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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老左还是告诉她,杨炼一开始不但把她当成了敌人,还将她视作万盛的毁灭者。万盛本来经营得很好,这家公司多少带点神秘,看似经营规模不大,项目也不是很多,但利润高得离谱,公司员工福利也很不错。老左以前是杨默的专职司机,年薪二十万以上,这里面一半是杨默因为亚海而做的补偿。从去年四月,万盛像是遭遇了滑铁卢,经营情况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不到半年,公司就运转不灵。当时杨炼在英国,她从高中时期就去了英国,读完硕士先在国内工作一年,后来又出去,在英国一家公司做投资。听到父亲公司出问题,杨炼马上回来,她目睹了万盛从极盛走向极衰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极为短暂,短到令人根本回不过神的程度。杨炼根本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她认定有人做了手脚,发誓要找出原因。
父亲拒绝向她透露,一再要求她离开中国,回到英国去。杨炼不听,杨炼认定父亲的生活出现了什么,父亲变得诡异,以前父亲常常是第一时间到公司,一到公司就跟她通电话,告诉她公司的情况。杨炼印象中,父亲是工作狂,工作起来疯癲的那种。公司走下坡路后,父亲变得消沉,变得不快乐,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以前的父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有着使不完的劲,做不完的梦。可是杨炼回国后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父亲低迷、消沉,做啥事也打不起精神,他把公司交给副手,自己整日游荡在外边。杨炼跟踪过父亲,她想搞清父亲,发现父亲要么在酒吧泡到大半夜,要么开车去郊外,田野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后来,杨炼发现父亲迷上了那个论坛,她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参加那个论坛,在她记忆里,父亲是非常痛恨这些的,他最烦那些虚无的东西,认为是浪费生命。但是父亲现在迷恋这个,就像吸毒者沉迷于毒品。再后来,杨炼发现了木子棉……
原来是为了女人!
杨炼当时认定父亲是为了女人。她虽然理解,作为一个单身男人,父亲有找女人的权利,可是眼见着父亲为了木子棉,神不守舍,天天沉迷于那种鬼地方,心里还是缓不过劲来。
“她要杀了你。”老左说。
“那就来杀好了。”听到这,木子棉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惊讶。事实是她能理解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情感,尤其单亲家庭。
老左暗暗看着她,她的变化反让老左不自在。
“那是以前,现在她不这么想了。”老左又说。
“为什么?”
“她搞清了真相。”
“真相?”
老左接着告诉木子棉更为新奇的事。
原来杨炼真是想过报复的,这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女子,或许她们这一代就喜欢做这些事,不容别人对她们无礼。她将老左叫来,如此这般叮嘱一番,让老左监督木子棉,她自己呢,设法查找其他线索。杨炼一开始认定,父亲是被这个叫木子棉的女人勾了魂,万盛的衰败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是父亲懈于管理。父亲一定是昏了头,怎么能被一个老女人所迷呢,杨炼很是想不通。直到见了永安市长向华清,向华清告诉她,木子棉是为了大洋才跟她父亲接触。杨炼这才恍然大悟。杨炼当然知道大洋,父亲杨默的公司,其实做的也是建筑这一行,跟大洋还有正泰这些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万盛表面上做投资不做工程,但它所有的业务,都跟工程有关。最隐秘业绩也最突出的一项业务,就是帮建筑企业拿地。怕是别人想不到,很多企业包括大名鼎鼎的地产企业,想要在海东拿地,必须要经万盛这道关。万盛做代理,拿到地后,抽取数额不菲的代理金,再将地块转到经营者名下。还有一项,万盛做着跟万象同样的贸易,向全省建筑业提供原材料。
杨炼正是因为这个,才怀疑大洋。向华清告诉她,万盛经营状况突然恶变,原因就在于大洋从万盛手里抢盘。“一山容不得二虎啊,万盛原来是独家买卖,基本属于垄断性经营,可大洋发展势头太猛,周培扬一直想做老大,加上背后有人支持,不把万盛放眼里,变着法子抢万盛生意。”
不知是真受向华清蛊惑,还是杨炼对木子棉成见太深,向华清所有的说辞,杨炼居然全信。不但信,而且很快拿向华清做了朋友,一口一个向叔叔,叫得十分亲热。向华清呢,也非常喜欢杨炼,那种喜欢是偷偷从男人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发出的,带着几分邪恶。有次吃饭,酒过三巡,向华清突然抓住杨炼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小炼,做我干女儿吧,干爹好喜欢你。”说着就掏出一条项链,“来,干爹给你戴上,乖,把头低下来。”杨炼推辞,向华清哪里肯,连搂带抱就将杨炼揽在怀里,项链真的是戴到杨炼脖子里了,不过向华清的大手,也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不行!”杨炼那天很坚决,使出浑身力气,从向华清怀里挣扎出来,猛地摘下项链,警告向华清:“我是拿你当叔叔看的,我不喜欢玩干爹这种游戏,要玩,国外早玩上了,用不着跑这鬼地方。”
“这可是带钻的啊,干爹专门为你挑的。”向华清借着酒意,又一次想抓住杨炼,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被拒绝。
杨炼正色道:“向叔叔,不,向市长,你的钻是不小,但拿它换我,还是想简单了些。”说完提包就走。向华清哪容她这么走掉,起身一把拽住她:“说,你要什么,不管什么我都满足你。”
杨炼闻到一股酒气,接着闻到一股色气,一把推开向华清:“我要你规规矩矩做人,如果真想帮我,就替我搞掉大洋。”
“搞掉大洋?”向华清愣住。
“怎么,你怕了啊,怕就离我远点。”杨炼板起了脸,她居然敢在向华清面前板脸,这孩子还是有胆量的。
“这……”向华清开始犹豫,或者在权衡。
“没这能耐吧,我替你说了,那好,帮我认识成睿,我知道你跟他关系非同寻常。”杨炼不依不饶。
“你要疯啊……”向华清脸上露出怕来,一边胆寒心战地望着杨炼,一边悄悄伸出手,快速将那串项链拿到手中。
杨炼装没看见,向华清是怎样一个人物,杨炼太是清楚。这个级别的小官员,还不在杨炼眼睛里,认识向华清,她也只是借用一下他的关系而已。杨炼的目的,是迅速接近成睿,进而认识路万里还有更高级别的罗极光。杨炼那时想,不借助这些人物,想要弄垮弄倒大洋,搞死周培扬跟木子棉,很难。
谁知上天不作美,就在向华清跟杨炼斗智斗勇时,杨默突然死亡。这事太突然了,如同一记闷棍,一下打倒了杨炼。那段日子杨炼根本喘不过气,思维压根清醒不了。父亲的死一点征兆也没。尽管医生再三说,帮她打理后事的人也跟她解释,杨默是突发性心肌梗死,典型的过劳死。可她就是不信。父亲怎么会突然离开呢,走得这般决绝,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她还打算要跟父亲摊牌,质问父亲到底跟木子棉是怎样一种关系?她还要问父亲,跟成睿一家又是怎么回事?杨炼从密密麻麻的线索中查到一条线,父亲的万盛,跟成睿旗下的公司有诸多业务往来,万盛有好几个账号,最神秘的一个账号,前段时间有大笔资金流出,数额高达两个多亿,但都没父亲的签名,是公司一位副总代签的。问财务,财务也摇头说不知。再后来,主管财务的副总还有财务部长失踪了,杨炼到现在都找不到他们。
一大团疑问留在她心里,就待一一落实,父亲却死了!
“有人帮了你。”司机老左说到这,突然掉转话头,对着木子棉说。
“谁?”木子棉正听得入神,她完全被老左的叙述吸引了,神话,什么叫神话,这就是。凭她木子棉的见识还有想象力,如此复杂离奇的故事,她就是再修炼一段时间也想象不到。
“成睿。”老左坦然道。
“他?”
木子棉知道成睿是谁,罗希希丈夫。一听成睿跟杨炼有染,木子棉心想完了,怎么此生尽遇上这些躲不开的人。
可是老左说:“也许是上天成心救你,让杨炼结识了成睿,结果事情来了大逆转。”
“什么,大逆转?”木子棉让老左搞得又紧张又兴奋,这男人究竟知道多少?
老左喝口水,淡定下来,慢悠悠道:“天意吧,你可能想不到,杨默真有女人。”
“啊?”木子棉刚巧喝了口水,一听这话,全吐了出来。
老左递给她一张纸巾:“别慌,容我慢慢道来,里面故事多呢,你千万要撑住,我怕会惊掉你的下巴。”
木子棉心里说不慌,事实上却不只是慌,此刻如同坐过山车,天旋地转的感觉。
人生如戏。你不得不承认,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真相,每个人都把真相严严实实裹起来,拿出最能见人的那一面让别人去评判。于是你就被蒙骗,被错误地引到另一个方向。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藏着无数的肮脏、卑鄙还有黑暗,如果你不想被世界恶心,不想毁掉活下去的勇气,最好不要求真相。
可木子棉这些年居然错误地认定,她是能找到真相的。可见,她的人生出了方向性失误。
她现在终于承认,苏振亚教授说得对。错在于她,而非别人,更非这个世界。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行进,而我们总以自己的想象去猜度世界,结果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不反省自己,却要怪世界的不真实。
世界的确不真实。
杨默有情人,这情人不是别人,偏是成然,成睿的姐姐!
杨炼在永安市长向华清引荐下,认识了成睿,本来是想进一步了解大洋跟万盛的关系,没想让她掌握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有个情人,是成睿姐姐成然,而且是跟路万里共用。父亲跟成然还生下一女儿,由成然抚养。杨炼看到过孩子照片,真有几分像她。荒唐的是,成然在跟父亲生下女儿不久,居然又跟路万里也生下一女儿,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
杨炼蒙了。她要调查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可怕的事先一步抵达了她,粉碎了她。
怎么会这样?
木子棉更是如同听天书,她不是蒙,是大笑,她也只有笑。老左把一切都告诉她后,木子棉愣怔了好长一会儿,突然就狂笑起来。
她的笑声好恐怖,毛骨悚然,整个酒吧都被她笑得打战。
“木老师你怎么了,没事吧?”老左傻了眼,木子棉这笑声真是太恐怖了。赶忙伸出手,摸了摸木子棉额头。还好,她没烧,额头冰凉。
木子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酒吧的,只记得她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撞在车上。过十字路时因为走神,闯了红灯,差点跟一辆红色小轿车撞上。轿车司机伸出头来:“找死啊,找死也找辆好点的车。”好点的车?木子棉傻站在马路中央,不知道哪辆车好。交通很快拥挤,就因她像个痴呆傻人一样站马路中间不动。交警走过来,狠狠剜她一眼,强行将她拉到马路边上,教训一顿,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主动跟医院联系。木子棉听到天河两个字,才猛地醒过神。天河精神病院在铜水很有名,以前她跟小曼几个开玩笑,老说送你去天河啊什么的。
那晚十点多,木子棉才回到家中。
木子棉再次发病,不发病不可能。她在家里躺了三天,什么也不想吃,没有一点胃口啊,她躺在沙发上,像一条可怜的虫子。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心情更是无比灰暗。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过去那个木子棉除了让人嘲笑,一点意义都没了。荒唐啊,哪有她这样荒唐的。有那么一阵,她想到了死,甚至打算就这样死掉算了。这样的人生留着有什么意思呢,但她又惧怕死亡,真的惧怕。这中间她想到了凡君,一个过早离开世界的女人,如一缕烟尘,就那样散了。木子棉不想那样,她想让人生精彩起来,富有意义。后来她想到了杨默,原本她是不敢想杨默的,一想就恶心。也不敢想自己,想了同样恶心。恶心别人的事常有,恶心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可她还是想到了他。于是她火了,破口大骂:“他妈的什么世道,居然有女人,而且跟别人共用一妇。”
木子棉愤而摔碎一只杯子。然后重重倒在沙发上。
泪。
泪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泪是女人绝望或幸福时最直接的表达。
这个晚上,周培扬回来了,木子棉病情加重。连续低烧,烧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隐约中听见门开的声响,她想挣扎起来,但起不了身。但她能清楚地感到,屋子里响出的是丈夫周培扬的声音,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病中的木子棉觉得离开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她想叫一声丈夫,请他坐过来,坐自己身边。像年轻时那样握住她的手,最好能吻一下她的额头。哦,她的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这令她悲哀。没有哪个女人想老,女人都愿意活在青春的童话里,想让年轻成为一种永恒。周培扬是过来了,还问了她一声。他们分居已经一年了,彼此都已陌生,甚或有几分拘谨。可木子棉这晚不想要这种拘谨,她想撒娇,如年轻时一般,扑在丈夫怀里哭出声来。她还想告诉周培扬,她好累,再也不想这么累下去了。
周培扬是抱住了她,但不是她渴望的那样,而是很发疯很紧张。再后来,她被周培扬送进了医院,紧接着,人们就围着她忙碌起来。
木子棉不想让众人围着,就想静静地让周培扬守着,哪怕死,也想死在丈夫怀里。
但是丈夫又出去了,小曼因生意搁不下,这天也去忙了,周培扬把她交给公司两位员工,说去去就来。走时还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让她安心养着,忙完公司的事,他马上回来。
老首长佟国华到了铜水。市长蓝洁敏刚得知消息,就打电话把周培扬催来了。
周培扬说:“我妻子病重,走不开。”
蓝洁敏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再重也得来,关键时刻,谁也不能掉链子。”
真的到了关键时刻。
佟国华这次到铜水,非常低调,瞒住了各方,他带的人更少,只有一位秘书,外带司机。家人一位也没带,到铜水后没跟任何方面打招呼,直接入住酒店。若不是蓝洁敏眼线多,怕是她都得不到消息。
蓝洁敏冲周培扬说,老领导这次敢来铜水,证明事情会有大逆转。
周培扬不清楚蓝洁敏具体指的啥事,是老领导下一步的去向,还是蓝洁敏自己的前程。但他相信,不管哪件事,都跟大洋有关。
周培扬只好硬着头皮作陪。
太阳灼热。
银州已连续十多天高温了,骄阳烤得大地要着火,走在山上,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但所有人兴致都很高,看不出谁有困倦。
“怎么样培扬,这一路还算有收获吧?”走在最前面的佟国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周培扬。
“收获很大,算是开了眼界啊。”周培扬往前跨了一小步,跟佟国华并起肩来。
“行,有收获就行,就怕你应付差事,累了身子却不动脑子。”佟国华笑呵呵说。
“怎么会呢,培扬得珍惜机会,跟老首长下来,怎么着也得学到东西。”
“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讨好了,这可不是你培扬的性格啊。”佟国华停下脚步。跟在身后的秘书赶忙跨上前,递上毛巾。佟国华边擦汗边又问:“是不是想改变你自己了?”
周培扬如实说:“想,但改变不了。”
佟国华会心一笑,转而面向两位女随员:“你们俩呢,有没有收获,也说说嘛。”
两位女的一个是华晨集团新掌门人程华欣,另一位,竟然是年轻漂亮的杨炼。
杨炼此行的正式身份是程华欣高级助理兼华晨集团项目运营部部长。
对于过去的这半年,杨炼认为是一场噩梦。到现在她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掉入这样一场梦。好可怕啊,差点就醒不过来。人最怕被搞乱,被一些貌似正确的东西误导,进而掉进黑乎乎的洞穴。
洞穴。杨炼深吸一口气,往前跨几步,站在了佟国华边上,眼睛却偷瞄着周培扬。
“佟伯伯,这次我是真开眼了,收获满满一脑子,眼看装不下了。”
杨炼说着话,吐了下舌头,目光顺势又扫一眼周培扬。奇怪,这次来的两个女人,都对周培扬流露出好奇与新鲜,眼神都有点媚,有点蛊惑。
佟国华回头看着杨炼,情绪高昂地说:“有收获就好,我就怕你们年轻人只知道享受现成,拿来主义,享乐主义。华欣啊,我看你有眼光,让小炼当助理,好,年轻人,干劲足,有思想。思想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当然,光有思想还不够,重点要看行动。培扬,我们接着走。”佟国华说着,腾腾往前去了,程华欣受了鼓舞,脸上盛开几朵山花,眉目间更是有了喜色。对周培扬的态度,越发亲昵,差点不自禁地伸出手,挽住周培扬胳膊。好在及时看见了杨炼,清醒过来。
都说人跟人的相遇是缘分,程华欣信。她跟杨炼原来是认识的,但也仅仅限于认识。是在一次对外贸易洽谈会上,杨炼给一家英国公司当向导,专门介绍中国企业,顺便兼任翻译。记忆中的杨炼年轻优雅,气质非凡,身上有股职场强人的味道。程华欣也参加了那个会议,华晨旗下正好有项目要跟英方合作,两人就是在现场洽谈时认识的,杨炼第一次留给她的印象非常之好。程华欣还特别留意过她,并跟她互换了名片。不过之后就再也没遇到过。想不到时光很快又让她们相遇,并且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想到这,程华欣兀自一笑,目光从周培扬那里挪到杨炼身上。不能否认,这女孩就是漂亮,走到哪都是一道风景。尤其两条长腿,特别有味。还有她微笑时的神色,真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清凉,湿润可人,甜美得很。这丫头真会长,更会笑。撒娇时如小女孩,忽然正过神来,立刻就显出强势,让人能感受到岁月打在人身上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人更具有信任度。
程华欣一向自我感觉不错,到哪都有超级自信。这也是岁月给她的,加上职场历练,早让她过了恐慌期。可跟杨炼比起来,忽然就有了一种不淡定。
真是奇怪。
程华欣跟杨炼父亲杨默,也接触过几次,但从未谈生意上的事。那时候程华欣仅仅是个海龟,华晨的生意几乎全由父亲打理,她很少能插进手,也不想插手。程华欣是有自己的梦想的,她的梦想是做公益。早在英国留学时,程华欣就加入了好几个慈善组织,先在这些组织里做义工,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越发爱上了公益。后来在英国一家企业当投资分析师,更是迷上了公益,在她的说服下,那家企业的董事会在全英发起成立了一个公益组织,程华欣在里面担任非常重要的角色。也是那几年的亲身体验,让她对公益有了全新的认识。她曾跟父亲说,要创办一家橙色爱心组织,这个组织不像现在的公益组织,只扶弱济困,她想传播爱心,让爱的种子撒遍全球。在程华欣看来,公益不只是拿钱或物资资助那些需要者,公益是建立在人人自觉之上的内心驱动,是一种习惯,一种力量,当然更是一种道德。父亲笑问,为什么是橙色的?华欣笑答,因为橙色是欢快活泼的光辉色彩,是暖色系中最温暖的。“好吧。”父亲欣赏地看着她,知道女儿心里想着什么。说穿了就是要培养爱,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缺失的,却又表现得最为泛滥。太多的人把爱当成了工具,当成了手段,女儿心中却有大爱。父亲并没就此允许她创办什么公益组织,父亲说:“干公益得有实力,得有经济基础,公益不只是一颗心,那样就把它想简单了。”程华欣嗯了一声,她不是一个空想主义者,她知道真正的公益需要什么。她决定不再出国,而是在父亲的公司里任职,从头做起。几个月前,父亲突然宣布离开华晨,将他苦心经营的这家企业交到女儿手上,此举在业界引起不小震动,交班那天,佟国华专程赶往华晨,参加了父女俩的交接仪式。
按父亲的说法,他的使命结束了,华晨将来怎么走,走向哪里,不再是他考虑的事,一切将由女儿来决定。程华欣觉得责任重大,接过帅印这段时间,她小心翼翼,生怕一步迈错,将父亲一生经营的事业毁掉。
上次跟乔燕来铜水,有心要促成她跟大洋之间的合作。华晨要扩张,要开拓未来事业,必须要有同盟军,必须走强强联合的路子。乔燕认为只有周培扬的大洋配得上跟华晨这样的超大型集团联盟。上次接触,程华欣感觉周培扬可能无心于此,对她虽不是太冷淡,但对矿业,对银州,兴趣不浓。这没关系,程华欣倒不是急着要跟周培扬的大洋发生点什么,她喜欢这个男人。之前父亲就曾告诉她许多周培扬还有大洋的事,让她对周培扬充满了好奇。父亲一直夸赞周培扬是商业奇才,海东新一代企业家中非常有头脑的一位。父亲用的是头脑,这让长期在国外的她多少不解。父亲没多解释,笑着道:“他不屈服,不妥协,知道怎么回旋,怎么借力,更知道怎么发力。还有,他没把企业做成别人家的账房,没让大洋变成别人的洗金之地,真不容易啊。”父亲说到这,长叹一声,脸上浮出一层接近于悲壮的东西,这东西程华欣以前很陌生,现在却越来越熟悉。她知道,这是父亲这一辈人包括周培扬们最煎熬也最难应对的一面,都说政商关系是企业家最难处理最难把握的关系,以前程华欣不信,以为搞企业嘛,你的主要精力应该在企业而不在政府,毕竟你是企业家而非官员。但是现在,程华欣越来越觉得,政商关系是这片土地上企业家们首先要搞好的关系,是企业一切关系的总和。可这个恰恰也是她的弱项,她真是不会跟政府打交道,场面上那些话,她一句也不会,那种事儿就更做不来。她急着要从周培扬身上学的,正是这个。
但是她还不知道,周培扬到底肯不肯教她。周培扬表面和气,骨子里却有股坚硬的冷傲,别人的拒绝写在脸上,他呢,用温和的笑和避而不谈的方式来拒绝你。但是程华欣有信心,不是说她对周培扬有了多少把握,而是她不能丢掉这信心。
我必须咬住他。程华欣重重地跟自己说。
程华欣由周培扬再想到杨默,感觉他们完全是两种人。一个看似妥协,事事让步,用卑微或谦恭低调行事,最终却保持了大洋的独立,或者如父亲所说,让大洋具有了品格。一个貌似仙风道骨,清高得很,脱俗得很,最终却让自己的企业成了别人的洗脚盆,成了他人的下水道。不知是时代的不幸还是他们的不幸,反正程华欣对杨默不再有好感。杨默这人,怎么说呢,程华欣对他的评价是虎头蛇尾。此人初接触起来,感觉非常不错,特别的舒服。温文尔雅,根本看不出是商人,反倒觉得像大学教授,要谈吐有谈吐,要学识有学识,而且对女人极有绅士风度。第一次跟杨默见面,是父亲带她去的。父亲说有个商业圈的朋友要她认识一下,不带目的,就是随便喝喝茶聊聊天,于是她去了,也只喝了一次茶。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回来的路上她不停地跟父亲强调,他真不像经商的,跟她在大学里仰慕的教授像极了。父亲笑而不语。可是再接触下来,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华晨跟万盛是有过一些生意的,华晨曾经通过万盛购买过一批矿山设备,当时程华欣还纳闷儿,这种事怎么能找到万盛这边?后来才明白,这种事只能找万盛,有人指定呢,别家不敢做也不能做,华晨也不能从别家手里购买。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大家必须心照不宣地遵从,否则你很难在业界立足。还有一次是华晨有块旧地要处置,同时又看中一块新地,同样找了万盛。那次父亲有意让她去找杨默,跟杨默前后谈了三次,虽然没敲定,但通过谈判,让她更清晰地感受了杨默。
他比周培扬狠。做事非常隐蔽,处处留着心眼儿,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人交心,一点温暖都感受不到,领教的全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以及官员的霸气。凡事不容别人讨价还价,正常的还价也不行,他说什么价就什么价,你只有接受的份。而且压价非常厉害,温文尔雅的背后是不见血的刀子。
好的一点就是,他没对她下手,没表现出那种欲望。说白了就是没带她去开房,没向她提非分要求。之前程华欣可是有这方面心理准备的,因为她知道的几个企业家或者她们的助理,没少受过这方面的侵犯,这同样也是一个暗规则。
程华欣属于那种凡事听从于感觉的女人,感觉好,乐意跟对方多接触,感觉不好立马拜拜。她跟杨默就终止在那里,父亲再让她去,她便摇头,说跟那人不对眼,没感觉。父亲教训她,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哪能全靠感觉?可她不听。她犯不上为这样一个男人低三下四。
当然这是以前,现在角色不同,对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不同。那种靠感觉来决断别人的日子,再也过不了。
程华欣回过目光来,再次看着杨炼。人生真是如戏,一个曾经否定了杨默的人,现在又反过来跟他女儿合作,而且感觉出奇的好。
你说怪还是不怪?
接手华晨后,程华欣急着找一名助理,华晨要调整的东西太多,要进军的新领域也很多,虽然她没向任何方面透露华晨下一步的动作,但一张蓝图已绘在心中。程华欣相信,父亲因为这张蓝图,一定会为她骄傲,会以她为荣。但是父亲的手下太守旧,太墨守成规,华欣不但用起来不顺手,这些人也不能领会她的意图。当老板,最大的苦恼就是下属不能准确领会你的意思,不能一点就透,不能跟你合起节拍来。偏在这时,杨炼找上门来,跟她咨询一件事。她父亲的死。程华欣很惊讶,杨炼怎么会找到她这儿呢,怎么会跟她问询父亲的死?
那是一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程华欣记得很清楚,她因准备公司下一步发展规划书,一整天没出门。快到下午四点的时候,秘书进来告诉她,说有个叫杨炼的女孩子找她,问她要不要见。程华欣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杨炼是谁,问秘书,不是来应聘的吧,让人事部接见一下。秘书很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跟她说,杨炼执意要见您,她说她不是来应聘的,有重要事情跟您咨询。
杨炼?程华欣这时才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见秘书一脸正经,她又说:“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
“杨炼。”秘书又道一遍。
“你怎么不早说,快让她进来。”程华欣快速整理案头文件,起身,杨炼已经进来了。那天杨炼打扮得非常精干,穿一件圆领T恤,黄色的,素洁典雅,下身是白色长裤,剪裁得非常合体,使她的双腿更显修长,而且看上去充满张力。程华欣喜欢精干的女人,她从杨炼眼睛还有脸上看到了这种精干。
“请坐。”她冲杨炼说,示意秘书拿饮料。杨炼谢绝,说不渴。问她能不能腾出点时间,想跟她去外面谈。
“谈什么?”程华欣问得也很直接。
“成睿。”杨炼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明显带着仇恨。程华欣哦了一声,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了杨炼。
那晚她们在铜水新区一家叫上岛的咖啡厅坐了几乎半夜,一开始程华欣有些犹豫,有些事她是知道内幕的,商界真正的秘密不多,很多其实不是秘密,但被人们故弄玄虚,就成了秘密。比如杨默和万盛,在她来说,一切都清清楚楚,根本掩盖不了。可还是被人掩盖了。
但是程华欣不能说。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说出口的,因为秘密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大群。那晚程华欣跟杨炼谈了不少,切中要害的却一句没谈,谈不得。一来她对杨炼得有个信任过程,二来,她也得掂量,这些事到底能不能从她嘴里说出。直到后来一天,杨炼再次找到她,跟她谈起了周培扬,谈起了大洋还有木子棉,程华欣才觉得杨炼走远了,必须拉她回来。于是……
两人接触的过程中,程华欣突然生出个想法,想让杨炼到华晨来,她喜欢这个女孩,感觉她们之间有一种气场,能把两人联系起来。还有一个原因,程华欣一直想找一个有在英国学习工作经历的女子做助理,会英语,懂外贸,善于跟英国人打交道。华晨每年都有跟英国的合作项目,杨炼正好具备这条件。
可以说,是程华欣最终解开了杨炼心头之谜,也让杨炼从迷离一片的混乱现实中厘清事件头绪,最终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万盛跟成睿成然到底什么关系。也是她,让杨炼最终消除了对周培扬还有木子棉的误会以及仇恨。
说来真是荒唐,一听杨炼对周培扬和大洋心怀仇恨,程华欣居然急了,急赤白脸地跟杨炼争辩,告诉她周培扬不是她想的那样,大洋更不是别人口中的大洋。凭着自己出色的口才还有陡然而生的勇气,愣是重新塑造出一个新的周培扬,生生地把杨炼给说服。
为什么要替他辩护呢?此时此刻,程华欣默默端详着周培扬,心里竟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一双眼睛莫名地湿润。
“华欣,想什么呢,怎么半天不见你说话?”程华欣还沉溺于乱想中,佟国华的话到了耳边。赶忙收起心思,笑声应道:“想我爸了,如果他老人家能陪首长来,那该多好。”
佟国华居然没听出是句假话,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该让他休息的时候了,华欣你要有魄力,有胆略,华晨迟早要交到你手上,要我说,早交好,早交你可以早上手嘛,是不是啊培扬?”
周培扬一直跟在老首长身后,老首长跟别人说话,他就默默地听,偶尔首长问话过来,他会巧妙灵活地接住,将此行气氛调节到最佳状态。
此行对他来说是有些突然,但到现在,他也算收获不小。
周培扬开始还以为,老领导是因为思想有包袱或者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下来散心。第二天才明白,老领导没那么想,这次下来,是专门为银州发展做调研。至于轻车简从,一是怕影响地方工作,二来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按老领导的话说,这样才能看到真相。
周培扬笑了,原来老领导下来是要看真相。甭小看真相二字,真相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可我们往往看不到真相。我们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包装后的假象,另一种骗局。
周培扬清楚,还有一层意思老领导没说透,不方便说透,老领导所以低调出行,是怕谣言。最近关于他能不能复出,复出后究竟到哪个位子,已经传得太沸沸扬扬。周培扬想,既然老领导都急着调研下面,看来复出不再是传闻。
“首长说得对,华欣如此能干,早该压担子。”又道,“程老前辈急流勇退,给我们做了榜样。”
没想这句话让华欣给逮住了,华欣往前跨了一步,故意贴他身边说:“做什么榜样,你才多大,难道也想甩手不干?”
华欣这话明显带着亲昵的味道,周培扬一怔,脸无端地红起来。他的窘态让另一边跟着的杨炼看到,一直兴致很高的杨炼脸无端一暗,眉宇间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佯装看风景,将头扭往另一边。
周培扬并没发现杨炼这些诡异的反应,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美女老总程华欣这边。
这一路,周培扬尽可能避免跟程华欣说话,目光更是不敢跟她对视。不是说他对华欣有意见,没,是他对老首长这样的安排心存疑问。老首长到银州视察调研,本来很正常,银州一直是老首长的一个梦,也是他未了的心愿。这点周培扬似乎比别人更能理解,毕竟过去的日子里,他跟老首长这方面的交流比别人多,老首长不止一次流露出心愿,想让他参与到银州的开发与建设中来,只因他对矿业望而生畏,存有诸多疑虑和担心,没敢表态。但这次老首长下来,哪个也不叫,偏要把他们两家叫一块,这就很有些意思了。周培扬心里忐忑的是这个。
莫非老首长这次要来硬的,硬逼他做出某种选择?
这一路,周培扬的心思几乎都在矿业上。发展矿业,开发银州,是老首长多年的心愿。还在副省长位子上时,佟国华就提出大银州思路。银州是海东较为偏僻的市,这里矿产资源丰富,绿化面积大,就因地理位置不占优势,在全省经济这盘大棋中,银州始终占不了优势。这些年包括铜水在内的地级市都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不管是政策层面还是经济层面,都享有了该享有的,城市功能还有地方交通及综合实力,都得到极大提升。独独银州被遗忘。老首长执意要开发银州,并不是想在矿产资源上做啥文章,更无掠夺性开采的恶意。对银州,老首长是有远见的,目前整个海东经济都以房地产为依托为支撑,虽然此类现象在国内已很普遍,几乎各地都是,但老首长担心迟早有一天,这种怪诞的经济模式会崩盘,看似火爆的经济会一蹶不振。开发银州,一是将银州作为整个海东二次崛起的支撑点,二来迅速打响银州这张名片,给已经降温的海东经济注入新活力。更重要的一点,借助矿产资源的开发,将银州的基础设施、城市建设还有公路交通一并提升上去。
至于矿产怎么开发,老首长是有自己主见的,他早就提出过“三不方针”。一是不搞一窝蜂,绝不容许掏空资源那一套。二是开发企业必须在政府的指导下从事作业,严格遵循边开发边保护的原则,不能为了眼前利益毁了环境,断了子孙后代的生存之路。三是开发企业必须就地招商,不容许外来企业进入。前两条大家都能理解,后面一条,就遭到攻击。有人说佟国华是一心想给华晨找财路,搞独家经营,更有甚者,甚至散布佟氏家族跟华晨有染,佟国华明显是以权谋私等谣言。佟国华对此却不解释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主张不放弃。这是一个很难令人琢磨的老人,但又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老人。周培扬知道,佟国华对本地企业是有感情的,海东这几年加快经济建设步伐,各市县都在招商引资,都在搞联资联营,省里更是如此。为此佟国华意见不少。他固执地认为,做大做强自己的企业才是正道。他曾在一次高规格会上质问,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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