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为什么,葱郁闲得很,一直在我的宿舍里耗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干的话,似乎忘记了楼下还有兼职车夫在傻等。我催她,她淡淡地说,
“有人等的时候,切记得矜持一些,摆足架子,吊足胃口,让他等个够——微红,这可是女人活命的真理。”葱郁的理论多如牛毛,有时竟叫我想起我爹爹简一百。说完她还对着镜子,斜斜飞一个媚眼。她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的,用来蛊惑男人多过其它用途。
就是那次,葱郁无意间翻到我的画册,发觉我喜爱的那位探险家,她不动声色,隔几日就把那桢有探险家在座小照翻寻出来,放在房间里,让我欢喜地尖叫。
到了秋天,探险家路过此地,葱郁约了他一起晚餐,捎带上我。那日葱郁穿灰色系的套装,裙子是波浪形,增添三分婀娜。葱郁就是那样,有板有眼的职业装都给她穿得出肉感来。
眼见着偶像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惊喜得都发痴了,光是楞楞地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他吃饭的姿势,看他信手点起一支烟的样子。他与我想象的无甚差别,典型的绿色男人,穿纯白厚实的棉布t恤,铅灰格子棉布裤,一双软底球鞋。他吃素,也不饮酒。喜欢青菜与香烟。
“我妹妹对你的职业生涯向往得很,”葱郁斜睨着探险家“把你那些小破坏事儿说来听听。”
探险家仰着脸笑,他留着江口洋介一样的长头发,手腕戴木头镯子,看起来更像叛逆期的摇滚歌手而不是铁骨铮铮的探险家。我喜欢他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活动比较商业化,刺激是刺激,但没有太强的冒险性,”探险家专注地望着我“这一程走的是长江的支流,除了我,都是一帮外国人在漂,基本上都是桨手,带了各种船具,独木舟,有很小的香蕉船,也有很大的香蕉船,也有攀岩手,划船一般都要攀岩,不少划船手本身也搞登山和攀岩,如果被困,就需要攀岩手架绳子让大家出去——瀑布有时候可以架绳子,但有些地段乱石密布,根本不能漂,下去以后多半就上不来了。比如一个像洗衣机一样的旋涡,船下去了肯定要翻,翻了之后若是平水倒无所谓,但跟着就是乱石,或者还加上旋涡,人绝对就被撞死了,不能漂你非去漂,那不是勇气,而是固执、愚昧”
“自然了,也会遇到匪夷所思的事,南非有个部落,酋长是女性,最喜欢亚洲男人,舍得花五头牛换回家做侍妾”
我骇笑起来。葱郁莞尔一笑,轻轻瞟他一眼,挑挑眉毛。
“前次我去青海那边漂,那里头的藏族人几乎一辈子没出去过,”探险家转向葱郁,我发现他看葱郁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光芒,是兽类在夜间行走时辨别方向的那种光“他们泡温泉,挖一个坑就可以了,男男女女都在里面,你随时可以看见那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女孩子,泡完以后用水冲洗身体,非常美,犹如天籁,再自然不过,你心里都不会有任何邪念。”
葱郁嗤地一声笑出来,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她点起一棵烟草。探险家伸出手,意欲取下她手里的烟,被葱郁轻轻避开。
“裴裴,爱惜你的身体。”探险家皱皱眉。奇怪得很,他们都叫她裴裴。
“你们这些男人,”葱郁对着他的脸,徐徐喷出一口烟,声音无限柔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顺势将他手里的烟取过,含在唇间,深深吸进去。别说是探险家,就连我都给她蛊住,一颗心乱了又乱。
间中探险家赶去做一场报告,临出门了又折转身来,潜回葱郁身后,站定,伸出一只手,放在葱郁肩上。葱郁一点不吃惊,把脸倾向他的手背,垂着眼,神色沉醉,久久不肯挪开。
“晚上给你电话。”探险家恋恋不舍地在葱郁耳畔低语。我听得清清楚楚,再是个蠢人,也明白他们之间有些首尾了。
顶礼膜拜着的探险家亦在葱郁的天罗地网中,我感慨得很。我这表姐似乎从不肯与异性好好发展一段健康、明亮的关系,她和男人之间仿佛仅止于勾引与被勾引,暧昧模糊,尽是贴身的纠缠。
事后我情不自禁地打探葱郁是怎样与探险家熟稔起来的,葱郁若无其事地说,她的一位朋友请客,探险家也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探险家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
“别看他那个职业,人可怯懦着哪。”葱郁笑不可抑。
他安静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却始终中规中矩。临近席终,大家都有了几分酒意,葱郁放肆起来,悄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用手指甲在他的手掌中划来划去。他没有出声——这只猎物便被葱郁成功捕获。故事到这里噶然而止。我没有追问下文,我对细节有着本能的排斥与厌恶。但有些什么是不同了。从前我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子,大学里有各种讲座,邀请了访美学者什么的来做演讲,我总是早早地去占座位,无论哪个领域的学问,我都听,都信,那些昂奋的演说者在我心里有着神性的高贵,知识的光辉使他们变成了现实中的王子。
现在我却不大轻易相信他们了,自从见过了引我神往的探险家,我开始变得冷静。曾经让我那样惴惴猜测着的探险家,落到凡俗的泥泞中,也不过是葱郁勾勾小指头就乖乖俯首称臣的那一号人物罢了。
尚家磊也就是在彼时被我轻易地否决了。他是个朴素的男孩子,穷是穷一点,但活泼、热心、八面玲珑,没有一般男生初生鸡雏似的青涩。我们在西方哲学课上认识,那是一门选修课,各个院系的学生都有。尚家磊的专业是数学,每次上课他都替我占好位子,一两个月之后,他试着约我看电影,捧了大包的爆米花,坐在黑漆漆的影院里。
散了戏他送我回宿舍,絮絮与我细诉过往。他的父母是煤炭厂的工人,他自幼便住在狭窄的工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着床,一大家子人,堂兄堂姐十几个,要洗澡也得轮队,冬天隔一个月洗一次,洗下来的水是墨黑墨黑的,夏天到了,铺床席子睡在地上。
我听着,深觉有趣。原来城市的穷与农村又有些不一样。他起劲地打工,赚钱还学费贷款。他的父母在门前支了摊子卖茶叶蛋,勉强糊口。不晓得为什么,尚家磊总让我觉得温暖。
我带了他去见葱郁,那一餐是葱郁请,结帐时葱郁大方地给了小费。我并没有觉得难为情,毕竟我和家磊都是学生。真正叫我难堪的却是葱郁的冷淡,从头到尾她不曾与家磊说一句话,全当他是透明的。出来时家磊静静对我说,你表姐看不起我。隔一晌,又说,我也看不起她。我看他一眼,他的语气让我反感。过两日葱郁约我打网球,因是白天,球场没什么人。葱郁突然问:
“你有与他睡觉吗?”
我一怔,网球击在我胸前,差点撞死我。
“什么?”
“上床。”她把球拍拄在地上,淡淡说。
“当然不,”我说“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上床与人格有什么关系?喜欢喝香槟与工作能力也没有关系,两者之间毫无瓜葛,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葱郁笑道。
“我是说,我们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辩解。
“那就好,”葱郁释然“跟了我这么些日子,我猜你也不会笨到希望下了班就去挤菜市场,满脸倦容地赶回家炒菜煮饭,清晨被闹钟叫醒赶公交车去公司,每年春节烧香许愿等老板加薪。那种生活,你不会快乐。你好好想想看。”
我默然。是,葱郁说的没错。与家磊一起,看电影都是难得的节目,好一些的冰淇淋是要到生日才可以享受到的奢侈品。即使将来,将来大家有了工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家磊一向是个正直的孩子,人家出钱请他帮忙写论文,他不肯做枪手,情愿打短工,包括替教授打理花园。这没有错。但他病弱的父母、上头八十几岁的爷爷奶奶,以及他的专业,他只想好好做一名收入稳定的数学教师,没可能指望他会在结婚时携他的新娘环游世界。
我想清楚了,故意冷落他,上课坐到后排去。他察觉到,约我出来,他说,你是嫌我穷。我不出声,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子,并未纠缠。或许是因为他对我的感情也还没到那一步。谁会免费等谁一生一世呢?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女友,那女孩子与他很般配,穿纯白的裙子,头发直直散在肩上。
我一直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葱郁的判断是否对。但无论如何,她是我单调青春的一扇窗,通向着眼花缭乱、险象环生的、爱丽丝的国度,我一边对她的行径作着泾渭分明的道德评判,一边却按捺不住窥测的欲望,好比观看一部恐怖片,你捂住双眼连声尖叫,却又时不时从指缝间怯怯偷看。
自然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简微红幼稚、积极,只晓得黑与白两种颜色,并不懂得其间深浅不一的灰。如今我常跟葱郁在一起。她是我的精神导师,其余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