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下,坐下来和我一起看。我喜欢风景,喜欢看风景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喜欢看朝阳中展翅的小鸟,也喜欢看晚霞中归圏的性畜;鸟兽草木修炼千年也就是为了图个颅圆趾方顶天立地。我还喜欢看邻人的一颦一笑,喜欢看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那么人类蔓延数千年,修炼的又是什么呢?我喜欢看山谷里奔腾的小溪,也喜欢看天空中浮动的流云。那么我再问你,这奔腾的溪水和浮动的流云又在企求什么?
来,坐下,随我慢慢看。世间万物动静举止皆为画,喜怒哀乐也如戏。仔细看,每一幕可都是风景呢,错过了这生,你可就啥都看不见了。
随着我的手指,你往远处看,那个出将入相的舞台上许许多多的英雄伟人如溪水淌过,你可知道,哪个是前生的你?你的后世又将会怎样?舞台上方是夜晚的天空,你可知道那一颗星星是你的宿命?舞台下面是尘土,你可知道哪一粒尘土是你的归宿?
听我说,我知道你的疲倦,了解你的沧桑,也就更加能够体会到你的渴望。因为我的疲倦在你之前,我的沧桑是人类的沧桑,我的渴望如同一条狗一只鸟的渴望。人生在世,有那些数不清的江河要渡,而渡江渡河,说是修炼,其实无异于慢性中毒。单纯的我依照列祖列宗的教诲,听信善恶有报,正邪有果,以为世上的那些富人贵人成功的人和有福气的人,该都是一些善良正直的人,而邪恶的人必定会自食恶果。然而等到我们亲身体察之后才发现,个人贫富贵贱祸福成败的命运排列并不如此简单。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的组合,却要我们付出数倍的痛苦和伤痛才会演算。
渡江渡河,江中有巨浪,河里有漩涡。我们遭逢的劫难只是名称和时间的不同,我的昨天你今天走过,我的今天是你明天的预演。人生如汉字,有时候是行楷,有时候是狂草,就看你修炼如何,看法如何。要想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就要多种字体相互组合。但我知道我自己不能,我连一种字体也很难写好。我知道对我来说天意不知,人意不测,报恩易,忘恩更容易,报怨难,但忘怨更难。
你再看,那些舞台上投入的演员,鱼贯出入,有几分像你有几分像我?你看舞台下痴迷的观众,又有几分像我几分像你?你我就好像在台上台下穿梭,一会儿看别人一会儿又让别人看你我。不要以为我说看戏演戏就是游戏人生,不,不是这样。古人说人生如戏,我颇不以为然,但除了如戏之外,你说人生又像是什么呢?
看看童年,那是人生中最柔软湿润的部分,现在一旦想起来,却充满着迷醉和感伤的意味。还有少年,生命中最具色彩可能的阶段,你摸摸愈合的伤口,那感觉疼犹在身。然后是青年,夜夜有梦,但那梦却变成没有果实的慌花,至今还能捡拾几朵呢?倏忽就是壮年,肩头的担子一日日沉重,但山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小,每年还没有爬上几步,转眼就是老年。侧头看,在舞台的后方,那一座新的坟头上,几点猩红,飘散着几缕青烟。
是的,此时曲终人散,就你和我席地而坐,执手相看。我老了,身外无物,没有什么东西能再给你。你可以恨可以怨,但你千万不要握着拳头恨和怨。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善辨他人不足,自此之后,他就给人以挑短为业。数十年过去,他越发精于此道,但个头却一如十来岁的孩童,为此他遍访名医。五十岁时遇一僧,指他疾曰:原本你可高大魁梧,但因你常常讥笑他人之短,故缩你一分,你的成长就与这看不见的损害相抵消。此人闻之,喜极而泣,发誓不再议人是非,求僧赐良方。僧沉吟良久,小心翼翼地说:你的生长时间已过,为时已晚,尽管如此,倘不再只见人短,也可保你今后不再萎缩,亦足矣。
先贤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物看人看世界,不是用眼,而是要以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