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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吾我需要一些干净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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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性情公主在强大的王权与显赫的门第中作着徒劳的挣扎。

    我在临窗的座位边惆怅地想象着玛格丽特颓丧优雅的身姿,想象她穿着进行日光浴的便服,懒洋洋地躺在床垫上,吃着烤鱼,接待自己的朋友。这桀骜不驯的女子活在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中。换作我,说不定我会组建一只滑翔机队伍,每天清晨从广袤的原野上空掠过。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如我一般喜欢那古老的飞行器械,但我一直渴望在庞大的、无边无际的风里飞起来。飞起来。最好穿上太空衣,伸直手臂,做一名空中飞人。

    但我只能在这样一个疲倦的时刻,等候一名不守时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点发胖的先兆,他汗水淋漓地冲进来,往藤编沙发上一坐,紧跟着又弹簧似的跳起来。

    "我得上洗手间,"他说,"可把我憋坏了。"他的脸上确有痛苦的表情。次次如此,约会的时候,他迟到,而且首先想到的始终都是排泄。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们终究得蝇营狗苟地活下去,恋爱、做ài、失爱。一位记者问过晚年的萨特: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萨特答:不知道。一切。活着。吸烟。

    萨特是正确的。如果被问,我的答案必然与他老人家一致。

    一切。呼吸。钱。欲望。

    不知道。

    (b)

    唯一一次梦见雅子,是在白昼,上午十一点,浅睡中,我扛着一台摄象机,走进我居住了四年的大学宿舍,我从镜头里清晰地看见那个房号,320。推门的时候,它像柴扉一样"吱呀"响了一声,屋外是一片阴凉的林木,房间里暗暗的尽是植物的阴影。我扛着摄象机,慢慢走进去,迎面是两张黑纹木的大桌,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四张床,蚊帐全都悬垂着,被细小的风所吹拂。

    我逐个撩开那些蚊帐,没有人在。最后一张床是雅子的,我轻轻叫她,雅子,雅子。我听见了回答我的声音,蚊帐从里面开了,我看见了雅子。很奇异,她竟然怀着身孕,盘腿坐在床上,身体是赤裸的,黑发散乱地覆盖着肩臂,一双眼睛明亮清澄,美得耀眼。她的裸身激起了我的欲念,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放下我的摄象机,伸出手,触摸她的皮肤、她隆起的腹部。她全身的肌肤滑润如婴孩。她没有动弹,在那个梦境中,我发觉自己爱着雅子,宛若男人似的、肉欲地、淫亵地、霸道地爱着她。

    醒过来我浑身发抖,然后发起烧来,一连十来天,无法遏止。在强烈的不适中,我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个梦,怀孕的雅子,裸着身子,任由我肆意抚摩。她的肌肤薄得像纸。

    雅子擅长说笑话。大学毕业时,友子和银子将她说过的笑话辑录成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以纪念这个薄命的女孩。

    有一个傍晚,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们四个女生看镭射电影,斯皮尔伯格的紫日,色情镜头闪过时,我们全都屏息静气,互相掐胳膊忍笑,我的皮肤给雅子掐得淤青一片。

    黑少女西莉在14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被迫到暴戾的、糜烂的老男人家作女主人,她对歌女桑说起自己的丈夫,她说,他用她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爬上来了。桑尖锐地反问,你怎么能容忍他在你身上上厕所?

    雅子首先控制不住,喷笑出声。我们全笑起来,不看了,嚷着叫伍辰请吃冷饮。伍辰在校门外找了一家露天冷饮店,每张桌边都撑着凉伞,黑漆漆的天,没有风,点着蚊香,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雅子开始讲笑话。雅子的表情很生动,像个顽童。雅子和我后来的心理医生闻稻森的区别是,雅子更注重感性的表达,譬如肢体语言。比较经典的一则是对黑猩猩惟妙惟肖的模仿。

    一架飞机失事坠毁,机上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仅剩一头黑猩猩。事故调查小组为了查明失事原因,特地找来动物语言学家,试图与这只大难不死的黑猩猩沟通。一个月后,调查人员终于可以顺利地通过手语与黑猩猩对话。以下是"谈话"内容:

    调查人员:"飞机失事之前,空中小姐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端盘走路状。)

    "哦,空中小姐在端盘子。"调查人员:"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哦,驾驶员正在开飞机。"调查人员:"那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捏住拳头往嘴里送。)

    "哦,你在吃东西。""那么,"调查人员接着问道,"飞机失事的时候,空中小姐又在做什么?"(黑猩猩跳起脱衣舞来。)

    "哇,空中小姐居然在脱衣服。"调查人员很惊讶地继续问:"那,那驾驶员在做什么呢?"(黑猩猩做亲吻状。)

    "哇,驾驶员原来正忙着跟空中小姐亲热。"调查人员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那么你在做什么呢?"(黑猩猩慢慢地伸出双手,平伸做握方向盘状)

    雅子学着黑猩猩伊伊呜呜的样子,我笑得手软,香草冰淇淋糊了伍辰一身,急得伍辰忙不迭地找纸巾。啊,对了,伍辰念体育系,大三,重庆男孩,他在我进校的第一天认得我,相隔一个月我们正式谈恋爱。别的就无话可说了,伍辰这人没什么特点,我们谈的是酒肉恋爱,在一块耗着,净是吃。伍辰是个贪吃的男孩,我是个贪吃的女孩,搭个伴,如此而已。

    伍辰结帐,老板娘说,已经付过了。很戏剧化。我四处逡巡。旁边的桌上有人向我扬扬手,我一怔,是维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我慌乱地道谢,末了又想起替大家互相介绍。

    "伍辰,雅子,友子,银子。""维嘉。""久仰。"伍辰很成熟地与维嘉握手,可怜的维嘉,只及到伍辰的下巴。但女生们就克制不住了,兴奋地在我身后窃窃私语。维嘉,那是维嘉哎。她们说。

    "雅子?"维嘉若有所思。

    "不是日本王妃那两个字,"友子抢着说,"是红烧鸭子。"她们咭咭尖笑,我突然很反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们笑得像一群发情的小母鸡。我看着维嘉,他也正看着我,眼里都是温和的微笑,刹那间,我有一种溺毙般的窒息。

    那是维嘉第一次看见与我同住的三个女孩,雅子、友子和银子,还有伍辰,我的男朋友。他们在灰黑的夜色里邂逅,而会面本身充盈着命中注定的玄机。

    和我一样,维嘉是这座城市的客居者,他喜欢静止的生活,但我知道,他的灵魂漂泊在遥远的异乡,没什么具体的指向,可以是以歌剧传承的奥地利,也可以是凄陆,荒茫的小镇。我们的关系游弋在古典的清谈之中,犹如白鬓银须的古人,秉一支蒂花劈啪作响的蜡烛,席地而坐,彻夜长谈,话题充满人世的哲学、国家的阴谋,以及摇摆的政治理想。

    我与维嘉的清谈在最初却被凄惨这个地名所占据,那里居住着一个背叛了维嘉的女子,她离开维嘉,嫁给一名商场中的保安,无异于重重抽了维嘉一耳光。

    "我捧住她的脸,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维嘉的手抚过我的脸庞,"就是这样,"他神情迷惘地说,"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手指细长、干爽,满是疼痛的、汹涌的柔情。

    我无法动弹,在维嘉的叙述中,我像是一块教学模具。他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脸、眼睛、嘴唇,可是不带有任何肉欲。我沉溺在他的嗓音里,还有他手掌的温度。他在讲述一件事情,而我,是在享受恋爱。

    你知道吗,我是在深秋的时候遇见维嘉的。我告诉闻稻森。闻稻森戴着一副新的眼镜,我没有见过那一副,颜色很深,看不见他的眼睛。

    那天下午,我逃了两堂文艺学,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乱,黑泽明是我所喜欢的导演。这是一部涤荡着声音与愤怒的作品,以至于我走出影院好久了,耳边仍旧嗡嗡响。

    我在街边买了一只大大的棉花糖,边走边吃。经过街心花园,一个牵猴子的艺人正在表演,有一些人在围观。我从人群里挤进去,一迎头就撞在了维嘉身上,蓬松的棉花糖在他的衬衫上被压扁。

    "喂,你赔我的糖!"我愠怒地叫嚷。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但对维嘉而言,是某个片段的回放。同样的街景,同样以耍猴人作为背景,一位举着棉花糖的少女撞进他的怀里,劈头就是:喂,你赔我的糖。

    那个镜头缓缓重现,模糊的街与落叶,晃动的人头,放大的猴子的脸,维嘉和凄陆女孩在恍惚摇晃的光影里相撞,硕大的棉花糖碎成小片小片的絮状物。画外音却是清脆清晰的,喂,你赔我的棉花糖。

    若干年以后,我在凄陆见到了当年的女孩,我们曾经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进入维嘉的生命。她的皮肤很黑,眉眼婉约,心事重重。而我穿着铁板的牛仔裤,戴一顶鸭舌帽,胸前挂着相机,像二战时期的坦克兵。

    维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跑,告诉我,你是谁?

    维嘉的衬衣被棉花糖沾上污迹,忙乱中我又说,喂,你赔我的糖。乘他发愣的间隙,我准备逃跑,却被他一把抓住,很奇怪,他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触的片刻,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

    猴子翻完几个筋斗,拖着一只生锈的铁盘子过来收钱,维嘉往盘里扔了几块硬币,他握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间花店的门前。他买了五朵粉色的百合,然后问老板借了纸笔,写给我他的姓名地址,并且记下了我的。我没有欺骗他。有一种隐秘的情绪在我体内蔓延。

    我抱着他送给我的百合,回到宿舍。已是傍晚,友子和银子不在,雅子刚洗过澡,穿着雪白的累丝内衣,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她正对着镜子梳理潮湿的长发,她的头发闪着干净发亮的光泽。我把百合递到她的眼前,她轻声惊叹。

    "呀,是伍辰送的?"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了维嘉,维嘉送花给我。雅子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维嘉。她夸张地重复这两个字。突然间,她把脸贴近花朵,深深嗅吻。那确实是一个暧昧的举止,仿佛她吻着的,是维嘉的双唇。这样的联想让我很刺激。

    我们在午夜11点准时倾听维嘉的声音,廉价的收音机受到电波干扰,发出沙——沙——的声响。维嘉主持的是一档滥觞的节目,纯美岁月。他朗读一些弥漫着浓情蜜意的散文,间中插播放几支歌。18岁的女生酷爱他的风格,他是我们荒芜时光里的午夜玫瑰。

    在同一家冷饮店里,维嘉请我们四个女生吃冰淇淋。维嘉的请客名单里包括伍辰,但是我说,伍辰有课要上。在我们的宿舍里,请客的男生常常意味着图谋不轨。伍辰一贯是我们的冤大头,友子和银子也迅速地有了男友,只有雅子是一个人。雅子性情纯稚。

    地面刚刚洒过了水,热气蒸腾起来。那时侯还没有哈根达斯什么的,我们除了路边的摊点,别无选择。我点了柠檬味的酸奶,维嘉说,我也一样。我们相视微笑。

    我一整晚都很矜持,不说话,保持淑女的坐姿。那阵子我有一份不错的家教,女东家送我一条银脚链,维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脚上。我的足踝很美,脚趾纤长、秀气,涂着透明的指甲油。雅子又开始讲她的笑话,唇角还粘着一滴融化中的冰奶油,活脱脱是个顽皮儿童。

    有一次,世界第一男高音跟世界第二男高音,在街上碰见了。身为意大利人的第一男高音,向身为西班牙人的第二男高音炫耀说他上上星期在西班牙一间教堂演唱,唱到一半,西班牙的观众忽然纷纷叫着:"啊,奇迹出现了┄┄"第一男高音转头往身后一看,只见圣母玛利亚雕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哦?真是太巧了!"第二男高音笑着说,他上星期,很凑巧的,反倒是在意大利的一间教堂里演唱,唱到一半,意大利观众忽然纷纷指着他身后叫道:"啊┄┄奇迹┄┄奇迹┄┄"他转过身一看,只见耶稣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握住他的手,由衷地赞美:"太好了┄┄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啊!比起上星期在西班牙把我老妈都给弄哭了的那个意大利胖子要好得太多了!"友子和银子轰然而笑,我看着维嘉的眼睛,他的视线仍在我的足部。我的心荡漾不止,至少在那一刻,我相信,维嘉是爱我的。

    "你认为呢?"我直言不讳地问。闻稻森摸摸自己的鼻尖。

    "是的,他爱你。"他说。

    (c)

    午夜的站台与我行我素的男人维嘉的声音轻轻抚摩着苏画的皮肤,如同某种轻柔、凉润、滑不留手的丝质织物,诱惑着她,使她意欲抓住些什么。

    那一阵子苏画几乎每天晚上陪着维嘉值班,播音结束他们便在工作室呆许久许久,巨大的传输仪器闪烁着细小的红灯,像无数窥测的眼睛,让苏画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兴奋。

    维嘉不停地说话,想赚大把的钱,想到欧洲去念书,他说自己可能更适合资本主义国家,就是那种缺乏信仰、可以任意地走走、看看,只有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放肆。

    他像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他额前的头发太长,时不时地落到眼前来,苏画很想帮他拂一拂,她知道自己一定忍不住。后来,她吻了他,他的头发,他的脸,她很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幼兽。维嘉仍在喃喃倾诉,苏画的手指深入他的衣领,他穿的是灰蓝色的意大利乔治白衬衫。他的肋骨很薄很软,她的指尖像弹钢琴一样在那上面跳跃,维嘉不再出声,他突然捻熄了灯,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他使劲握紧苏画欲望的手。他说不,他说,不。

    有时他们打开空调,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维嘉久久地摸素着苏画,他的手在她的胸前停住,渐渐地他哭了,眼泪蜿蜒地爬向耳廓,他颤抖地点燃一支烟,放在两唇间,他在克制他自己。苏画在浑浊的烟味里闭上双眼。他们赤身裸体地依偎着。维嘉没有侵犯她,他没有笨拙地、流着汗摆弄她,也没有优雅地、狡猾地触燃她,什么都没有,他的内里有一个拒绝被注视的侧面,他眼里的谜和痛如芭蕉叶一般静静铺展。

    维嘉不在跟前的时日,苏画穿着软地拖鞋在伍辰那里看书,在他那里晃悠,伍辰煮饭给她吃,菜里放很重的油,他连碗都不要她洗。其实苏画喜欢油烟和男人的脏。

    报纸在桌上老去,沙发昏睡在午后空虚的日光中。他们之间什么都是具象的,没有存在主义、迪吧、情书什么的。苏画看得出来伍辰小心地戒备着自己,那样健硕的男人,故意在她面前装得天真随便,光脚盘坐在阳台上,敲着栏杆,挖鼻孔剔牙齿,表示对她没什么山盟海誓的企图。他的刻意令她心惊,她不知如何承受男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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