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牛车

    　　忧伤犹如一辆牛车，一旦你坐了上去，就总是步履蹒跚地在生活的小径上慢慢地前行。

    她从三年前开始乘坐上这辆牛车，那一年她只不过刚过天命之年。此后她在这辆车上虽然只不过走了三年，但对于她来说，这三年的路程似乎比原来的三十年的路程还要长许多倍。

    她并不喜欢坐这样的车子。但人生有许多事情却不是你喜欢就有，你不喜欢就没有，甚至会是你越不喜欢就越有。

    命运之神的手伸出来，把那个和他同床共枕的人接到天国去了。她千方百计地想挽留他，但却犟不过命运之神。大家都说那个人幸福了，他的肉体没有了痛苦，灵魂得到了安详的归宿。

    但是她从此就坐上了忧伤的牛车。

    其实她也不是不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鸟的道理。在刚刚开始的日子里，她也曾下决心要使自己生活得快乐些。她反复盘算过以后的生活：自己有老伴留下的两间房子，有一个能种菜养花的院子，自己的身体也很好，自己有退休金，也能洗衣做饭搞家务，因此相信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

    儿女们本来要接她养老的，他们住的都是有供暖的楼房，但她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她说只要她爬得动。就不去给他们添累赘。

    她也真的是舍不得住了多年的小屋，尽管那小屋没有供暖设施，一到冬天就得自己烧火取暖。她喜欢住在这里，这里有他留下的许多印记：他上的瓦、他砌的墙、他铺的路、他亲手做的床

    特别是冬天里的温暖的炉火。

    这里的冬天到来的时候，就是对所有生命进行考验的时刻。你能想象得出距离京城以北二千里地以外的塞外的、或者说比塞外还要塞外的寒冬吗？她就在哪里生活。冰箱的冷冻室的温度也只不过是零下十八度，而她生活的这个地方冬天里的气温常常在零下三十度。人们的房子里没有炉火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烧炉火取暖，是这里所有家庭的大问题：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准备足够绍六个月之久的茅柴、木材、煤炭。最要命的是得天天早晨离开温暖的被窝，在伸不出手的冰冷的空气里起来生火。那个时候，要是手上沾了水，不小心去拉铁的门把手，就会在那上面把肉皮都冻得沾在上面。

    她自从和他结婚那天起，她就几乎从来没有早晨起来生火烧炉子，都是他一个人干了。就好像他们之间有过约定，尽管没有。特别是在孩子们上学的那些年里，他每天都要在清晨鸡叫的时候起来烧炉子，为的是让孩子们起来的时候屋子里热起来。

    如果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一个人一天烧一次炉子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天天烧炉子”这句话也就是正确的了。

    他就是这样做的。她也想替换他，但是他不让。而她能回报的，就是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白窝里，给他焐焐

    但是现在，他，走了，做不了了。

    这就给她留下了自己生活的最大的难题：生火、烧炉子。

    第一个冬天里，她就领略了这烧火炉的难处：劈材、砸煤

    第二个冬天里，她更是体验了这烧火炉的无奈：呛人的烟雾、弥漫的灰尘

    第三个冬天里，她麻醉在这火炉的病态中：火炉本应该是温的、热的、暖的，但她的火炉，却在她的手里没有温度；在她的心里，日见冰冷。

    忧伤的牛车在一条方佛没有尽头的路上爬行

    在儿女们的劝导下，在亲朋好友的撮合下，她终于做出了人生的最后的抉择：来一次黄昏恋。

    第一个人出现了。见面时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会烧炉子吗？”

    那个人摇着头：“我可不会，我家都是女人烧火，从我爷爷那辈就是女人烧炉子。男人都在外面闯荡，挣钱养家，哪有烧火的？”

    她回答说：“我自己也有退休金。”

    第二个人也登上了场。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会烧炉子吗？”

    那个人惊异地说：“现在，谁家还自己烧炉子呀？我们要住取暖楼房的。”

    她又问：“那，我现在的房子？”

    那人说得很痛快：“这破房子要同他干吗？卖了吧！”

    她摇摇头：“不，不卖。”

    第三个人也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还是继续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你会烧炉子吗？”

    那个人一脸的真诚：“我要把你带到我的家乡，那里四季如春，根本就不用烧火炉子的。”

    她嗫嚅着说：“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里。”

    既然是她不想离开，那么他就离开了。

    忧伤的牛车还在慢悠悠地前行，坐在车上的人只能在心底里诉说着无尽的忧伤