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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炬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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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面。”碧薇认为这句话相当有哲理也相当有用处,于是牢牢记住了。

    两年来,对于曾经的生活,碧薇已经不留恋了,除了陈朗,除了那个玫瑰色的梦,碧薇已经完全接受了,接受下来,已经没什么痛苦了,或者痛苦被她隐忍的性格所克服了。

    老木匠一家人待她很好。于是她也句想着办法尽自己的能力报答人家。她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尽力帮助他们一家人,帮他们缝衣服,帮他们整理房间。另外,碧薇是南方人,她知道许多南方的饮食习惯,知道许多南方的食物,但她不会做,不过好在邻居那对下放夫妇也是南方人,他们教她,她当然比北大荒农村的村姑门学的快。她不久就学会了制作腊肉、干肠,阉咸鸭蛋,包粽子等一系列食物的作法。如果有材料,她甚至能做出一顿相当丰盛的宴席。老木匠就常常帮助碧薇从大城市带回点棕叶糯米。经常是八月节五月节的捎回村子里来。在那样贫困的农村,吃饭是生活中的大事,不会饿死,人们想的是怎样才能吃的好些。于是,碧薇操持下的老木匠一家,过的比其余的人家有滋味多了。

    老木匠的女儿不久出嫁了。老木匠的老婆,一年后,也死了。后来,土坯房里就剩下了老木匠和他儿子。老木匠身体不好,干活少多了,但仍长年在外,他心疼儿子,不让小木匠随他出去,但又要教手艺,所以,小木匠一年也有半年在外。其余半年就在土坯房中,锅前灶后地围着碧薇转,帮她种地喂猪,帮她割草烧火。碧薇把他当成一个无知而朴直的哥哥。但小木匠瞧碧薇的眼神,早含了一分痴情。碧薇很漂亮,自然大方的美与生俱来,纵使衣衫褴褛,花容依旧。下放来的干部中有人开碧薇的玩笑,说古典美人有几种,一种是温庭筠笔下的“严妆美人”一种是韦庄笔下的“淡妆美人”还有一种是李后主写的美人,是为“麻衣粗服,不掩国色”而碧薇就是这样的美人。加之碧薇又制家有方,里外是一把好手,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动心的不少,但谁又敢提呢?!碧薇是仙女一般的人啊,下降到这贫困的凡间,哪个尘世的小伙子敢去向她求爱?!

    碧薇是下放的干部中唯一的单身,两年过去了,她年纪也实在不小了,然而一是因为她心里惦记着远方的陈朗,另一个是乡间的小伙子们的胆怯,这到岁数该放在日程上的婚姻之事也便一拖再拖了。好在谁也没谈提,谁也没深想。

    那年冬天,老木匠病了,身子坏的厉害,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碧薇和小木匠在老木匠的床前。老木匠病了半个月,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

    一天下午,老木匠把两人叫到床前,对碧薇和小木匠说:“儿啊!俺一辈子没能耐,家里穷的叮当响,好歹和你娘一起把你和你妹拉扯大了。你妹现在也算有个归宿,可你俺没能耐,没给你娶上屋里人,对不起你啊。按这样,也没脸去见你那早走的娘呀!”

    小木匠扑通就跪在地上了,涕泪交流,呜呜地哭着说:“爹呀!你老可别操这心啊,养好病了再给俺娶媳妇不迟。”

    老木匠用干枯的手拉着小木匠,老泪也流下来了,他说:“俺自己的身子俺自己知道,俺是长不了的了。可怜你没个屋里人,以后孤独终老这可怎么个好?!咱们李家也绝了后,绝了后啊!让俺怎么去见先人?怎么去见你娘?怎么对你的起”

    父子俩就一个躺着一个跪着的痛哭开了。碧薇站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停了半晌,老木匠转眼向着碧薇,索索地伸手拉她。碧薇赶忙来到床边。老木匠停停顿顿地说:“闺女呀,俺知道俺儿的心呐,他看上了你。可他不敢说呦,你是仙女儿,他是个啥呢?!俺家又穷的叮当响!可不敢委屈了你。可俺这身子不争气,眼看着人死灯灭,俺儿这大事没个着落,俺心不静,眼也闭不上呀闺女呀,你们下放来的人都是城里人,可容老汉说句实成话,也该把这儿当个家拉。也安心在这疙瘩过活吧!你一个姑娘家,日子也过的紧巴,你委屈点,和俺这苦命的儿搭伙过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过的舒坦些闺女啊,你说呢?俺儿虽然没大出息,没念过啥书,看不会亏待你,不会慢待你,两个人的小日月,往后也能一天天过起来闺女啊,俺老汉一辈子就这么点事没了闺女啊,俺的闺女啊你来俺家也两年有余,你心眼好俺和他妈都知道俺俺们感激你哩”小木匠听这话不象,早开始拦他爹了,可奈何拦不住,老人家是一定要说的,小木匠看着他一点点虚弱下去的声音,那泪不断的流,还怎么忍心拦他的话。“闺女你和俺儿搭伙过日子,俺老汉跪下”说着就有意思要起身。

    碧薇那里见过这个?!这么凄惨无奈的生命呼唤?她不由的也扑通,跪下了。

    后来,小木匠把她拉到西屋,带着泪,一口一个妹子的求她应了老木匠的心事,让他闭了眼咽了气。让他走的安稳些。小木匠说自己没出息,没娶上媳妇却让老爹走前还担着心,他求碧薇成全了他,权当作戏给老木匠看,人闭了眼,他还是她哥,他们还照旧各过各的。碧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队里吹吹打打给这两个不相配的人成了婚,老木匠这才闭了眼,入土为安,小木匠哭了个天昏地暗,三十来岁的男子汉,掉下泪来是格外的悲怆。

    小木匠是老实人,老木匠入土后,依然是他住东屋,碧薇住西屋,二人各过各的。村里人心善,都心知肚明这挡子事,谁也没点破。邻居的那对下放夫妻虽有感碧薇做事欠考虑,但有碍于老木匠临终遗愿,也不好有所非议。这场名义上的婚姻,因着老木匠的遗命而起,也因着老木匠的归去有名无实的消亡了。日子碧薇旧过,除了家里又少了一个人,没什么变化。小木匠常出去干活了,但八月节时,他却想着给碧薇带回了棕叶糯米,就象老木匠在世时一个样

    转眼又一个夏天,可不比往年,回城的消息象柳絮飘飞一样漫天遍野地传开了,各家各户住着的下放干部们脸上心里都带着欢喜。回城,这是他们当初来时做梦都不敢想的是呐!这是真的吗?什么时候回城?政策已经下来了吗?回城后还能不能走回从前的岗位?那么多问题回旋在他们的心里,都画着巨大的问号。随着回城政策一点点落实,这些问号一个个变成了美丽的惊叹号。这群身历历史身历坎坷的人惊喜的面对仿若从天而降的好运。

    碧薇在夏天田间不太忙的时候,回了省城哈尔滨一趟。当时已有少数下放干部开始回城了。那是个美丽的夏天。碧薇那位经年未曾联系的爱人,突然在她心里又活起来了,她又象从前那样爱瞧地图了,她知道,这次旧日的生活就快回来了。这是真的快回来了!碧薇有强烈的愿望要找到陈朗,要见到他,至少要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她坐在回哈尔滨的火车上时,心里就这样憧憬起来。她唯一的顾虑就是怕找不到他,担心他也遇到生活的风浪,抑或依然在风浪中挣扎?不过碧薇不太害怕这些了,经历过历练,她相信自己一个女子都能挺过来,陈朗那样一个男儿,是也会挺过来的。即使他依然身在囹圄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她能找到他,那么一切困苦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就都会烟消云散。碧薇的眼前异常清晰的浮现出陈朗英俊的笑容,仿佛他们只分开了几天,仿佛一切苦难与离愁都不过是一场梦。

    展转到哈尔滨,碧薇开始打听陈朗的下落,她没有先去询问下放干部落实政策的具体事宜,而是先查找那个在她的世界中消失了三年的男子。何其困难啊!陈朗早不在申报工作了,这是许多年前那些退回的查无此人的信告诉碧薇的,那么他在哪?还在上海吗?茫茫人海,生活飘荡,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碧薇终于找到了。也许这就是生活对她良苦用心的报答?她在哈尔滨住了十余天,托关系求人,终于查到了前申报记者陈朗的地址了。他已经不再是记者,而是做了一名编辑,当然不在申报,而是被调到上海一家著名的月刊做副主编。这是多么好的事业啊!碧薇从内心为她的爱人高兴。是的,她所要做的就是播通那个电话,找到他!

    碧薇没有马上播那个电话号码,而是等了一整晚,仿佛面前的礼物太贵重,要小心地揭开他的面纱一样。碧薇仔细地体会着相逢前的惊喜和幸福的期待

    第二天,她终于颤抖着播了那个电话。心咚咚的跳

    “陈朗不在,刚回家了,你找他什么事?”

    碧薇的心悬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她这么多年都等待过,那里急在片刻?!她接着问:“他什么时候上班,我是呵,他什么时候在呢?”

    “他呀,不一定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这两天他可能都不会来吧。你找他什么事,你是谁?”

    沈碧薇,你是陈朗什么人?你找陈朗什么事?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她只觉得天悬地转

    “喂喂?怎么不说话?先留下名字也行”

    是的,苦难没结束一切可怕的后果她在这两年多都曾想过,也许她永远无法回城,也许陈朗也遭到打击,也许他们会永远联系不上,然而,然而她惟独没有想过,有一天陈朗会忘记她,背叛她,会把她排除他的生活,并且也让她永远无法走入她当年梦想过的世界!天!为什么这样的痛苦又要加在碧薇那已被风霜摧残了很久的双肩上呢?!

    电话那端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

    碧薇回到了齐镇一部的那个小村中,她不记得自己如何回来的。她只知道病了一场,守在病榻旁的,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小木匠。

    碧薇又一次觉到了思维的紊乱,如同当年她一下子来到这不知名的小村子。她回忆起在上海的初初相识,回忆起相恋相惜的无数岁月,回忆起临行前他的别情,回忆起在北大荒的这个世界角落,在无比困苦中她心中唯一温暖的一抹玫瑰色的温情,回忆起多少无眠的夜晚,回忆起在哈尔滨寻找他时的渴慕与激动,最终,每一段美好的回忆都被一个声音打碎:“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是的,他背叛了她,也许都称不上背叛,但他确实抛弃了她,不,也说不上抛弃,只是离开了她,而恰恰她却不能没有他。碧薇有的是坚贞与隐忍,是绵长的等待与无尽的痛苦。她这才明白,那个陈朗,那些美丽的往事,终究散若云烟,她的那段生活是一场美梦,是一场逝去的美梦。

    眼前,是土坯的房子,是简陋的家,是空落的院子,是可怜巴巴的自留地,是脏兮兮的猪和成群的鸡,是粗布衣服,是大灶上清淡的饭菜,是墙上代表旧梦与新愁的地图,是阔大而遥远的天地,是一群亲切而无知的村人,是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岁月。想想,她只剩下这么多——再有,一颗破碎了的心。

    那几天,碧薇就这样在病塌上胡思乱想,日夜早乱了,有时她会半夜里坐起来哭,哭到天明,哭昏过去,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生活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呢?!

    多亏了木匠的照顾,她才一点点好了起来。能起床了,能下地了,能走路说话做家务了。这是她想起了返城。木匠对她说,她想返城,他马上就去大队打个报告,解除他们名义上的婚姻关系,木匠低了半晌头,说:“其实咱俩有啥呢?俺不说,屯子里人也都知道啊!俺要谢谢你,为了俺爹,你吃苦了。”木匠不会辞令,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朴质直白,可碧薇感受到了,碧薇了解木匠对她的心,她病着时木匠对她的照顾她心里也有数。

    回城好吗?回城是回哪呢?她听说,她是可以回上海的。上海,那个她盼望了多年的地方,她现在还想回去吗?不!回城能找回什么呢?只有痛苦,而在这里,因为距离上的遥远——似乎远到过去的岁月都有些不真实,除了地图上的一个标记,其他的都象云烟象迷梦——因为这遥远,好象还能减轻一点点的痛苦。成都,是她唯一向往的地方,是她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家园,可她回不去,她只能回上海,这已经是组织上给她的福分了!碧薇已然不再年轻,上海对于她——如果失去了陈朗——又有什么意思呢?“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也许,这个她身边木讷的木匠才是她在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傍吧碧薇没力气回家了,她回不去了。

    邻居那对下放夫妇得知碧薇要真的留在农村十分不解,但他们只是劝她仔细考虑,毕竟这非同儿戏。但碧薇摇摇头,留下就留下。邻居夫妇二人经历过生活的磨练,他们没有多劝碧薇什么,只是走的时候,把所有的书籍都留给了碧薇,这足以让她感激不尽。

    又是一转眼,下放干部都走完了,村落又是平常的样子,只留下了碧薇。第二年,宁馨就出世了,同时,碧薇也彻底后悔了,不该留下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冲动。但是,千万个不该已经发生了,如同那些她本不该经历的苦难一样。所有的后悔她都默默承担了。这么多年过来,她早已变成了一个隐忍的女人,她不会再象年少时喜怒皆形与色,她知道事实不可更改,时光无法倒转,她知道这是她注定的命运,她知道要做的只有承受下一切,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她不能一个人走回城市,她还有那个木匠丈夫。在她困苦的岁月中,这位老实憨厚的人帮助过她,支持过她,而现在,她没有理由因为自己当时的冲动和现在的后悔而给这个老实人的生活带来重大的打击。她不能这样做。

    但她和木匠始终疏离着,木匠总是怯怯的,有点害怕她的样子,她对他也亲热不起来。她惟有对她那女孩儿有几分喜爱。她给她起名宁馨,宁馨,这名字是为了纪念她早年的岁月和早年的生活。但村里人没有一个了解,她也不求旁人了解。另一件她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如同刚下放来的时候那样,长久地凝视那张挂在墙上的、已经泛黄了的地图。地图一直挂在那里,有时候她一看就是小半天。过去的岁月象拉洋片一样,从她眼前闪过。而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如同一个冷静而老到的观众在看电影;那心灵最深处的情感涌动,她默默的忍受着。

    木匠不常在家,一年年过去,在家的时日越来越少。木匠知道她心里没他,木匠不生气,但为她难过。木匠能够做的就是每年过春节回来时用辛苦挣的钱给她们娘儿俩扯几尺布,八月节和五月节回家是带着月饼或棕叶。不知从哪年起,木匠依旧搬回了东屋住,她们娘俩住西屋。东屋就长久地空着。

    村里人怜惜她,可不知怎么怜惜她才好。村里孩子却一个没有叫他李婶的,只叫她宁馨娘,大人也这么叫。年头长了,木匠好象和她们娘儿俩少了重关联,仿佛那土坯房里的人就是她娘俩。母亲年年的老了,女儿出落的花朵一样,老一辈的人能看出宁馨的眉眼见带着碧薇早年的神情。可碧薇这名字却是被人淡忘了的,没有人再叫起了。宁馨娘知道,这名字和她早年的岁月一样,飞散了,再也寻不回来了。只有偶尔在静静的深夜,她才会想起来,但也仅仅是那么一想,随后就又把记忆封住。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坚韧的女人了。

    宁馨一年年长大,是她最欣慰的事。这个美丽的小东西,多么幼稚、多么纯洁,多么无知呵!

    土坯屋新盖过几次,但屋里的生活却没有变,静如止水,日复一日。生活啊

    “妈!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宁馨瞧着地图,眼泪淌的象流水,停不下来。

    “宁馨儿啊,我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凭空地增加你的忧伤,让我再多回忆一次我的忧伤。我爱你,现在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那么小就知道这么多悲惨的事情?”宁馨娘幽幽地说,揽着宁馨纤消的肩。

    “妈!妈你过的好苦啊!”“我只是遗憾我今生再也无法回去了。我不希望回上海,我只想回成都,那个家,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的母亲和我无忧无虑的韶华。你外婆死了,她命也很苦,年轻轻就守寡,好在我算是长大成人了,可惜却没在她身边伺候她几年。最终,她还是孤单单一人在街道上做活计,晚景凄凉。她也很苦啊她去了三天我才知道,这么远,我没有条件回去,只能在异乡凭吊我的母亲了孩子,生与死是两种状态,但也许离的并不遥远,尤其是对心灵来讲。你外婆走了,正如我早年的岁月一样。人死如灯灭,却让我不得不回忆起我那沉入黑暗的青年岁月。人的感情是多么奇怪啊,感情的闸门一但打开,不吐不快,并且,也是时候给你讲讲了。”

    “妈妈”

    在夜里,母女俩紧紧地依偎在炕上,被一段已经逝去的传奇般的悲凉无奈的岁月震撼着。

    打那之后,宁馨也常常望着地图发楞,她更了解母亲了,宁馨娘和碧薇是两个人,她却已经能从母亲身上看见早年的痕迹。

    那年冬天,木匠回来了,不单带回了几块花布,还带回小小一笔钱,说是时下条件好了,辛苦挣来的钱也多些了,拿回来给她们娘俩日用。木匠依然重复着年年的旧话,说他没能耐,没让娘儿俩过上好日子

    后来,宁馨娘就用那点钱,给宁馨交了学费,让她去镇上读高中了。宁馨已经比高中的学生大了几岁,又扔了好几年的功课,学起来吃力的很,除了语文——她夜夜的读书让她学语文轻车熟路——其余的科目对她都是很难的。但是,宁馨儿心里有一个念头,她要考上大学,要回城,要带着母亲回城,回成都,回上海

    宁馨上高中的三年,宁馨娘独自一个人在小土坯房中生活,木匠是不常回来的,女儿在县里读书也不常回来,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衰老,虽然不到50岁,但她身心俱疲,唯一的生活信念就是宁馨,让她读书,有朝一日她能回到城市:如果她希望这样的话,否则,只要她能过幸福的生活,在哪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常常望那幅地图。地图已经很老很旧了,省会城市的名字因为是用红颜料印的,已经被阳光晒掉了,其他的字迹也难以辨认了,但宁馨娘不用文字的提示也看得到那些城市,如同看见她早年的生活。

    但是,宁馨终究没能考上大学,她数理化基础太差了,高考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的语文差不多得了满分,而其余的科目分数实在太少,她名落孙山。

    木匠和宁馨娘一起安慰女儿,那个秋天是木匠多年来唯一一次在八月节前回来。宁馨看着木匠苍老的面庞看着母亲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以及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怜爱,她伤心的心都要碎了。自从三年前母亲给她讲起早年的经历,她和母亲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在内心深处的默契,她不忍让饱受凄怆的母亲失望,她恨自己的无能。

    那年九月份,宁馨又回县里了,去县里小学校当了老师,这也因为她语文成绩突出的原因。她走了,她要带她母亲去县里,宁馨娘没去,她说县里对她更陌生,她这辈子真是不想再往陌生的城市里去了。她宁可在这小村子里,这里虽然贫困,虽然留有她的泪她的痛苦,但毕竟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几年。怎么说,那土坯小屋也是她的家呵!

    宁馨没强求母亲,她自己回县城了。第二年开春,就嫁给县里土地局的一个小干事。宁馨娘是直到他们快结婚才知道的消息,木匠也是才知道。他们去县里看女儿。木匠看着闺女的年轻的丈夫——那个姓燕的男人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魁梧,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有平凡的笑脸,家住县城,也是高中毕业,因着父母的关系,却有一分不错的工作和不低的收入——木匠心里乐,脸上也乐。木匠打心眼里觉得女儿有出息,像她娘。而宁馨娘只是冷冷地和女婿打招呼,这个年轻人有一阵子也惊诧于宁馨这个村妇母亲,怎么这么得体,这么优雅,一点不比县里的领导们的夫人差劲,可宁馨什么也没对他讲过,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眼前这位女人有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和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呢?这个新郎只是很高兴宁馨的娘能识礼仪,觉得满意。

    出嫁前一晚,宁馨和她母亲住在她的小宿舍里,她俩都睡不着。最终,宁馨娘问她:“你决定嫁给他,你爱他吗?”宁馨就沉默地低了头:“妈,爱不爱又怎样呢?我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我爱他。”宁馨娘流眼泪了,为了女儿不幸的婚姻,但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宁馨对那个男人没有爱,但她觉得女儿的话也对。爱与不爱又怎样,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宁馨娘宽慰自己,女儿比我强,比我嫁的好,可转身,又是泪流了下来。宁馨拿出一张新的中国地图给她母亲,宁馨娘摇了摇头:“不用了,我都记住了,不用新的。”于是,第二天,那张地图就挂在了宁馨的新房。

    后来宁馨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跑回村子里请她母亲给这孩子取名,母亲笑着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你自己取吧。”但那天,宁馨娘却把一个旧箱子拎了出来,递给宁馨,让她拿回去。宁馨没说什么,她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她做姑娘时和母亲在夜晚一本一本读过的书。宁馨就默默地把书拎回县城,她知道母亲的心愿还没了。她的这个女儿长大了,她是会让她看这些书的。后来,宁馨给女孩子取名燕南。婆婆公公有几次都想把孙女的名字改了,可宁馨坚决不同意。只有在取名的时候,她喜欢上了夫家这个姓:燕南飞,雁南飞

    宁馨很早就教小女孩子读书识字了,小燕南很小就开始读箱子里的书,她不单对书中的故事着迷,对那个旧箱子也着迷,宁馨告诉她,那是她外婆留给她的,小燕南心中隐隐的升起了一种历史的苍凉感,她才十多岁,还体会不出更多的感情。小燕南常去村里外婆家,外婆是个和善并且依旧美丽的老妇人,会给她讲故事,教她念儿歌。有一天,外婆教她念了一个儿歌:“一九二九,怀中抄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宽”小燕南回家问妈妈:“五九六九不是很冷吗?怎么会看见柳树?七九时还穿棉衣呢,怎么路上行人会把衣宽呢?是不是外婆说错了?”宁馨半晌没吱声,只默默的把眼光调向那张一直挂在她屋里的地图上,看着南方,看着一个她看不太清的旧梦。她知道,她母亲的青春年华在那,而这青春年华早已消逝,留给她母亲的是一个梦,这个梦难以忘怀,所以她母亲会在二十年前把这歌谣于无意间教给她,又在二十年后把这歌谣于无意教间给她女儿。宁馨最终只是对小燕南说:“那是成都的歌谣啊!”引得小燕南也扒在墙上看那地图,如二十年前的宁馨

    宁馨保持着母亲的传统,她也学会了包粽子,每年端午节的时候,会做给小燕南吃,小燕南尽管不太了解这食物的渊源,但很爱吃,月饼是有的是的,小燕南不知道从前宁馨吃木匠从哈尔滨带回来的月饼时的自豪与幸福。她没见过用麻袋装的运到生产队的月饼。

    小燕南很聪明,又从小读过很多书,她是考上大学了的,多年来,是县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她感激外婆与母亲对她的培养。隐隐的她也觉得,家里的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不一样的。她考的大学是宁馨为她添报的,四川大学,中文系。当时小燕南的父亲极力反对,做什么让女儿去那么远读书?四川?四川有什么好?不如读哈工大!然而宁馨丝毫不理会丈夫的非议,她问小燕南肯不肯听母亲的话,小燕南毫不犹豫的点头了,因为这不仅是母亲希望她读,外婆也希望。小燕南最崇拜家里的两个女人就是母亲和外婆。她喜欢外婆的优雅,喜欢母亲的超然。这两个美丽却不年轻的女人给她无知的心灵送上了无多慰藉。

    小燕南九月份起程去四川前,外婆曾把她接回村里住了几天。外婆好象异常高兴,给她讲青城山,讲都江堰,讲杜甫草堂,给她讲担担面,花生糖,讲醪糟和粽子,给她讲成都的天,讲九月的雨,讲满城的黄则树和满院的夹竹桃。宁馨娘讲的时候,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一种乡愁,一种叶落归根样的乡愁,她甚至讲到了四川大学旁边的望江楼公园中的茶亭,讲到当年沿街叫卖的叮叮糖回忆有时候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呵!小燕南吃惊外婆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见识过外婆和妈妈的博学,外婆也曾经给她将东北地方史,却不懂为何外婆了解那么许多四川的故事,四川多远啊!在地图上看,离黑龙江都隔着山又隔着水。

    临走前,小燕南问宁馨,为什么外婆和她知道那么多南方的故事?宁馨微笑地讲:“是外婆的故事,也是妈妈的故事。”却再没多说什么。在小燕南眼里,虽然她与妈妈和外婆朝夕相处,但这两个女人是神秘的。她渴望有朝一日能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宁馨娘终于没能等到小燕南毕业,在她大四的时候,她走了,宁馨哭的天愁地惨,她把小燕南从南方的校园中叫回家来,第一次给女儿讲起了碧薇的故事,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一如几十年前她母亲对她讲生活的经历一样。

    小燕南了解了外婆的一生,她才知道,她上大学前外婆给她讲起的是她曾经的生活,那是她唯一一次对她讲起,然后是永远的沉默。小燕南有些理解了乡愁和旧梦的意义,有些明白了生活带来的悲哀。

    她也了解到母亲并不爱父亲。是的,正如宁馨娘在宁馨结婚前夜就洞悉了她的所有的悲哀,然而,那又如何呢?小燕南甚至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比母亲的母亲更悲哀的:宁馨娘,她至少还有她作为沈碧薇时期的美丽回忆,至少有一个她爱上的并也爱过她的陈朗;而宁馨什么都没有,只有贫困的少年时代,凄怆的青年时代,和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对她来讲没有选择的余地。也许这两个女人的相同的幸福,就是她们还有自己的女儿,还有能血脉相传的一点点相同的感动吧。宁馨在那个夜里给小燕南讲述了两代人的故事,小燕南似乎长大了,成熟起来,就如同多少年前她母亲成熟起来一样。

    小燕南再看外公和父时,已有了另一种感情。他们不属于她们的世界,是生活强加给她们的,那本应属于她们的,生活却带走了。人没有力量和生活的巨浪搏斗,人最大的成功,无外乎在生活的巨浪中站稳、挺住、活下来。这两个女人做到了,尽管凄凉、贫寒、痛苦,但她们坚持下来了!

    大半个世纪,外婆从故园走出,被生活的巨浪抛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最终,小燕南又从那个角落挣扎出来,背负这两位女人的努力与希望,回到她祖辈生活过的家园,这是一个怎样的轮回?!这岁月中蕴藏着多少泪水多少悲哀?!小燕南只能揣测,但她永远无法真正体会。

    可是,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解这么多人生的故事,她感受到莫大的幸福,是的,莫大的幸福。

    木匠已经老了,他也再不去漂泊工作,他被宁馨接到县里的家中颐养天年。土坯房也就废弃了,过了几年,那房子也歪的不成样子了。宁馨接木匠父亲回县里时,在土坯房里只拿走了那张旧地图,拿回来放在老箱子里,和那些书放在一起。

    又过了两年,小燕南在成都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她就回到这个黑龙江边她长大的县城,要把父母和外公接回四川,她说:成都是比这个县城要好些的。宁馨笑了,依然是她那种超然的笑,她说不了,不去了,我的家在这儿呢。她想起多年前,她去村里土坯房接她母亲时,她母亲的话:“怎么说那也是家啊!”然而,小燕南的父亲却和小燕南去了成都,住了许多日子才回来,并且很满意那个城市。可是,他和小燕南,都不如宁馨对那个城市感情深,或者说,都没有宁馨那样深的哀怨,没有她那样执着的梦想,那个梦想是她母亲碧薇留给她的,是碧薇没做完的旧梦。

    小燕南知道,自己是要把家安在成都的了,她不知道生活还将带给她什么样的际遇,她也不知道她能走出什么样的岁月,但是她明白她的生活,是和母亲的、外婆的不同的。她也和她们年轻时一样渴望爱和幸福,她也会在生活中努力去争取、永不放弃,即使保持沉默,也要坚持下来。如果她将来有个女儿,她希望起名叫碧薇,希望这个女孩在少年时代也能看看那旧箱子里的书,看看那旧地图,看看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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