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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王随笔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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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从繁荣昌盛的城市回到古老、贫穷而安宁的乡村,从柏油马路、高楼大厦间回到俯伏于地的大地上,与自然的万事万物在一起,与饱经忧患却始终沉默寡言的农民在一起———我的想象也就从那土地上、从那土地的子民身上升腾起来。我的语言也诞生了,我的语言描述着痛苦岁月中那些痛苦的心灵、愤懑的心灵、孤傲的心灵,用充满光芒的词汇给他们以慰籍,用爱意涌流的词汇去平息他们的怒火,让和暖温柔的词汇陪伴他们左右。一包劣质香烟使我时常和神灵邂逅,写下幽暗的文字———我便从昏暗蒙昧中走向大千世界。我看见夏日里蚁群般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袒胸露背,从四面八方涌入十字路口的人民广场,他们将在那里消耗掉整个上半夜,他们散步、闲谈,咀嚼着仿佛要溢出生活之外的“幸福”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趿拉着拖鞋、穿着粗布短裤的三十岁的男人,在一包劣质香烟的浑浊烟雾里,每夜每夜伏案至凌晨,写着为他们所不齿的文字。

    归家

    一小块冰凌被热气融化,透过这一小块冰凌融化的玻璃,我看见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漫天的雪花从未知的高空落入茫茫大地,无声无息。父亲说:“孩子,走,我们回家!”父亲拉开紧闭的屋门,顿时一种洁白的宁静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地上的雪已淤积了半尺多厚,冲门的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俨然一位慈祥的圣诞老人,他枝条上的颗颗球果就是即将送给孩子们的圣诞礼物。父亲已把自行车推到门外。踩着唰唰响的积雪,在脖颈里那一丝丝冰凉的感觉中,裹紧衣裳,我和父亲离开了城市的北门。

    万木萧疏的秋天,空旷的院子里枯黄的草丛中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被秋风吹起又落下,高远的天空中几片冰块样的云彩似动非动。我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默不作声,仿佛在静听着秋天里各种各样的声响,他那微露疲惫之色的脸上凝结着深刻的思索。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光黯淡,丝丝秋风轻轻抚摩着我裸露的脖颈,又从父亲安静的面颊上掠过。父亲好像努了一下嘴唇,我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照例默不作声,但我确乎听见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睡在家乡的土地上了。”重重暮色浓浓地铺展开来“路消失,宁静开始。”我和父亲离开了城市的北门。

    千枝鸟飞绝。人们都在大雪覆盖着的屋宇下面沉睡着,自行车在阒无人迹的路上缓慢前行,我紧缩着身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倚靠着父亲宽厚的后背。雪下得更大更紧更急了。漫天的雪花像白色的蜂群在宇宙间旋舞。从遥远的地方看,我和父亲就好像是宇宙间最初或最后两个人,茫茫然地而又坚定地向着前方行进着、行进着———此时此刻,世界是世界初创时的样子,时令恰逢严冬,从那未名之处驶出一辆车子,车子上是一老一小两个人,浑身覆盖着冰雪,双颊鲜红,这就是我和我的父亲。我们刚刚离开一座城市的北门,现在正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在归家的路上。父亲侧过冻红的脸来,我看见他粗砺的眉毛、密长的眼睫和稀疏的胡髭上都挂满了雪花。“孩子,冷吗?”父亲低沉而大声地问我“不冷,爸爸给我挡着风雪呢!”“冷就把手放到我的裤腰里。”我照着父亲的话去做了,把手插进父亲暖和的裤腰里,紧紧地搂着父亲的后背。世界沉寂下来,只听得见落雪的唰唰声和风的飕飕声。我和父亲两个人就仿佛是一个人,缓慢而坚定地行进在归家的路上

    男孩井童年轶事

    某年某月某日,他出生在离公路十里、离铁路一百里、离大海一千里的一个名叫禾的村子里。他叫井。从六岁到十三岁,在这既短促又漫长的七年时间里,他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之外,就是倚着老屋后院那棵一搂多粗的大榆树默默守望———碧绿的庄稼地像一张宽大的地毯从他的脚边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地方,覆盖了十里以外的公路、百里以外的铁路,直达千里以外的大海之滨。他使劲地向远处望着,内心陷入茫茫之中。

    一个名叫贤的老者在黄昏时分扛着锄头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跳过他和庄稼地之间的那条多年无水的水沟,来到大榆树下,在井身旁停下。他映在夕照中的脸膛亲切而神秘。他蹲下身子,伸出粗砺的手指,在榆树下他的脚边土地上,用小砖块和榆树棍,摆弄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图形,或者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贤让井辨认那些图形,读那些文字,井都应付自如,对答如流。贤很惊奇,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一个暮春的清晨,贤从胡同拐角处走出来,在倚着大榆树默默守望的井身旁停下,伸出粗砺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然后对井说:“1+1等于几?”井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等于2。”贤又露出那欣喜的笑容,抚摩着井的头说:“好小子,有出息,比根那傻小子有出息!”

    根是井的玩伴,就住在胡同的最南头,长着一颗小小的头颅和一双小小的眼睛。根来叫井去拔草了,井拍拍腚上的土,问根:“上哪去?”根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井的耳根说:“今天我们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井说:“谁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根傻笑了一下:“是荣告诉我的。”

    荣是住在胡同中间的一个女孩,今年十四岁,身上长满了跳蚤,头发里尽是虱子。那天,井和根带着荣一块儿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拔草。但他们没有拔草。他们让荣脱光了衣裳躺在一处草窝里,各自用一枝草茎捅荣那小而红的阴户。

    (1992年—1993年初稿,2006年底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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