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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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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城的身体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疼痛,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钻进了他的骨髓,肆意爬行着,有的啃噬,有的轻挠,痛并痒痒着。

    这些家伙十分阴险,它们广泛地、均匀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当神秘的号令响起,便集体发作,如千军万马挥刀而上,势如破竹。满城难受得痛不能抚,痒不能挠,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地听凭它们横冲直撞。

    最为恐怖的是,等待的煎熬比痛楚本身更加凄惶。在发作的间隙,那些小东西在茫茫血管中销声匿迹,满城只能在想象中看着它们轻盈而矫捷地穿行在纤细的神经和细胞之中,搜寻栖身之地,伺机制造一场新的暴动。这样的窥视让满城坐立不安,他无法预知风暴来临的确切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变幻莫测,酝酿着一场无从避免的灾害。

    疼痛最初发作在一个寻常的中午,事先毫无征兆。不过那确实是倒霉的一天。满城早晨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了桃打来的电话。这是桃第二次打电话给他。第一次是因为房子,第二次还是因为房子。房子之外,还加上了儿子的工作。

    桃在电话里说,我在人事局门口。满城一听,被针戳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就往外跑。这娘们胆子够大的,居然直捣他的老巢。

    人事局仅有一道大门,无论是办公楼,还是住宅区,出入人事局都必须经过那道门。清川的大学进入了学期的尾声,课程停止,考试在陆陆续续地进行着。清川教授的科目已经杀青,她连日来呆在家里批改试卷,有时会到新房子查看工程进展,偶尔领着老太太上街买菜。

    清川出出进进的,如果遇见满城和桃纠缠不清,满城的麻烦就大了。还有领导和同事们,一旦发现满城有这样一个低劣的情人,他的颜面何在!

    桃果然站在门岗边,东张西望。她刻意打扮过了,穿着特大号的黑色薄纱连身裙,酥胸半露,头发卷得惊涛骇浪,还用口红忠实地勾勒出一张血盆大嘴。

    看到满城,她嫣然一笑,俏皮地眨眨左眼,扭着水桶腰迎上来。满城愤懑不已,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妈的,她以为自个儿是玛莉莲梦露呢!

    "我不为难你,咱们的房子就用按揭的办法吧。"桃开口就说。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满城压低嗓门呵斥。

    "首付至少三成,需要四万五千元,"桃不理会他的训斥,好整以暇地说下去,"我凑了两万多,加上你上回拿的一万,现在还差一万三千多,规定十五天以后必须交款。"

    "我又不是开印钞厂的,你让我到哪儿去凑?!"满城情不自禁地怒喝。一位相熟的同事经过,睨他们一眼,满城急忙打个招呼,展露笑颜。

    "我的年龄,只能够按揭十年,一个月就是一千一百多元,咱们得节衣缩食过日子了——哦对了,这份按揭担保书,你到单位盖个章。"满城脸上的阴鸷,桃故意不要看见,甜蜜蜜地笑着,直往他身上蹭。

    "我看看再说吧。"满城草草应着,一心想要速速脱身。

    "还有,这是儿子的自荐书,你送给你们局长瞧瞧,儿子学习成绩很优秀的,肯定不会丢你的脸,"桃得寸进尺,伸手挽住满城,嗲嗲地说,"往后啊,老子跟儿子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相互照应着,多好啊!"

    桃这一蹭、一挽,满城顿时有一种被剥去了衣履的狼狈。尽管周围并无行人经过,他却如芒在背,好像四面八方都是目光,惊奇的、尖锐的、嘲讽的、谴责的,齐头并进,纷纷锁定于他。满城就在此时感到了微微的不适,体内的器官开始乾坤大挪移,比如造反前的演练,果敢而又恶毒。

    满城不是那种壮硕的男人,尤其年过四十,体力明显不足,抵抗力下降,小病小灾不断,但都是头疼脑热的毛病,比较严重的,也不过是跟随了他二十来年的慢性胃炎和时断时续的失眠症。至于身体大面积的不对劲,他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因此浓重的惧怕油然而生。

    摆脱桃以后,满城上了趟洗手间,蹲了许久,在大便的同时思量着如何甩掉那个贪心的肥女人。当他回到办公室,惊讶地发现所有的人全到齐了,就连长年在外兜揽生意的小甲和习惯清晨买菜的小乙,都赫然在座。

    不单如此,局长大人也到了。随同局长而来的,是近几日公示出来的档案处副处长的候选人,一位年仅26岁的小伙子。这位仁兄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市人事局,先在局办公室做秘书,一年后提拔为副科长,再一年跃为科长。他的背景甚为了得,其岳父大人,是市里有名的房产大亨,身家过亿。据说他岳父的意思是,家产由独生女儿掌控,女婿则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一个从商,一个从政,两者相得益彰,互为荫庇。

    同事小乙悄悄把缘故透露给了满城,而且告诉满城,房产大亨的女婿是把相对冷僻的档案处作为了晋阶的跳板,解决了级别,下一步很快又会有新的发展。

    "看着吧,不出两年,副处长的位置又会倒腾出来的。"副市长夫人小乙很有把握地预测道。她劝慰满城不必灰心,再接再厉,为采摘两年后空幻的果实做好一应准备。

    满城向小乙的鼓励表示感谢,可是他已经知道,只要局长在任,他的前途,就会是一片黯然,数不清的泡影在他眼前飘荡,最终都会烟消云散。

    他曾经对副市长夫人小乙充满幻想和期待。前任副处长,就是由于小乙的赏识与推荐,得以步步高升。在档案处,小乙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轻易不肯开口谈笑,除了对待满城。小乙是北方人,动辄扬声大叫,喂,老满,咱俩唠唠嗑!全然不避嫌。处里谁都知道小乙和满城交情深厚。

    可惜,那只是假象。

    是,小乙对满城的确非同寻常,不顾男女有别,连家务琐事都会向着满城倾诉。满城将之视为天赐良机,以为借着小乙的青睐,能够顺利地攀缘至某一高度。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一局赌博,他注定是输。因为他和小乙之间的所谓情谊,搁浅在一个低缓的沙滩,永无前行之机。

    小乙是忙碌的,除了事必躬亲地照顾副市长丈夫,虚怀若谷地应酬众多马屁精以外,她还特别注意内修外养,预备着将来雄心勃勃的丈夫进一步飞黄腾达了,携着她出国访问时,既能为闪耀的家庭锦上添花,又能以华光四射的外表给祖国增辉添彩。

    小乙的桌面放着一张美国前总统夫人的玉照,可以肯定的是,小乙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如同希拉里一般,美丽、华贵、内敛。可是对于小乙这样一个出生农村、毕业于兽医中专、头发干枯双目无神的中年女人而言,练就希拉里的气质,实在是一桩浩大纷繁的工程,需要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由表及里地塑造自己,比如美体,比如润肤,比如彩妆,再比如学习风雅的西餐、正宗的英语,等等。

    而小乙又是那样地低调、谨慎,搭乘公交车早出晚归,丝毫不张扬,从不给丈夫刚正不阿的形象抹黑。在档案处,小乙的职责是掌管人事局全体人员的档案,数量不大,可是带有一定的保密性质。当她在健身房、美容院打造精品贵妇的时候,工作就自然而然交给了她信任的同事,花满城。

    "他太忙了,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不能叫他累完苦完,回家来对着一个黄脸婆啊!"小乙说。

    "是的,是的。"满城连连点头。他想到性感尤物屠秋莎,在他认识的一群女人中,屠秋莎个子最高,身材最丰满,穿得最好,脸最光滑。可怜的小乙哪怕脱胎换骨,都无法与屠秋莎相提并论。

    "他应酬多,我理解,我才不会像有些素质低下的女人,不知轻重,不给丈夫留脸面。"小乙低声向满城透露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夫人的丑态。

    "一桌人吃饭,男人们讲讲荤段子是正常的吧?何况就是虚虚实实地说说各自的初恋,目的是为了搞笑。她丈夫才说了句开头,我的初恋——话没说完,她跳起来就把桌子掀了,骂道,五十岁的半老头了,还初恋呢?!他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弄得一桌的人都下不来台"小乙笑不可抑。

    小乙说,那位夫人工作清闲,每日的功课就是跟踪丈夫,对图谋不轨的艳女们严加防范。把老公当成了英国王子,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觊觎着他们的婚姻,伺机插上一脚。这个疯狂的女人曾经疑心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女秘书,对女秘书说,她会把丈夫身体的某个部位割下来,当礼物送给她。

    "你用项链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肯定很漂亮。"她疯癫癫地对女秘书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女秘书是无辜的,但她丈夫确有外遇,不过另有其人,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分明有一只偷食的黑狗躲藏在背后,他偏听任老婆拉上一只倒霉的白狗做挡箭牌,混淆老婆的视听。"

    "真是悲剧,把丈夫当贼,丈夫终于没有辜负她,当真去做了贼。"小乙叹息。

    从小乙那里,满城听到了这座城市高官家庭中的逸事。可又能怎么样?他没胆量以此为要挟,通过非正当途径获取一顶官帽。

    小乙的全部工作,满城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下来。即使小乙呆在办公室,也是整天专心致志地翻看时尚类、健康类的杂志。归整档案、接待查询的业务统统由满城来完成。满城从来没有想过要辜负小乙的重托,关键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谢绝一名官太太的垂青。

    满城不是白干。档案处为数不多的奖金,满城永远是最高额度。每年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让他去找几千块钱的旅游发票,由小乙去找处长签字,偷偷给满城报销掉。每个月还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鬼鬼祟祟地把满城叫到过道里,塞给他一袋稀罕的水果或者是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说是亲戚出差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满城如数转送给了他的情妇桃。

    只是这样了。小乙支付给满城的谢意,以物质为主。向丈夫推荐满城,甚或在局长面前替满城说几句好话,这些事,任凭满城厚颜无耻地反复明示暗示,小乙始终做出淡淡矜持的表情,从不表态。

    满城曾经尝试过以功利的手段打动小乙,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孩子一只厚实的红包,三八妇女节呈上最新款的手机,可是小乙一概退还给他,一脸浩然正气,坚定得像被敌人亵渎了高尚信仰的女英雄。

    "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同事,怎么能这样?!"小乙的凛然与局长看到他递出的那一万元钱的嘴脸如出一辙。

    满城这一生最大的困惑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用钱、用花言巧语达成升官发财的愿望,到了他,世俗的规则全行不通。送礼,人家不收。谄媚,一概无效。

    他是童话中可怜可悲的小人物,穷其一生的精力,找到了财富的山洞,站在洞门前,喊完了芝麻开门,又喊胡麻开门,再喊蓖麻开门,山洞却永远紧闭。

    步入中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山洞。成功的玄机究竟埋藏在哪一座山崖,而开启洞门的密令又是什么?他无从知悉。

    局长亲自来到档案处宣布副处长的任命,是破天荒的现象。就连当年处长上任,都是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陪同前来的。满城踏进办公室,局长和颜悦色地招呼:

    "小花,我们都在等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上厕所呢。"满城恭恭敬敬地道歉,紧挨小乙坐下来。

    满城一到,简短的任命仪式就揭开了序幕。先是局长讲话,随后是处长发言,最后是新任副处长表态,内容千篇一律。满城睁大双眼,做出聚精会神的模样,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仪式完毕,局长离开,处长返回隔壁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习惯享受夜生活的小甲,青肿着一双眼睛回家睡大觉,小乙到健身房操练每周一次的伦巴舞。办公室里只剩下包括满城在内的三四个人。这时候,副处长突然发话了。副处长用无权无势的满城大开杀戒。

    "档案处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卖老,开会时间有本事玩失踪,让全处的同志,甚至局长,一起等他一个人!我想提醒这些同志,不要以为工龄长、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老不是什么本钱,不是什么借口——何况也才四十多岁的同志,怎么搞得像根老油条似的?无组织无纪律,以为手里端的饭碗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他妈就不信邪!如果再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只饭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岁的副处长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仅有的靶子,满城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乱响,眼前发黑。他觉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那个遭受奇耻大辱的上午,满城是一分一秒挨过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脑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软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爬楼梯的时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缩在楼道里蒙头大睡。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蒙了。客厅里挤满了人,细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妈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较奇怪,亲戚之间相交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扫祖坟,抑或是婚丧嫁娶的大事,大家素无来往。在一个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汇聚一堂,着实让满城吃惊。他怔了怔,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岳母升天了。

    "满城!"清川从人丛中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说,"妈不见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们都找去了,满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满城蹙眉。妈的!老太太走丢了,可真够麻烦的。满城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兴师动众寻亲未遂的人们,他们蓬头垢面,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丢失的亲人是一个巨大的悬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泪流满面地告诉他,一大早她领着老太太外出买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见了。寻遍了整个菜市场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假设老太太须臾不停地朝前走,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出了城,进入面积广阔的郊县,基本上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了。

    满城心里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买菜时段,恰恰与他和桃暧昧会面的时间相吻合,桃的眉目传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于老婆和情妇为什么没有在人事局门口撞车,当场上演一出六国大封相的闹剧,这倒是个谜题。

    满城怀着侥幸的快慰,安慰了清川两句,然后就答应着出门找寻可怜的岳母。惊魂甫定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木然,忘记了周到地向清川的亲戚们打声招呼。他前脚跨出房门,就听见清川的姑妈迫不及待地贬损他。清川的姑妈是话剧团的退休演员,自诩为人民艺术家,一生以说话为业,有"话"家的美誉,言辞很是犀利玲珑。

    "小花人倒老实,可惜呆气十足。满腹经纶的人,却不会为人处世,好似揣着一袋黄金上街,反而没有打电话的零钱——人生还是需要一点俗智慧"

    满城体内潜藏的蚂蚁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刹那间,万箭齐发,疯狂袭击满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满城捂住痉挛的内脏,靠住墙角,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

    冰淇淋和狗屎

    满城在做梦一般的恍惚和慌乱中软软躺在了墙边,路过的邻居发现了他,高声叫喊起来。清川的亲戚闻讯奔出,七手八脚把他扶回屋,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红灯闪耀笛声尖锐地赶到时,满城已经陷入了极端惊恐,产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觉。他感觉不到心脏的搏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声声恐惧地尖叫起来。

    清川的表现,令满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满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满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满城的换洗衣物,把满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满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迷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满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迷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弄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满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满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满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满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喷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满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满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满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液体。

    于是满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满城身旁沉沉睡去。满城望着她熟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流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满城心口紧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洞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满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满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弄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满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满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枪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满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满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滚,充满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满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弄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裤,一根有流苏的金色腰带,一双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懂得一点相关的知识,拿过满城的心电图报告,一项一项与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双目有光,一双手在薄薄的报告单上指指点点,手指修长,线条有些倔强,可是非常地美。

    这是一个会让男人发疯的女人。满城从前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别过头去。

    "他的症状,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装的?"屠秋莎对清川耳语。

    "连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清川叹息。

    "对了,我已经办好护照,下礼拜就出发,到老挝旅行,假如顺利,我希望在金边住一段日子。"屠秋莎说。

    "你并不热衷旅游的,"清川说道,"为什么异想天开?"

    "我想忘记一些人,忘记一些事。"屠秋莎淡然说,"旅行是灵魂的指南针,当你的灵魂迷路时,旅行可以帮它找到回家的路。"

    "在路上,我将彻底忘掉他带给我的伤害。"她肯定地道。

    清川黯然。她明白,屠秋莎是副市长的情人。那是屠秋莎生命里的一根刺,根深蒂固,血肉相连。表面上,屠秋莎是朝三暮四、收放自如的女人,其实她无法剔除他留下的暗影,毕竟她曾爱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还去找你?看看报纸、喝喝茶而已?"

    "是啊,坐半个钟头就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清川不理解,"分开了,虽不至于势同水火,但也该形同路人啊。"

    "也许他还有些微眷恋吧,没那么容易一刀两断的,十来年的感情,不是结束一篇文章那么干脆。"屠秋莎凄凉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清川温言道。

    "我只求迅速完结,不想再拖延。你知道,一个基本常识是,你把一份冰淇淋和一份狗屎混在一起,它的味道一定更像后者而不是前者。"

    清川骇笑。

    飞翔在地面

    装修工程在磕磕绊绊中结束了,虽然效果差强人意,但清川还是心满意足地料理着搬迁的事宜。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到新居去一趟,开窗通风,打扫房间。做完清洁,她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忍不住顺势轻轻趴下,四肢舒展。

    飞翔的姿势。

    浸淫在阳光里的地板暖烘烘的,有淡淡清苦的木头味道。清川选用了实木地板,与宗见的练功房一式一样的颜色跟木质。那是装修过程中,清川仅有的浪漫和奢侈。

    倾身贴着木地板的时候,她的肚腹会升起暖暖馥郁的感觉,欲望的感觉。被太阳晒过的地板的温度,犹如宗见的体温,让她的体内潮涌不止。宗见轻吻她胸脯的姿势,她一想起来,就会有快感,甚于真实的交缠。她知道,那是一个中年女人残存的色欲。譬如屠秋莎用的那个词语,回光返照。

    清川去找过宗见好几次,练功房的助手告诉她,宗见回来过,可是紧接着到深圳去了,学习新近流行起来的有氧舞蹈、密宗、按摩体操以及日本传过来的一种推拿,以便翻新练功房的服务项目。

    清川拨打了宗见的手机,是欠费停机的提示音。忽然间,她疯了一般地想念他。这样的想念,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寂寞,她分不清楚。她从来就不想分得太清楚。

    这些天,满城给予她太大的压力。满城已经成为医院急诊室的常客,动辄大汗淋漓地嚷痛,有时是心脏,有时是肝脾,有时是脊背。有一回甚至是那个地方。他解开裤带,嘘嘘呼痛,面如死灰地差点背过气去。清川一次又一次地拨打120,惊心动魄地把他送入急诊室。

    满城在急诊室赖上半天一夜的,查无问题,又好端端地被请出医院。逐渐地,连急诊室的值班医生都认熟了满城这个怪异的病人,私下提示清川送他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他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可能是神经类的疾病,比如癔症,比如抑郁症,等等。"医生说。

    清川遵照医嘱,意欲领满城去精神科。此语一出,立刻遭到满城歇斯底里的反抗。满城眼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脸的苦大仇深,像是面对着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

    "你一定是打算跟着那个野男人,"他直问到清川眼前,"你污蔑我是精神病患者,迫害我,把我扔进疯人院,而后跟你的情人双宿双飞——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不可理喻!"清川无名火起,扭头便走。

    她不准备勉强他。不去就不去吧,她不愿意自取其辱。他要毁灭,便让他毁灭去。身为妻子,她尽了责任,她提醒过他那是一道悬崖,如果他硬要跳下去,她可不打算陪着,她没有成为祝英台的勇气。况且他根本不具备梁山伯的资质,不值得为他殉葬的。搞不好,蝴蝶没有化成,双双变成了龌龊的绿头苍蝇。

    那么谁是她的梁山伯呢?清川想得出神。

    是过去的那几个男朋友?暗恋过的,相爱过的?不,这么多年了,在卑微庸常的尘世里,她早就把他们忘得死死的。抑或是宗见?那个骨架优美、笑容里透着落寞气息的年轻男人?

    宗见是有资格出演情圣的,穿一袭唐装,是再世的梁山伯,戴一顶金色假发,就是活脱脱的罗密欧。可惜他骨子里极其自我,他不会为女人放弃自由——即使他可以,她也不可能抛夫别女随他远走天涯。

    呵不,关键不在男人,而是在她自己。清川恍然大悟。她压根儿就不是勇敢的朱丽叶。她对宗见的感情,无论是哪一种类型,都是有所保留、有所节制的。她同样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这样的顿悟,让清川惊心。惊心过后,就是彻骨的惘然了。

    宗见从深圳回来以后,一直没有联络清川。清川得知他的踪影,反倒是通过屠秋莎。屠秋莎练瑜伽的时候,遇见了宗见,转身便往清川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屠秋莎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

    读罢短信,清川冷静地依例出门,搭乘巴士到兼职的广告公司应卯。那是她雷打不动的打工时间。每周花费一个下午。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埋头审阅账目。

    中间遇到停电。办公室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清川溜到洗手间里,脱掉了菲薄的连裤袜。那些女孩子为稻粱谋,忍受着高温的煎熬,一个个热得花容失色。

    朝九至晚五的工作时段,广告公司是个精彩的地方,二十几个女郎裙裳旖旎,媚眼如丝,无论冬夏,一律的浓妆,一律6厘米的尖头高跟鞋,走起路来,清脆玲珑,婀娜生姿。整间公司宛如旧时的梨香院,行色香艳,令人生疑。

    职业套装款式单调,不外乎收腰小西装,搭配及膝窄裙。运气不好,还有撞衫的危险。公司里的一帮女孩子大多不满30岁,正是标新立异的年纪。于是就在袜子上头下足功夫,玉米黄,象牙白,玫瑰紫,网状的,闪光的,露趾的,包裹出一双双活色生香的美腿。

    清川够骨感,有资本随波逐流。有一次她忐忑不安地穿了双纯金色豹纹的腿袜,很有哗众取宠的效果。结果当月老板额外奖励她一只五百元的红包。再有一次,她穿触目惊心的血红腿袜,获得六百元红包。由一双美腿带来的钱财,她不会谢绝。毕竟老板停留在观瞻阶段,没有一丝冒犯的企图。别的mm也时常有此好运。红包的数额,从两百到两千不等。老板差不多每月都会大大方方地发出两三只。

    清川疑惑老板本人万分迷恋这般风情。因为公司的女职员一概体态纤瘦,有着细细的小腿和玲珑的足踝,应当不会纯属巧合。公司一年四季开足冷暖气,老板毫不吝啬,亦非奸诈商人的派头。幸而老板相貌英俊,宽阔的前额,镇定的目光,并不是猥琐男人的模样。

    公司的业绩是一流的,在本市的广告业界独占鳌头。老板出身寒门,白手起家,先后涉足货运、餐饮、金融,堪称落魄青年成功史的典范。

    公司的陈列室挂着老板与夫人的大幅合影,用乌木镜框镶嵌起来。老板对夫人的宠爱,简直可以拍一部好莱坞的风情大片。夫人是原配,体质羸弱,深居简出,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生活。老板忠贞不渝,每晚准时回家,出差时一天打两通电话汇报行踪,情人节送大捧大捧的红玫瑰,生日邮购昂贵的独款珠宝。据说夫人喜欢收集香水,老板每到一地,都会光临当地的香水铺,迄今为止,已经帮夫人聚齐两千多个品牌。

    老板没有传出过绯闻,依照他紧凑的安排,也不大可能金屋藏娇什么的。他只是沉迷女人的大腿,不惜以此作为赏罚标准。与众不同的嗜好。清川曾经忍不住与屠秋莎讨论。

    "男人哪,对女人的爱好千奇百怪,有人喜欢风骚的,有人喜欢文静的,有人喜欢潘金莲,有人喜欢孙二娘,你那个老板不算什么,"屠秋莎不以为然,"你不知道有的男人与汽车结婚?有的男人必须吞吃铁钉才能勃起?"

    "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有如云泥的动物,"屠秋莎断言,"性别的差异,可以造成如同两个星球那样遥远的心理距离。"

    这是真理。

    忧郁的骚扰

    清川仔细做完了案头的工作,与老板沟通片刻,在傍晚六点乘拥挤的公交车回家。为伊消得人憔悴——伊从深圳回来五天啦。她失控地反复想到屠秋莎那条短信的内容。

    就在那一瞬间,清川倍觉生命的低微,她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宗见。只有年轻的宗见,方能拯救她垂垂老矣的灵魂。因此她在中途下车,径直到了宗见的练功房。

    新增的成人芭蕾课堂上,几名女学员在徐缓的音乐中压腿。清川穿过她们,每间课室寻找。终于,隔着玻璃门,她看到宗见。

    宗见在小课室里教授日本推拿,他的助手们学得聚精会神。她没有叫他,就那样伫立在玻璃门外,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身影。宗见剃了头发,光头,穿着白t恤、牛仔裤和绒底布鞋。他晒黑了,更结实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宗见终于发现了她,迅速结束授课,跑了出来。他立在她面前。他说,嗨。孩子气的、若无其事的。他的体香扑面而来,清川一阵战栗。

    他们走进宗见的私人房间,宗见倒了两杯冰水,递给她一杯,自己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他喝水的时候,喉结上下滑动,那姿势很生动。他每一个动作都很生动、很性感。

    宗见在花瓶中插了五朵新鲜的小向日葵,配搭了几枝浓绿的常春藤。他取过一把小剪刀,背对着她,修剪那些胡乱生长的常春藤。他一边修整,一边闲闲说道:

    "有一种叫普拉提的女人操,最近很风靡,什么时候教教你"

    清川忽然间不能控制自己,她扑过去,撞得宗见一个趔趄。她从身后紧抱住他,将脸伏在他汗湿的t恤上,陶醉地深深嗅闻。宗见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掰开她的手,尴尬地低声说:

    "对不起,我中午吃凉拌黄瓜,放了蒜,有口臭"

    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清川已经主动吻了他。她拼命吻着他,一边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摩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眉毛。

    她想得很单纯。她想脱掉他的衣服,她想直接触摸他裸露的肌肤。一切就这样简单地进行下去。宗见在片刻的迟疑后,服从了她的激情。

    他们裸体相呈,在地毯上翻滚。宗见的举止一如既往,他用手指和嘴唇爱抚着她。但这是不够的。她握住他,尝试把他引领进自己空虚的身体。她一心一意地打开自己,像一朵鲜艳绽放的花。

    宗见不肯破戒,啼笑皆非地左躲右闪,露出"小生怕怕"的表情,而清川步步紧逼。他们光着身子,追逐着,纠缠着。宗见避到窗边,在斜阳下,那俊朗的身形叫人目眩神迷。清川蓦然跪伏下去,吻住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单调的鼓掌声自天而降。啪,啪,啪。啪,啪,啪。他们一惊,同时回过头去。房门洞开,一个男人站在背光处,半张脸掩在阴影里,重重地拍击手掌。

    那是满城。

    灰色深渊

    那天下午满城没有上班。自从在办公室两次突发疼痛而被同事紧急送往医院,他便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请了半个月的病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祸临头地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在疼痛发作的间隙,满城陷入失眠与胡思乱想。他像撰写回忆录一般,理智地回望着人生的成败。他想起他的幼年,他怀念过往的时光。古人在诗句里惆怅地写着,幼怀大志,长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那正是他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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