过她很快就过激了,愤怒地扔了花:“弄半天,你是为这个来的呀。”
虽然那天她砸了场,但此后,骗子这个词,她真是再也没有说过。哪知这一天,这词又那么习惯地从她嘴里跳了出来。
周培扬的脸一下白了许多,整个人像是突然遭受了袭击,表情缩在一起,身子也在抖,嘴唇发白,发紫,眼里也充了血,杀人的样子。
“骗子!”木子棉又狠着嗓子叫过去一句。她就这性格,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起来,恨不得把海底翻个。
“砰!”一声。他们家最值钱的一个花瓶碎了,花瓶是周培扬花高价从香港黑市淘来的,很珍贵。他说看见花瓶的第一眼,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她。“真的是你,仿佛上天有什么暗示,让我瞬间对它有了感应。”他一边喜滋滋地抱着花瓶,一边又说:“真的像你哟,不信你瞧,这瓷,这做工,天下无双,你所有的气质它都有。”
木子棉觉得荒唐,人怎么能像一件瓷器呢,这花瓶又呆板又老气,还透着一股愚气,仿佛古老岁月里一块化石,怎么能说像她呢?
后来看得多了,木子棉自己也有了这种感应,你还甭说,这花瓶真是像她。古朴典雅,拒绝庸俗,外表看似笨拙呆板,做工却极显精致,且深藏着艺术功力。瓷绝对是上等中的好瓷,皇家用品都不见得能赶上它,尤其浑朴中透出的灵气,得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
木子棉自此爱上了这件瓷,哪知,这一天,它碎了。
碎片盛开的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也跟着碎了。
木子棉决定走出家中,她要工作,必须的。靠男人养活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冲周培扬说,欠你的我会还给你。说完这句,她就出门找工作去了。
报社是回不去了,木子棉也不想看到那些旧脸,她想换个环境,以她的资历,还有能力,不相信没好的工作等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这才离开工作岗位多少天,时代就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去了几家小报社,落落大方地递上精心准备的简历,有时还刻意强调一下以前在大报社时几项引以自豪的大业绩。没用,人家随便翻拉几下,再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审贼似的,微微一笑:“对不起木总,我们这边没你合适的岗位。”或者说:“对不住木总,现在新人一大堆,他们都找不到地方,木总这身份这年龄,我们就更不好接受了。”
什么话?嫌她老还是嫌她干不动活?连着试了几家,木子棉才知道,摆过去没用,拿出老皇历同样没用,人家说得对,新人一大堆都讨不到饭碗,哪有饭碗让她端。
木子棉绝望得要死,一遍遍诅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我是老人,难道四十岁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吗?乐小曼来看她,听了她的述说,十分惊讶地说:“木木你有病啊,好好的神仙日子不享受,干吗跑去找罪受?”
“神仙日子?”木子棉睁大了眼睛,她最听不得乐小曼这口气,好像她窝家里,就是享福似的。
“当然是神仙日子啊。木木我跟你说,你可别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现在求职有多难吗?我单位一堆家长,整天为儿子闺女就不了业咒天咒地呢,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都没人要,你我这年纪……”
“我这年纪怎么了,工作靠的是实力,靠的是才干,吃脸啊?”未等小曼讲完,她就抢话道。
“不吃脸,木木你说得对,是不吃脸,可你告诉我,不吃脸吃啥?”
“你——?”
纵然这样,她还是不甘心,又跑了一段日子,不去报社和新闻单位了,去公司,应聘一份文秘或公关策划总行吧?这次她是被自己吓回来的,所到之处,不用张口,只要看一下坐在清凉办公室格子间的男孩女孩,顿然就没了张口的信心。更搞笑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她脚步刚送进去,热情的前台小姐便迎上来:“请问阿姨是找人还是来谈项目?”
“阿姨?”木子棉怔怔地盯着女孩看了半天,这声“阿姨”叫垮了她。女孩怎么着也过三十了,就算没结婚也该划到大龄剩女中去,但她叫阿姨的那份自然劲,好像木子棉已经老态龙钟。
她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公司,下楼梯时差点把脚崴了。边逃边心说,滚他的单位,滚他的工作,我木子棉就算饿死,也不再找这份屈辱。
她把这叫屈辱。的确,她受不了这屈辱。
乐小曼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说木木啊,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羡慕你吗,大老板夫人,贵族,上流阶层。”乐小曼把所有能用上的词都用上了,然后道,“上帝是关上了你吃苦的门,给了你一座皇宫啊。”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是嫌我还不够落魄?”
哪知这句话让乐小曼反着领会了,中了箭似的说:“得,得,得,你就少拿落魄来羞辱我,好歹咱朋友一场,不至于把我脸皮扒净吧?”
“说哪里了,哪个扒你脸皮?”木子棉犯了急,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伤小曼。
小曼却说:“好了木木,咱都不是外人,说话也用不着拐来拐去。我乐小曼这辈子是没嫁好,误撞了一头没有出息的猪,但我认了,我就这命,上次去寺里算过的,人家说我八字太冲,钱啊啥的跟我不沾边,穷命穷过。可木木你不同,你别对不住人家培扬。”
“对不住他,我怎么对不住他了,小曼你到底向着谁说话?”
“我谁也不向,我认理。”乐小曼越发认真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可木子棉笑不出。因为乐小曼接下来就不只是数落她,而是声讨了。
“木木你是生在钱中不知钱,搂着福睡还嫌福贵。你找工作我不反对,可你想过没,你现在这身份,一个月给两千,干不?受得了那份苦不?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啊,要是好赚,我乐小曼用得着兼几份工,天天跑去讨人家笑脸?”
“小曼你乱说,你怎么跑去讨人家笑脸了?”
乐小曼苦笑一声,说了句男人们常说的话:“木木,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啊,让我怎么说你呢,知不知道我最近干什么,给人家当化妆品推销员,不,不叫推销,试销,就是任何想买化妆品的人都可以拿我这张脸做实验。瞧瞧,木木你认真瞧瞧,我这张脸成什么样子了?”
木子棉这才发现,小曼的脸真的大不如以前,以前她肌肤多细白润滑啊,说像玉都把玉抬高了,现在这张脸,虽然还白着,但细是端端没了。粗糙不说,还多出许多细小的疙瘩,仔细一看,就是劣质化妆品闹的。
“小曼你——”木子棉一时怔然,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苦痛里,却很少关心朋友,哪怕是小曼这样的闺蜜。
乐小曼笑笑:“没事,早就习惯了,为了我家宝贝女儿,我豁出去了。”
“不至于吧小曼,就算你生意失败,也有你家老汪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校长。”
“少提他,我可警告过你不止一次了,再提,朋友都没得做!”小曼突然恶狠狠道。
木子棉知道,小曼跟汪世伦关系并不好,或者说,小曼对汪世伦早就失望。他们的婚姻,也是一本血泪账。
乐小曼曾是一位中学教师,她和木子棉的友情是通过可凡建立起来的,乐小曼做过可凡的班主任,她爱这个孩子,自然就对孩子的母亲多了份好感。很多问题上,乐小曼都能跟木子棉沟通,有些话题她们甚至谈得很投机。
比如对男人,乐小曼虽然嫁给了汪世伦,还跟他生了洋洋,但乐小曼并不爱汪世伦。这一点她没跟木子棉保密。
乐小曼说,她爱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能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活着是条汉子,死了是个英雄。另一种男人虽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气,能让女人直起腰来。
乐小曼又说,好男人都让你们分光了,我像个捡破烂的。木子棉倒是夸过几句汪世伦,说不管怎么他是有学问的人,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买,独独学问不能。还说小曼你要珍惜。不夸还好,一夸,小曼就火了。“少给我提学问,知道这辈子我最恨什么吗?学问!”
一度时期,木子棉认为是乐小曼过于强势,或者生活观价值观有问题,人干吗非得有钱啊,再说汪世伦是教授,也不差钱。但跟乐小曼交流多了,才知道生活远远不止这样。
乐小曼嫁给汪世伦的时候,汪世伦就已是副教授,在学术上已小有名气。那时多数人还认为是乐小曼高攀,可随着岁月流逝,乐小曼便越来越不满汪世伦的学究气,尤其是跟周培扬和方鹏飞接触多了后,乐小曼更是有种嫁错人的感伤。
小曼是个心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为此她极力劝汪世伦放弃教书,学周培扬一样下海经商,无奈汪世伦是个除了孔子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乐小曼一激动,自己辞了公职下海经商。先是搞服装,折腾了两年,积压了一大堆,后来又搞电器,店还没开张,一把大火差点把她也烧了。折腾来折腾去,乐小曼什么也没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汪世伦有话说了,他无不讥讽地说,做教师有什么不好,你偏要往铜臭堆里钻,这下你钻呀,你不把这个家赔进去你是不甘心呀。
乐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从四处借钱,开起了美容院。还好,这次算是找对了感觉,美容院开到后来,已在铜水小有名气,赚钱不说,重要的是给了她信心。可汪世伦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乐小曼这是在堕落。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居然干这种下三烂职业。不幸的是,在汪世伦的冷嘲热讽中,乐小曼再次走了霉运。她瞒着木子棉她们,斗胆包天地给那些一心想大起来的女人们做隆胸手术,后来又扩展到割双眼皮和隆鼻梁,结果进来的硅胶有问题,劣质品,把人家毁容了。官司打到了省里,引得各路媒体来围剿。乐小曼本来就没什么医学常识,擅自做整容更是违法的事。如果不是周培扬他们全力解围,乐小曼不只会赔得倾家荡产,人也得进去。
木子棉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折腾,最终她的落脚点却到了苏振亚这里。
就在她被找工作的事折腾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时,苏振亚找到了她,看着她染几分苍凉和憔悴的脸说:“到我这儿来吧,别四处碰钉子了。”
“去你那儿干什么?”
“打理论坛,马克走了,论坛不能停。再说我还为你设计了一条路,我是专程为这个赶来的。”
“什么路?”木子棉当时并没抱什么希望,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路可走。没想等苏振亚说完,立刻就有了精神。
苏振亚让她一边打理论坛,处理日常事务,一边写书。
“你有这个才,本来就是学中文的,加上在报社干过,这些年呢,又历练不少,对社会,对人生,也算有收获了。论坛别的给不了你,但可以提供给你丰富新鲜的素材,你可以把它们写成小说,也可以写成你喜欢的任何文体,总之,是要自己沉下心来,认真去做事,而不是空想。”
苏振亚特意用了空想这个词。
木子棉似有所动。
经过一番思考,木子棉接受了苏振亚的建议,也给自己订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想写一部关心女性心理和爱情的小说,这方面她相信积累是够的,专业知识也不缺乏,缺的就是坚持下去的勇气。
本来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着,木子棉喜欢这个论坛,也庆幸苏振亚选了她。她这一年的分居,导火索是周培扬和罗希希的恶心事,但另一个目的,是想从婚姻里静下来,也从纷乱的生活中静下来。她真的想当一名作家。小说大纲已经完成,该做的准备业已做好,如果不是遇到杨默,怕是……
唉,杨默。
木子棉恨恨地摇了摇头。
木子棉不知道,对杨默的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但她清楚,她是被杨默那张忧郁的脸吸引的。
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居然有一张孩子般透明而又忧伤的脸,一双满是睿智的眼睛,奇奇怪怪有一股蓝色的光。
你想想,现在哪一张成年男人的脸上,不是写满荒唐就是奸诈,再不就是一脸沧桑。相比前者,木子棉更不能容忍的,就是沧桑。可杨默脸上没有!杨默的脸虽然是阴郁的,但那阴郁跟她讨厌的那些男人的阴郁有很大不同,跟丈夫周培扬脸上的阴郁也不同。丈夫周培扬脸上,多的时候写的是隐忍,写的是压抑,他像一个永远得不到性满足的男人,那张脸一年里也灿烂不了几次。这正是木子棉最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地方,作为女人,一个自认为姿色和床技都不错的女人,却不能让男人开心,她好失败。当然她也知道,周培扬脸上的抑郁还有沉重,跟性没有关系,但她就是想不通,她不喜欢整日活在沉重和压抑里,她需要清新的空气,需要自由的交流,需要干净而浪漫的温馨。
是的,干净而浪漫。她无数次地设计过这种生活,从跟周培扬恋爱到现在,她都在设计着这种生活,可惜,这种生活离她越来越远,周培扬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讨厌阴,尤其讨厌周培扬脸上那种阴。
杨默的阴却是一个例外,杨默的阴是从蓝色的眼光里掉下来的,掉下来后均匀地涂染在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显然是生活之外的东西,是内心奔放的另一种色彩。
指不定他内心有多活跃呢,说是诗人一点也不夸张,像极了。
木子棉因此而相信,这个男人的生活是清澈的、纯净的,跟她幻想的某种生活有奇特的吻合。
这有点武断,但木子棉偏偏就喜欢武断。当年她不正是武断地认为,那个一登上山顶就要高亢地吟诗,高谈阔论起来没完没了但却从不烦人的周培扬就是她要找寻的人吗?
诗性的男人。多少年了,藏在木子棉心里的这个结,居然还没丢掉,没被生活毁掉,多庆幸。木子棉为此而有小小的激动。
杨默脸上那层阴,就是诗意。或者不叫阴,叫郁。阴和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这是木子棉独到的理解。一见着杨默那张脸,木子棉莫名地就兴奋了,兴奋得毫无道理,却又呱呱地叫。
杨默的脸不只是透明,隐隐约约中,还有一股山间清泉的色彩,连他的呼吸,也有一股山溪的味道。木子棉坐在杨默身边,莫名地就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她认为杨默脸上那层透明,是九音山天空的色彩,而那淡淡流露出来的忧郁,是橡树的油绿。如果是纯绿,就缺了味道,偏偏是油绿,这色泽,就紧张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忧伤而又不含杂质,这才是她最最痴迷的一种神情,好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木子棉忍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跟杨默近距离地对峙了一段时日,终于在一天,大胆而又热烈地把自己道给了杨默。
“我叫木子棉,以前在报社工作,分管广告这一块,现在不干了,专心在家做学问,当然,做的也是心理学。”木子棉激动不已,还夸张地用了学问这个词,当时她心里有几分不安,做贼似的,她那怎能叫学问呢,仅仅是对学问的一种向往而已。可她喜欢在杨默面前把自己包装得扎实一些。
杨默抬起那双忧郁的眼睛,专注地凝视了她很久,浅浅一笑:“我叫杨默。”
真吝啬,她一气说了那么多,连自己住哪都交代了出来,却只换来他四个字,内容还是她提前知道了的。
不过她还是开心。毕竟,这是她到这个陌生圈子里后主动认识的第一个男人。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来一股气,如兰,更如田间青草的味道,很古典。
一天就这么飘飘忽忽过去了,那是木子棉主持论坛不久后的一个日子,论坛里请来做演讲的是大学里一位性学教授,女的,网络上很活跃,思想也接近偏激,总是能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观点。那天女教授在台上讲什么,木子棉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完全是杨默。
分手的时候,木子棉双目流盼,用林黛玉的那种目光幽幽怨怨望住杨默。她想杨默应该彬彬有礼走过来,向她发出邀请,请她品茶或是赏月。对了,除了喜欢听九音山橡树发出的轰鸣,木子棉还有一个喜好:赏月。可惜这个喜好实现的机会不多,铜水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老天像是终年四季患炎症,雾霾一拨连着一拨,连续剧一样,弄得天很难有机会透个明。那层悬在半空中的尘埃,一到夜晚就把月亮遮住,木子棉几乎就没有看到过铜水的月亮。不过杨默如果请她,她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地方的,离九音山不远,有一个叫漳湾的小镇子,山清水秀,坐在漳水河的石桥上赏月,那才叫有风景。
遗憾得很,那天的杨默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活动一结束,就匆匆走了。
他怎么就能匆匆走了呢?
一股伤感莫名地包围了木子棉,木子棉经常会有这种伤感涌出来,她老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肉做的,是伤感一块块堆积起来的。生活稍稍有点不如意,就有坚硬的东西把伤感碰碎,然后她就大片大片地掉落了。凄凉得很。这天她就有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后来觉得抛弃这个词不大合适,她跟周培扬冷了这么久,都没用过抛弃两个字,怎么能随随便便用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呢?
是的,陌生。木子棉后来才明白,她跟杨默只是空气中的两粒尘埃,一阵风吹来,轻微地碰撞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他,她呢,也还是她。两个毫不相干的物件,是没有道理碰出这种伤感的。
木子棉很快就不伤感了,她开始精心编织一个计划,她要跟这个叫杨默的男人发生点什么。那时候木子棉的小说已经准备了大纲,只是她对男主人公不大满意,一直想找一个更加完美也更加符合她口味的,好了,杨默的出现解决了她这个难题。
就是他了,木子棉兴奋地想。
那时候论坛里正好有个雀斑女人,年纪不小了,心理问题一大堆。苏振亚让她和杨默合起手来帮助这个女人。
“这事应该让木美女去做,我怕是帮不了多少。”杨默客气地谦虚道。
杨默称木子棉美女,而且前面没加“资深”两个字。
木子棉听了很开心,也很有认同感。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美女,比乐小曼要美,比凡君更要美出许多,尽管周培扬他们联合起来认为,天下女人凡君最美。木子棉坚决不认同,她认为这些男人缺少眼光,凡君有什么了不起呢,顶多也就算个病态美。当今世界,谁还拿林妹妹当美人,孱孱弱弱的样子,想想都让人打寒噤。
“杨先生客气了,你是这个论坛里最有感召力的男人,相信有杨先生出面,我们的工作会容易许多。”苏振亚说。
“对呀,对呀,怎么能少了杨先生您呢,论坛里大家都是朋友,不对,兄弟姐妹,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管哟。”尽管木子棉对雀斑女人一点好感都没,这女人又丑又自信,自信到爆棚,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她独尊的样子,她已经给木子棉出了不少难题,其实她是想接管这个论坛。木子棉最怕跟她接触,但一听杨默要参与进来,马上变得热情。
“帮她?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杨默沉吟一会儿道。看上去他对雀斑女人也有几分怵。
“是不容易,如果容易,她就不会到论坛里来了。不过我们要有信心,帮助别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苏振亚说。苏振亚教授认为,雀斑女人的问题也是出在过分自信上。“不过她那不叫自信,是一种虚妄,一个在婚姻和事业上完全失败的女人,又不肯承认这种失败,就以这种假想的自信来麻醉自己,这种女人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苏振亚帮他们分析道。
这件事本来可以加速他们的了解,遗憾得很,就在木子棉兴致勃勃时,雀斑女人突然不来了,彻底离开了论坛。
该死的女人!木子棉破口大骂。
后来有段日子,杨默也不来了,木子棉很纳闷儿地去找苏振亚。
“这家伙,干什么事都缺乏耐心。”苏振亚教授叹气道。
“他缺乏耐心?不可能!他怎么会缺乏耐心呢,我看不像。”木子棉不知怎么忽然间涨红了脸,像是极力为谁争辩的样子。苏振亚教授困惑地盯了她一会儿,朗声一笑,道:“木木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木子棉眉毛一扬。
“我年轻时的恋人,跟你性格有点像。”
木子棉有几分失望,这天她想谈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她自己。
她想了解杨默。
但了解杨默的过程很漫长,不只是漫长,甚至艰难。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木子棉也没能了解他。
杨默是一个谜,永远地种植在了木子棉心里。
再来说银州。
这个空气中夹杂着淡淡哀愁的夏日的上午,木子棉的心情一开始还算晴朗,这可能跟小城银州的阳光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它确实是晴朗的。不久,就暗淡下来。原因是她再次想起了杨默,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死亡。
老教授苏振亚一直开导着她,可她还是走不出那团阴影,后来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弄得苏教授手忙脚乱。
“我说木木,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不能因为一个杨默,把你自己也毁了!”苏振亚气恼地说。
“他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木子棉冷不丁就说出一句让人冒汗的话。
苏振亚大张着嘴,他被这句话震住了。他劝半天,其实并不清楚木子棉跟杨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只是纯粹的朋友。木子棉这句话,忽然让他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走火入魔。半天,他喃喃道:“木木,别忘了,你有老公,有孩子。”
“跟他们没关系!”木子棉失声尖叫,苏振亚这句话让她瞬间变成了一个疯子。
女人的变化总是这么快,尤其中年女人,尤其缺乏爱情滋养的中年女人。她们说变就变,一点儿前兆没有。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从一个悬崖跨向另一个悬崖,或者从一个坑跃向另一个坑。总之,就是让人不安神。
苏振亚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好吧,不提,我谁也不提。”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来银州,不完全是因为杨默的死。在他看来,一个人的离开实在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尽管杨默还年轻。苏振亚是想跟木子棉认真谈谈她的婚姻,苏振亚一直想跟木子棉谈谈她的婚姻,可总也没有机会,或者说找不到切入点。木子棉他了解,如果你几句切入不了主题,不能将她的心一下攫住,谈话就进行不下去。还有,你必须找到打开心锁的那把钥匙,能下出猛药来,对她才有效,否则,最好什么也别谈。
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苏振亚结识了周培扬,此后跟周培扬有过几次深谈。当然一开始谈的并不是婚姻,苏振亚这种身份,目前是很吃香的,哪行都请他,不是搞讲座就是当顾问。开始周培扬并不知道论坛是苏振亚搞的,还拿他当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对企业对社会的看法都讲了,听得苏振亚一惊一惊,直叹遇到了高人。苏振亚眼里,是很少装进去周培扬这些人的,一个清高到极致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对这些暴发户投机分子有兴趣呢?但周培扬让他有了兴趣,这个男人不但有想法,而且深刻,而且能让他产生共鸣。
可是后来周培扬知道了他是谁,一听他就是那个把木子棉拉进论坛的人,周培扬火了。
“你离我远点儿,我周培扬怕传染,我不想变成疯子,我家有一个疯子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什么意思?”
苏振亚穷追猛问下,周培扬才讲了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讲完他说:“她是一个行走在雾里的人,她的思想就是毁掉她的那团雾,她自己活在幻觉里不肯醒来,还要把我们都拉进去。我哪有时间陪她玩那些啊,那是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人才能玩得起的,我周培扬玩不起。她可以不在乎钱,不在乎怎么生存下去,但我这些职工,一万多号人啊,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的梦,把这些全抛开吧?”
苏振亚认为周培扬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不像木子棉说的那么可怕。之前木子棉不止一次在苏振亚面前说过周培扬的不是,有几次,甚至是流着眼泪说的。她伤心的样子让苏振亚误认为,周培扬是一个不学无术专门欺负女人的混球儿,苏振亚最恨这种男人,一度时期他还替木子棉深深惋惜,怎么优秀的女人总要在婚姻上栽跟头?
现在苏振亚改变了看法,问题出在木子棉身上。这段日子,苏振亚仔细地分析了木子棉,认为木子棉对婚姻要求太高,对丈夫的要求过于苛刻。女人如果对婚姻抱太高的奢望,是很可怕的,尤其中年女人。
婚姻其实就是一碗水,你得把它端平,水才不会洒出来。这平主要是指心态上的平,你得保持一颗平常之心。如果过分地对它苛求,碗就会倾斜,水自然会洒掉。如果夫妻双方都倾斜,碗最终会成一只空碗,什么也盛不住,这是苏振亚对失败婚姻的一句经典性总结。
“木木,我想把这个论坛关掉,这也是我急着叫你来的原因。”苏振亚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什么,关掉?”木子棉遭蜂蛰一般,猛从石凳上弹起,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她又说。
“为什么?”苏振亚倒是沉静,木子棉如此强烈的反应,越发坚定着他关掉论坛的信心。再不关,他真可能就成了罪人。这是跟周培扬谈过几次后他的反省。善意未必能做成好事,有时候恰恰这种善意会害人。是他考虑得太简单了。
“是因为他?”木子棉紧盯着苏振亚看半天,问。
苏振亚淡然一笑:“是,但不全是。”
“怎么讲?”
“简单点说,我办论坛的目的,是让人走出心灵困境,解救他人也解救自己。可是我发现,来这里的人,非但走不出去,反而找到了家,越陷越深越滑越远。”苏振亚忽然抬起头,有点苍凉地看着银州的天空,看半天,老眼里忽然渗出泪水。一咬牙道:“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啊。”
“不!”木子棉尖叫一声,回过脸来问:“是因为他,是不是因为杨默的死?”
“不!”这次苏振亚头摇得很厉害。“他跟你们不同,他是来赎罪的,可你们不是,你们错误地将论坛当成了寄托,这不是我的初衷。”
“是,一定是因为他,你骗人!”木子棉喊了一声,疯狂地跑开了。边跑边在心里喊,我不要关论坛,我还没搞清他是谁呢,他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搞清他是谁!
木子棉当天就回到了铜水。她是揣着对苏振亚极大的不满坐上车的,她甚至想,就算苏振亚不再需要她,她自己也要创办这样一个论坛。
回到铜水,不幸赶上一场大雨。铜水的天气就是这样,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站台上人烟稀少,坏天气阻止了人们出行的步伐,出租车也比平日少许多。等了十多分钟,木子棉还是没拦下一辆车。她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更坏,身体在细雨中不住地发抖。她掏出电话,想打给乐小曼。号拨一半,突然止住,她发现自己拨出的号码并不是小曼的,而是……
她合上手机,怔怔地在雨中发呆。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溅起的雨水打了她一身,木子棉夸张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穿透雨幕,飞到马路对面两个年轻女孩耳朵里。两个女孩同时投过目光来,木子棉看到一张脸,美得惊人,那美简直能在瞬间夺走人的魂魄。木子棉正要掩饰性地微笑一下,忽地就发现,年轻的那位高个女孩正是她在九音山见过的那一位。女孩也像是认出了她,目光瞬间变得阴暗,带着刀一般的尖利。木子棉慌了神,一弓身钻进了那辆出租车。
怎么会是她?木子棉捂住“咚、咚”狂跳的心,目光惊魂未定地又投向那边。雨幕很快遮掩了一切,对面大街空荡荡的,她没再看到那个双腿修长身材十分迷人的女孩。
远处,一辆车子踏雨而去。凭感觉,木子棉判定那是辆豪车。
一定是她!木子棉因此而越发相信。
“去哪?”出租车司机发动车子,礼貌地问。
“九音山。”
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到去九音山呢?
司机是个老实的中年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木子棉异常的表情,耐着心说:“今天雨大,山上路滑,车子上不去的。”
木子棉没有回应,呆呆地坐在后面,脑子里忽而是女孩年轻漂亮的脸,忽而又是杨默,有那么半分钟,还想到了刚才站在女孩身边气质非凡的女人,她比女孩大,也成熟。木子棉感觉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车子在雨中发出令人压抑的声音,走了不多时,司机小心翼翼地说:“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扫墓的。”
木子棉忽然就来了气:“谁说要去扫墓,掉头,去江景路五号!”
江景路五号是她现在居住的地方,报社分给她的房子。
报社分给她这套房子的时候,木子棉正跟那个名叫亚海的年轻男人谈那笔路牌广告,那时候她趾高气扬,感觉全世界都在为她开绿灯。想想这才多少年,她就从当年的名编名记落魄成一家庭主妇,而且还是跟老公分居的怨妇。
世事总是令人难以预料,而行走在世事中的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样。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毫无目的的竞走,有时候接近乱走。
车子很快抵达楼下,木子棉几乎是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家里冷清无比。推开门的一瞬,木子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的家?曾几何时,家这个字眼是那么的温暖,温情四溢,暖流成河。可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木子棉斜倚在门框上,脑子里忽然就闪出跟周培扬刚成家的那段日子。她闻到玫瑰的花香,扑鼻而来。紧接着是松涛,紫荆山的松涛,一波接着一波,熏得她要醉。那时候她一无所有,但被爱情包围着。哦,爱情。木子棉长长地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浩浩荡荡,怎么也挡不住。木子棉看见两个爱情中奔跑的孩子,是的,她向来认为,在爱情中奔跑的,都是孩子。等到这些孩子脱去稚气,变得八面玲珑时,爱情这条河,也就枯干了。
一条晒在岸上的鱼。
木子棉想起这句话。这话是跟谁说的?苏振亚,还是杨默,抑或是汪世伦那呆子?算了,总之不会是周培扬,她跟周培扬,已经好久无话可说了。
木子棉抹掉泪,她必须自己为自己抹泪。试想一下,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被爱情抛开的人,一个在欲望和世俗混搅着的红尘里苦渡小舟的女人,却要自己给自己抹泪,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屋子里落着厚厚一层灰,尘埃蒙罩了一切。虽是雨季,外面的空气清爽宜人,家,却依然让尘埃蒙罩。木子棉懒得打扫,以前她那么热心于家务,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小曼还笑她有洁癖,说再这么下去,都不敢到她家来了。现在呢,宁愿把自己淹没在灰尘里,也没有心情让那些尘埃稍稍挪动一下地方。
它们挡住了通向光明的路,我的心因此而蒙羞。木子棉蓦地想起一句诗,好像是哪个行为诗人高声朗诵过的。
除了灰尘,更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寂寞。
什么时候起,这个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呢?三年前,或是五年前,抑或更早,但绝不是分居之后。木子棉绝不会承认,这种寂静冷清的日子是因为跟周培扬闹分居,在她记忆里,她的生活好像在婚后不久就变成这样。
哦,母亲。木子棉再次想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人。
木子棉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阳台。阳台宽敞而明亮,如果不是雨天,大把大把的阳光会毫不吝啬就洒了进来,可惜木子棉不热爱阳光。晴天的时候,她很少躺到阳台上,她自己拥有一间书房,有时也兼做卧室,躲在里面比躺阳台上更安全。不过今天是雨天,阳光被云雨撵走了,木子棉就有一种躺下来的冲动。
阳台上那把破旧的竹椅,是母亲送她的礼物,当然不是陪嫁。如果拿这个做陪嫁,木子棉是会有意见的,弄不好还会歇斯底里跟母亲吵上一架。母亲像是算准了她的心思,偏不在她出嫁的时候送这把椅子,一定要等到若干年后,等到自己人老珠黄女儿眼角也生出细密的皱纹时才说:“那椅子有两把,你父亲留下的,你拿一把去吧。”
木子棉就像搬回一个噩梦,将椅子搬了过来。她知道,搬回这把椅子,并不证明她心里有父亲。父亲的记忆早就很淡了,以至于到现在,父亲长什么样,脸上有没有笑容,她都不记得,也懒得记起。但她必须做出一个姿态,让周培扬敏感地意识到,她心里是有父亲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是周培扬而不是母亲?木子棉疼痛地闭了下眼。关于父亲,关于母亲,还有周培扬,怎么都是她这生的痛?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感觉自己抵抗不过去,眼看要被折磨死,后来她冲自己说,木木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们就一起笑了。
她还算坚强,挺了过来。挺过来才发现,所有的疼痛都来自两个字:爱情。
爱情真是一剂毒药,你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别人灌下去,灌下去你就没了逃路,只能在这条充满疼痛的道路上舞蹈。木子棉这么想着,将屁股搁在了竹椅上。已经破烂不堪的竹椅似乎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发出吱吱呀呀一阵响。是的,她的身体有些发胖,相比结婚那会儿,多出将近二十斤。二十斤哪,这是件可怕的事。怎么会胖呢,木子棉一直想不通。她可是非常节食的,平时运动也抓得紧,参加论坛前,也就是跟杨默认识以前,她还参加过一个瑜伽班,专门就为瘦身。但她就是在发胖,一年比一年臃肿。她曾经怀疑是遗传,但想想庄小蝶,她又摇头,老妖精身材可是一点没变形哟。她见过庄小蝶洗澡,当然不是偷窥,她才没那怪癖呢。那段时间庄小蝶疯疯癫癫,神志愈发变得不大清楚,她本来是不想管的,爱咋咋去,我才没有那个妈呢。都是小曼,死活拉着她去医院。“木木你就想开点儿吧,事情过去都那么久了,怎么还跟自己过不去,你是学中文的,学中文的更应该懂得,人要宽恕别人,更要宽恕自己。走吧走吧,就当去看我妈。”乐小曼那张嘴,要是讨好起你来,真是没办法。木子棉只好跟着去了医院。
医生提醒她们,要时刻注意,尽量防止病人单独活动。一听这话,木子棉莫名地兴奋,尤其听漂亮的男医生称庄小蝶“病人”,她就有报了仇雪了耻的痛快。你是病人。她不止一次跟庄小蝶重复。从今往后,你尽量减少单独活动,要乖,要听话,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她分明听到一种欢快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犹如山间小溪,哗哗地奔腾。但是说过之后她又犯起愁来,她不可能把庄小蝶交给周培扬,绝不!突然又想,如果不交,是否意味着庄小蝶从此就要跟着她,成为她的负担?
不!
木子棉当时就坚决否定。可她又不能把庄小蝶交给别人。有个朋友倒是乐意帮她忙,但提出的条件非常令她生气,她要木子棉去找方鹏飞,把她丈夫调进市政府。呸,木子棉一听就烦,她男人什么东西啊,因为强X幼女坐过牢,出来后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开得非常不景气,几乎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她居然异想天开想让丈夫进市政府,好像进市政府比进监狱还容易。疯了,木子棉相信这些人是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听听她说什么,这事很简单啊,只要方鹏飞说句话,她丈夫就可以到市政府下属的接待中心当采购,她丈夫熟悉采购业务,只要让她丈夫干了采购,她为她做什么都行。
见鬼去吧,采购,哼。木子棉愤然拒绝。虽然她知道这类事不是没可能,据她所知,已经有好几位什么也不是的人被方鹏飞弄进了政府部门,其中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以前不过是某酒店的前台,现在居然成了政府政务大厅里坐班的。但她是不会去跟方鹏飞讲这些话的,更不会为了庄小蝶去做这种令她羞于启齿的事。
算了,把这些闹心的事交给周培扬去处理吧,反正“事”是他惹出来的,羞耻也是他赢来的,作为一个受害者,她真是不想再看见庄小蝶那张脸了。
木子棉真就把母亲交给了周培扬。
乐小曼惊讶地说:“木木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啊,真能撒手不管?”
“撒手又怎样,呵呵。”木子棉冷笑几声。
乐小曼无奈地看着她:“得,木木,我服你了,我就想不明白,这辈子我怎么能拿你当朋友呢,还闺蜜。”
“你可以随时走开。”木子棉非常冷静地说。
“木木你疯了呀,对我也能这样?”乐小曼真是被木子棉的态度震住了。
之后木子棉听说,周培扬给母亲找了保姆,工价很高。木子棉心里不服气,酸溜溜地看着天空说:“她也配啊?”然后就把母亲赶出了脑外。再后来,木子棉听闻庄小蝶跟保姆不停地干架,连着将三个保姆赶走,她就像逮住什么把柄似的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她这种人,能跟谁在一起呢,还是一个人去过吧。”庄小蝶果真就一个人过了。周培扬不甘心,反复给庄小蝶请保姆,工价一次比一次高,庄小蝶挑剔的手法也越来越高,就像跟周培扬玩心智游戏。木子棉再也懒得去理这些事。
“闹心。”她冲乐小曼说。
木子棉由身体发福想到庄小蝶,再由庄小蝶想到方鹏飞想到周培扬顺带想到谢婉秋,因为谢婉秋后来也跟她提过这事,意思是让她把母亲接过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多好。被她连嘲讽带抢白,恶心回去了。管得多!她对谢婉秋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此。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屁股狠狠地往稳当里坐了坐。奇怪,她一用力,竹椅反而不叫唤了。
雨丝从硕大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犹如淋在她的身上。隔着玻璃看雨,雨竟然也有了一种近距离的陌生感,跟一小时前置身雨中完全不同。这是一份新奇的感觉,木子棉忽然觉得好玩,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近距离的陌生,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它们很有哲学意义。近距离的陌生算不算陌生,或者比陌生更可怕?这么想着,她脑子里闪出丈夫周培扬那张脸来。
她已经很久没琢磨过这张脸了,尽管这张脸时不时地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但她的兴趣真是远不如以前。
我跟他是陌生的,近距离的陌生。
木子棉身体抖了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冷战。她想起身,找一点温暖,可是目光搜寻来搜寻去,屋子里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夏天的冰凉。
她绝望地收回目光,可目光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又重新投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阳台的窗户早已模糊,被雨涂抹着的玻璃上舞出很多张面孔,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则虎视眈眈。她奋力地找,哪一张是她自己呢?后来她清清楚楚找到两个人,一个是周培扬,另一个,居然还是母亲庄小蝶!
怎么会是她呢?木子棉非常想不通。不久又释然开来。这些年,母亲用一团阴影牢牢地把她罩住,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摆脱不了。
也罢,反正她的心已被伤得血迹斑斑,多伤一次也无所谓。
木子棉闭上眼,开始沉思。沉思是她加入论坛后新修的一门功课,教授苏振亚说,现代人最缺乏的是什么,沉思!大千世界,我们看到太多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人被金钱捆绑,被物欲追赶,已经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心情,宁可让心田杂草丛生,也不挤出一点时间去沉思。苏振亚要求论坛里的人每天必修一门功课——沉思。
苏振亚说得对,沉思可以让人看清自己,可以让人远离乱哄哄的烦恼,独自找到并享受那份孤独。
孤独地活着,你就是帝王。木子棉再次想到一句诗,这句诗不是苏振亚写的,苏振亚虽然文采不错,也写过书,但这样经典的诗句,他怕是照样读不懂。
这诗是木子棉自己写的。她认为很经典。
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很尖锐,沉思着的木子棉吓了一跳。抬起头,目光循着声音找去,奇怪,手机怎么会在石像下面呢,她没朝那面去过呀?木子棉怔怔地盯着石像,愣怔了几秒钟。石像是他们搬家时方鹏飞送的,一米多高,雕的是希腊神话中爱情之神厄洛斯。她至今搞不清方鹏飞送他们石像的真实用意,难道真是祝福他们?或者是方鹏飞说的那样,他非常嫉妒他们的爱情?抑或如她想的,方鹏飞是在嘲讽周培扬,一个曾经在追求凡君时败给他却又死不甘心的男人。周培扬倒是很无所谓,送来了就放下,怎么着也是人家市长一片心意。听听,他这叫什么话,如果人家真是拿这尊石像嘲笑他呢?木子棉因此又小看了一些周培扬,权奴啊,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会被权力压着,直不起腰来。
有段时间,木子棉突然对石像着起迷来,非常喜欢它。她觉得石像代表了某种意味,想想看,它由一个男人送给另一个男人,里面汇聚着他们各种心思,有意思。木子棉越看越觉得石像有意思,婚姻有意思,人生更有意思。但是后来,她跟周培扬的冷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家被一次次的冷空气洗劫,天寒地冻,她对石像的热情,也降到了冰点。到这次彻底分居时,她把石像带到了这边。她觉得自己必须有什么东西陪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如拿石像来充数。反正她自己也越来越像这尊石像,内心饱满而外表冷漠,整个人都有一种坚硬的对抗。就当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木子棉这么说。
如今的石像,早已蒙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厄洛斯的两只眼睛,也像被掏空似的露出大片黑暗。那是某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木子棉拿炭墨涂上去的,她不想让爱神看到她怨妇一般六神无主的样子。
哦,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六神无主了呢?
手机还在叫,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什么的声音,木子棉起身,朝石像走去。这时候手机突然不叫了,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木子棉赌气地抓起它,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突然间又让她心血沸腾。
是他,是杨默在打电话!
木子棉几乎没有考虑,就将电话打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片嘟嘟声,随后,什么也没有了。
失意蓦地袭来,木子棉感觉心瞬间被掠空。她疑是做梦,狠劲地抓了把头发,疼,证明不是梦。再次拿起手机,盯住那个号。片刻,再次将电话打过去,这次她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关机?木子棉木然地回到阳台,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思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半天,将手机贴脸上,像是贴住一张温暖的脸。杨默,她唤了一声,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里喷出。杨默,她又叫了一声,心便哗啦啦地往湿里去了。
就在她绝望地想扔掉手机时,声音再次惊起,这一次就在她的耳边,就在她的手掌中。木子棉急不可待地摁下接听键,忍住一喉咙的呜咽,轻轻喂了一声,对方似在喘息,似在用心听她的声音。
“杨默,杨默!”木子棉一口气叫出十几个杨默,叫得自己心都要飞出来了,电话那边突地“啪”一声。
挂了!
木子棉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了,她要去九音山,要去看杨默。她匆匆整理了一下头发,提上手包,疾步往楼下去。老天也算开恩,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居然停了。尽管厚厚的云层仍然笼罩在空中,但细密如织的雨丝不见了。木子棉踩着积水,朝小区门口走,有个保安走过来,冲她打招呼,木子棉没空理他,脚步慌乱地奔出小区。一连拦了三辆车,司机一听她去九音山,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踩油门走了。木子棉焦急地四下张望,一辆车子突然停在了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从车站送她回来的那位。木子棉上了车,正要张口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司机突然说:“是去九音山吧?”
木子棉惊愕地盯住司机的后脑勺,讶异得说不出话。司机释然一笑:“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吗?我也是乱猜的。”
木子棉如释重负,长长吁口气道:“谢谢你啊,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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